管家带她搭电梯直达十三楼,而后走过饭店长廊停在一道门前。他以饭店磁卡开了门,而后道:“老爷与少爷正在里面,小姐请进。”管家退了下去。
淳丹伸出手推开厚重的门,白色薄袖下,她的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门开启时房里的冷气微微飘了出来,她也随之屏气凝神。拜伊里安先前的刺激所赐,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出奇地镇定,不安与忧虑消失了,只有指尖稍微的震颤,传达着她内心的渴望与紧张。_
门完全地开了,乳白色的欧风窗帘首先映人淳丹眼帘,一张白色的床摆在中间,白亮的床单于净得有些刺目。床上坐着一名发丝斑白的男子,男子神情恍溜地低视角落,茫然的眼神空洞而不存在任何情绪。
淳丹僵在门口无法动弹,男子经岁月洗礼的脸上刻划着太多痕迹;那一丝一丝、一道一道的纹路,硬生生地闯入她心里,翻起她的苦涩
正在为父亲削苹果的孟淳风微笑地道:“别站在门口,近来吧!”他将水果刀与苹果放在桌上,转头对父亲说:“爸爸,丹丹来看你了!”
言语的撞击,使得盂宗浩服中的呆滞散去,他疑惑地环视了四周:“丹丹?”
“是啊,丹丹来了。”孟淳风拉来妹妹,将她推至父亲面前。
床上的孟宗浩仰头看着淳丹,泛起单纯的笑,如果没人提醒,他根本记不起丹丹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它们对他而言仅是一种执着,一个忘不掉的代名词。
淳丹的神情始终宁静,就如同平日般,脸庞的喜怒哀乐没有变化。淳丹记忆中的爸爸并不是这个模样,可能是因为如今的他已老,头发斑白,背影再不是直挺挺要耸人云霄的威武高大。
“丹丹,和爸爸说些话。他现在的状况只有受到外来刺激,才会想起以前的事。”孟淳风说着:“车祸不只使爸爸记忆受损,脑部额叶组织的创伤也改变了他的性格,他现在比小孩子还单纯,很好亲近。”
淳丹拉了把椅子在爸爸面前坐下,她长长吁了口气,将肺里压迫着的灼热空气吐出来。“记得你的女儿丹丹吗?”她问着。
“丹丹。”孟宗浩笑了起来。“丹丹啊,她现在已经五岁了,我记得她好像有这么高。”他比了比小孩的高度。“不过,丹丹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
“爸爸,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丹丹现在就在你面前。”盂淳风提醒父亲。
“十六年?有那么久吗?”盂宗浩显然十分地惊讶,他有些无法接受地低下了头,但随即又抬起来,望着淳丹。“丹丹……丹丹你长这么大了啊!”
“嗯……”淳丹应着,心中五味杂陈。
孟宗法继续问:“你怎么这么久没回家看我?”他忘了淳丹是他与元配妻子以外女人生的孩子,他以为她本该留在他身边。
淳丹迟疑了一会儿。“我……我最近比较忙……没有时间……”
“这样啊,那等你不忙了,要常常回来看我哦——”他以为他如今是在台湾,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希腊,住的是饭店套房。
“……我……”淳丹觉得有些感伤,她不知道父亲竟病成这样。
几分钟后,他们的话题绕得有些远,他说着说着,视线移过来移过全,淳丹语歇后他也静了下来,等过了一阵子将目光停留在淳丹身上,又愣了愣。
他问:“你是新来的看护吗?我怎么没看过你。”
孟淳风拍拍妹妹的肩。“他的病是这样的,别太在意。”
淳丹对哥哥点点头,而后说:“我不是看护。”
孟宗浩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丹丹。”
“啊,真巧,我也有个女儿叫做丹丹,她今年五岁了,可是脸老臭臭的。”孟宗浩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着,心里充满了对女儿的疼借之情。
“对了益宗浩布满皱纹的手突然紧紧地握着她,她毫不挣扎,即使那力道大得令她疼痛。“我把丹丹留在游乐园里,我要去带她回来。你有车吗?我的车前几天撞坏了,他们不让我买车,他们伯我再撞坏一次。”
瞬间,淳丹心底残留的惆怅与遗憾被彻底击溃瓦解了,她的伤在他的笑容间刺痛着,但那已无关紧要,因那是必需。
她晓得他对她还有爱,一切就足够,十六年的伤此刻终于释怀。
“爸爸……”她眼角泛着泪光,一抹平静而淡然的微笑,自她唇角漾开。“爸爸,丹丹已经回来了,她已经从游乐园回来了……”
***
伊里安命司机将车停在饭店对面的马路边上,淳丹进到里头已经有些时间,但却迟迟没有出来。
自从淳丹离开后,伊里安始终放不下心,纵然他爱的女人如何坚强,但单独面对童年阴影时,仍是会疼痛。
明知淳丹不喜欢别人管她闲事,但伊里安就是没法子抛下她回去工作,她离开波锡兰岛时,他招来司机尾随而至。
一辆计程车缓缓与伊里安的车擦肩而过,伊里安见到一名华裔中年女子在后座仔细阅读杂志,计程车转弯停在饭店门口时,伊里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立即开门下车,穿越交通混乱的马路,在妇人之后快步走人饭店内。
第十章
门突然被打开来,淳丹转头,见到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门口。
挽着发卷的施玉芬气质高贵,黑色套装搭配珍珠项链让她看起来像个修养极好的贵妇,但她抿着唇的脸上神色暗黄,愤怒的表情在发现淳丹的存在后立即浮现。
她们两人相视无言,僵持静默着。
“妈。”孟淳风面有难色地看着自己突然回来的母亲。
床上原本与儿女开怀畅谈的孟宗浩见到施玉芬,眉头一皱,就拉起棉被,窝进床铺当中。他虽不记得自己干嘛讨厌这个女人,但心里自然而然就产生出厌恶感。
“这是怎么一回事?”施玉芬盯着淳丹,扬起手中希腊当地的英文杂志问着。
“妈,她是丹丹,是爸爸的女儿……”孟淳风向母亲介绍着妹妹。
当初伊里安的秘书与他联系淳丹事情时,因为考虑到母亲的处境与心情,所以除了父亲之外,他并没有向谁透露关于此事的只字半语。母亲一直认为父亲口中的丹丹只是车祸后脑部受伤产生的错乱记忆,她相信父亲是深爱着她的。
施玉芬扬着下颚,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什么女儿?”
施玉芬对淳丹说:“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迷惑了我丈夫和儿子,但盂家绝对不可能承认你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施玉芬将卷在手中的杂志丢到淳丹脸上,她的愤怒来自丈夫的背叛,这些年来她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到头来他回报她的竟是一段不堪的婚外情与这个私生女。
淳丹忍着脸上的疼痛,将杂志捡了起来,杂志首页斗大标题写着:“钻石灰姑娘——凤凰私生女的情事。”
淳丹迅速翻了一下,内页描述她与伊里安家族的渊源,更写出她亲生父亲另有家庭的事情。玉芬想必是出游途中看了这份杂志,才临时取消外出口饭店打算质问儿子与丈夫,但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了她。 淳丹冷冷地看着父亲元配趾高气昂的态度,不明白她怎能把头抬得那么高,用鼻孔瞪她。
“妈,别为难丹丹。”盂淳风想调停两人间一触即发的战争。
“养你那么大真是白养了,你居然瞒着我,带这个小野种来见你爸,那改天是不是连她妈也接回去家里住啊?真是反了!”施玉芬完全被家在鼓里,她气愤难平。“说什么合作的公司招待家属来希腊旅游,两个礼拜食宿完全免费?我就猜哪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切都是骗我的,你们早就计划好要在这里见面了是不是?”
“丹丹的妈妈已经死了,她现在自个儿一个人。”孟淳风没料母亲会突然折回,他的情况十分难堪。
“那你现在是来于嘛?”施玉芬没给淳丹好脸色看,她像家园被人侵的母狮子,一张脸狰狞万分。“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我丈夫只有我的孩子可以叫他爸爸,我不会允许你接近我的家人一步,你想姓孟、分孟家财产,下辈子吧!”
施玉芬之后,乒乒乓乓地,伊里安闯了进来,晚施玉芬一步没赶上电梯的他迟了些才赶到。
伊里安瞧见淳丹脸上红肿了一大块。“怎么回事?”他来到淳丹身旁,拾起她的下颚检视伤口。
“没事。”淳丹淡淡地道。
“都瘀血了会没事?”伊里安声音中隐藏着震怒,他的存在变成室内一股低压。纵然淳丹不说,但伊里安见着淳丹手中那本杂志就明了一切。他冰冷的蓝眸落在施玉芬身上,一定是施玉芬以杂志扔淳丹的脸,要不这房里没人会伤淳丹。
“伊里安,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淳丹察觉他的怒气,于是出言警告。
“要我什么也别管?”
“没错。”
“那么,给我理由。”伊里安要求。
“请你尊重我,你应该相信我有能力处理任何事,我是个成年人,而非无行为能力人。”
伊里安双唇紧闭,沉默地退开。他的退让表示尊重,他已经学会如何尊重淳丹的所有想法,除非她无力应付,否则他不该出手。
“谢谢你。”淳丹结束对伊里安的谈话,接着将视线移回施玉芬身上。“我想有几点你必须弄懂,第一,你丈夫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第二,你们家的财产我没兴趣。”
“话说得真漂亮,可是世间哪有人不爱钱,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丈夫,求的不就是将来分得财产不愁吃穿?”施玉芬根本不愿相信淳丹的话。
“伊里安。”淳丹突然转头问他。“你的财产有多少?”
“我?”伊里安少见地低头沉思。“塞立西亚皇室是全球十大首富,堤维家族则为世界主要企业主,每天在我户头下交易的资金动则数亿,你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立刻回答你。”
淳丹接着回向施玉芬。“听见了吗?如果你不懂,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她指着伊里安。“这家伙的职业是王子,钱多到连自己也算不清楚,如果你有仔细看那本杂志就该知道他名列全球最有价值单身汉。试问连这种男人追我我都要再三考虑,我贪孟家那点财产干嘛?”淳丹理性而确切地说出重点。
“对不对,哥哥。”淳丹唤着兄长的声音中,出现挑衅意味。
“丹丹。”孟淳风苦笑。
“你这个小野种叫谁哥哥,不要脸。”淳丹的言语令施玉芬怒火攻心,举起了手就要往淳丹脸上煽去。
淳丹迅速隔下施玉芬的手,她冷静地道:“如果我这么解释仍处理不了你的疑惑,那我想说再多也是没用。因为整件事从头到尾我就没有义务接受你的质问,我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得让你像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她的语气出奇地平缓,半点也没有冲动的迹象。
但看在别人眼里,她的冷淡像极了不屑与鄙夷。施玉芬无法忍受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将被外人侵占,当她回想起方才还没进门时丈夫的笑声,和她进门后丈夫躲避她的举动,就气得浑身颤抖。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龌龊的错误,你母亲不晓得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我丈夫,才会生下你这个野种。”施玉芬气愤地道。
“小孩子没权选择父母,上一代的事绝非我所能控制。”淳丹依旧平静。如果她是委屈型的小女人,面对父亲元配指责时可能会低头忏悔哭泣,但她不是。她以自己的存在为傲,更没什么好惭愧的,因为她始终努力过自己的生活。
“私生子还有脸敢站在这里理直气壮,下贱就是下贱。”施玉芬激动不已。
“我今天只是来看我爸爸。”淳丹说。
“不许你叫他爸爸。”那是她的丈夫,她不会与外人共享。
“因为他惦着我,所以我才来看看他。”
“你说谎,他谁都不记得了,怎么会惦着你!”
“不,他记得。他爱着我,所以他没忘记。”
淳丹简洁而无心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穿过施玉芬的心,自丈夫车祸后她照顾了他十六年,但他从未记起她是他的妻子,他一直以为她是看护,而且明显地讨厌她。就连这几天的希腊之行,他视线往往只放在儿子跟看护之上,而不想多看她一眼。
施玉芬的怨恨因淳丹的话一股脑地全爆发了出来,她拿起方才儿子削苹果的水果刀,使劲地往要动摇她地位的女人刺去。
淳丹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手迅速挡在她面前,握住锐利的刀刃,反转后夺下那把森冷的刀。
伊里安的怒气凝聚许久,他从来不允许人如此侵犯他的界线,将刀子换手后,他紧握刀柄毫不留情往施玉芬面门袭去。
孟淳风纵身挡在惊愕万分的母亲面前。
“伊里安——”淳丹放声喊着。
尖锐的刀刷一声划过空气,掠过母子两人脸颊,插人他们紧靠住的白漆木头装饰墙上。伊里安松开了手,冷傲眸子中一抹嗜血的狂狠消逝,掀起波涛的湛蓝眸子随之恢复平静。
孟淳风凝着一口气,背脊冷汗直流,片刻之后感觉胸腔作痛,才缓缓吐出。
施玉芬被吓傻了,她软倒在地上,双唇不停颤抖着。
淳丹看着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想为她的付出索取等同的回报,但现实无法令她满意,所以她变得易怒而暴躁。
“你知道莫非定律吗?”淳丹问着。
施玉芬害怕得无法回答。
“它所说的就是你越看重的东西,越容易失去;越小心翼翼端着杯水走路,水越是会洒得满地。就如同牺牲不一定有回报,你最爱的,不一定也爱着你。”淳丹真诚不矫饰的言语收敛而且温和。“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没想到会弄得人家鸡大不宁,淳丹告别了哥哥与爸爸,跨出门去。
“丹丹!”孟宗浩突然掀起棉被爬起来。
淳丹停下脚多月望她爸爸。“有什么事吗?”
盂宗浩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只是很惊很乱,他模模糊糊地了解到什么,但又无法表达出来。
“放心吧爸爸,丹丹不会离开你太远的。”孟淳风说着。
孟宗浩看了儿子一眼,再问淳丹:“你会再来对吧?”
淳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知道再过一会儿,父亲就会忘了自己今天曾经来过,忘记他们曾在希腊的蓝天下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