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未与我共度共处十八年,怎知我的岁月是有知或无知,起码我为自己过了这些岁月,而有些人却虚度光阴而不自知。第三,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她瞄向他,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得难以形容了。
“你的画,烂透了。”
就像被一枚超级子弹穿透了心,赵子言一时天昏地暗摇摇欲坠。
“你曾真心为你的热爱画过一幅画吗?不,怀抱你胸膛的不是理想,而是你愤世嫉俗的短视!”
轰一声,赵子言被炸得七荤八素,他怀疑这些话竟然出自第二次见面的玛璃之口……玛璃却毫不留情继续下去。
“在你的作品中,我所看到的是脱光衣服羞惭的裸女,被你梦想化而失去真实的大自然,还有那些失去颜色的花和没有生气的草木。你的作品拚命想取悦世人,无奈竟充满你的自怨自怜。你一面拚命想取悦世人,走前人走过的成功之路,又一面难过自己要走的路如此辛苦,没有欢笑和期待……”
玛璃停了一下,用同情的眼光向他。
“无奈……,毕加索、梵谷只有一个,你不可能成为他们!而你所要的,是美?是艺术?是你真心的奉献吗?不过是包袱的轮廓和传统的悲哀!”
他摇摇欲坠,玛璃的每一句话,彻底粉碎他的希望,他的期待……“而你所耻笑的人,大卫林,他绝不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也从来没想过和艺术沾上边,那是好事之徒硬加予他的,他何不接受?即使他再如何卖弄他的狂想,但是他却是自己最忠实的热爱者,他所要的一切会让他前进、激昂再沸腾,而你的东西,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悲鸣。”
当她热烈的说完这席话,还不忘给赵子言致命的最后一击。
“你,可悲。”
这番话可是女儿给新任老爸的见面礼?他头昏脑胀地想。为什么她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能击中赵子言内心最深的伤痛?他严重失去记亿力,只感觉眼前的一切在她的话语里化作一片空白,最后全变成一个年轻的小女孩,年轻得不该这么懂得伤人……他忘了自己是谁……该说些什么……三十年的漫漫长路,竟让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陌生人,用短短的一些字语,宣告破裂!
他瞇起眼看她,她唇边的那抹微笑又出现了。
居然,他的心热烈的狂跳,因为有个人比他更认识他;甚至刻意的认识他,有企图的了解他,并且,一步一步的要接近他……突然,一阵热烈的鼓掌如雷贯耳响起,他们寻声望去……赵子言皱起眉头,终于发现站在一旁拍掌叫好的王有财。
“说的好!玛璃,妳比我还了解赵子言埃”
玛璃轻轻一甩头,黑色的秀发瞬间形成美妙的弧度,那种会令热血男儿沸腾的媚力圆唬如果不是唇边的那抹浅笑,赵子言几乎要忘了他的身分,玛璃的身分,已经来临的两人新身分,于是他紧接着也跟着一甩头,而他要甩去的是不该在他身上发生的沸腾。
“看来你们会相处得很融洽。”王有财意味深长的说。
“只要有心,人不必相处都会融洽。”玛璃告诉他。
“那我们呢?”王有财立刻说。
玛璃没有回答,或者她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王有财的存在,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赵子言,她在等他的答案。
该是他说话的时候了,赵子言明白,她想摆布他,用她自以为的办法,他会是她生活中无数的实验品之一,是她的另一个冒险生活的开始,然而,即是他的第一次冒险。
“我接受。”他终于开口。
她眨动双眼,这份接受不只是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更是承认玛璃的冒险,一个都市女嬉皮、冒险家的存在!
她开心的笑了,这时她又变回那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女孩,赵子言叹气。
最开心的就属王有财,他感觉计画与他设想的一样;一步步顺利地往前推。
“只有一年!”他忍不住补上一句。
她耸耸瘦小的肩,那模样只有十六岁,三十岁的大男人当一个十六岁小女孩的爹,应该还不算离谱吧。
“一年不过是一个数字,谁又知道下一年会产生什么变化,也许我变成了你的老婆也不一定。”她嗤之以鼻。
赵子言随之涨红了脸。
另一人却像被猫踩着了尾巴的老鼠般惊跳起来。
“嘿!搞清楚,下一年的变化是我离了婚,玛璃变成我的老婆。”王有财低吼。
可怜,没人理会王有财的尾巴。
“不可能。”他肯定地说。
“谁期待?”她的浅笑已变成对他生活的讥笑。
他抿起嘴,已经确定这个小魔女原是出现来糟蹋他的生活。
王有财左看看他,右看看她,发觉也许这是一场可怕的游戏,赢的人是赵子言,而不是他……“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他大声叫。
赵子言站起来,他足足高了玛璃一个头,看来玛璃一直就是这么小,是坐着低姿势的他把她看大了,他吸一口气,朝她走去。
“我该叫妳什么?”他伸出友谊的手。
她抬头看他,一点也不畏缩。
“玛璃,或者……”
他扬起眉,莫非她还有小名?例如女煞星或吸血鬼……“天才玛璃。”
正与他想的一样。
第四章
多一个人在身边,什么都变了。
首先,房子就严重的变小了。
这个小玛璃,没想到她的家俬如此之多,如此之大,如此之无路用。
一台破旧的老爷钢琴横梗在门口,硬是把他一橱由学生时代伴到现在的书柜挤出门外,而玛璃却把她的钢琴视为心肝宝贝,完全无视于他主人地位的存在。
他打开一看,里头的键盘没一个好的。
“谁说钢琴一定要用弹的?我用敲的。”她神气地告诉他。
随之,她真的用竹棍敲出了动听的音乐。
还有她搬来的一只恐怖大皮箱,他发誓这是他所看过最大的皮箱,要三个人抬才进得了门。
“妳把好莱坞的戏服全搬来了?就是全搬来也不必用这么大的皮箱装!”
他打开一看,里头居然只有一件衬衫。
她皱皱鼻奇怪的看他,好象不能理解他说的话。
“谁告诉你皮箱一定得装衣服?我用来装人。”
赵子言吓一大跳,连退十来步……
“妳……妳……”他一个妳半天不能完。
她张着无邪的大眼睛。
“我睡在里面。”
魂魄霎时又飞回来,不能怪他,如果玛璃真是个女魔鬼、吸血鬼,皮箱里装几个人有何奇怪,不过赵子言可不愿意被装在里面。
“有床不睡,妳要睡这玩意儿!”
她低低笑起来。
“你有几次真正睡床了?”
“我……。”
原本可以马上回答这问题的,但是赵子言一时却哑口无言。
她说的是真的,赵子言很少睡床。念书时,他的小床用来放书,每每念著书,桌上便成为最好的床。教书后,床板变成晒干画布最好的空间,因为他的小斗室早已没有空地摆他的杂物了。
现在多了个玛璃,本想床应该是最好的避难室,又没想到搬了三天她的东西自己都是累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
“床的目的是让人舒服的睡觉,小时候大卫常带着我四处旅行,我累了就睡在他的行李箱,后来他将我的床设计成皮箱,我很喜欢。”
“他分明虐待儿童!”他生气地说。
她沉下脸,显示大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只好忍住气不再多言。
又搬了几件庞然大物,赵子言累得连和她抬杠的力气都没有。她的东西无奇不有,有纸雕的维纳斯像(玛璃称之为脆弱之美),还有几件她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破古瓶和花盆,也许她有意思将他的住处改造成森林。
这么多东西中,只有一套崭新的计算机设备是他能接受的,他暗想,玛璃一定把它当作装饰品来欣赏。
大功告成,两人再次累倒在沙发上,他才环顾四周一遍,屋内全然已变成玛璃的储藏室,他原来的东西全挤到小阳台一处小小的空地。
“既然妳的东西这么多,为何不干脆搬到别处住,反正你们要的不过是这层关系,我们不需要住在一起!”他生气的叫着。
“不,我就是要和你同居。”她坚定的回答。
语不惊人死不休,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发育至少完全了,这种话如果给不知情的外人听到,他可要背上诱拐少女的罪名了。
“说清楚,是生活在一起,不是同居!”
“生活和同居有何不同呢?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字词上斟酌,而不是用行动来表示?你在怕什么?”
他咬下唇。
她又来了,她总是喜欢在他的言词上作人身攻击!
“我怕妳把我的生活都弄乱了。”
“你的生活本来就乱。”
“我不是嬉皮。”
“错了。认同的人看什么都对,不认同的人看什么都乱!”
“至少在我的屋檐下妳必须看我的……,我……,我是妳的监护人,妳的父亲!”他气炸了,只好使出撒手间。
她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寄人篱下,我喜欢这种感觉。”
“没受过寄人篱下之苦,当然可以喜欢偶尔客串。”他嗤之以鼻。
她淡淡地看他一眼。
“现在我才是不寄人篱下。”
“错了,现在妳才是寄我赵子言之檐下!”他神气吼回去。
她叹气,忽然感伤起来。
“父亲的臂膀有时是一道枷锁,因为他爱妳,使妳不敢做他不认同之事,这是篱下。而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她耳语般的低吟。
“哈,枷锁,妳所谓的枷锁是安全的避风港、无忧无虑的生活吗?难道睡马路、吸大麻,乱搞男女关系才是不受约束的自由?”
“那就是你赵子言,没有自制力、没有方向感的鸵鸟!”她显得有些愤怒了。
而他的怒气绝不比她少。
“赵子言?妳叫我赵子言?在我的屋檐下请妳一切照规矩来,现在妳得叫我爸爸!”他忍耐不住跳起来。
“我不要!”她嘟起嘴。
这个多变的女人,在谈论人生哲学之际就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成熟女子,而现实中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就像这时,小小的脸翘起嘴来,实在教人可恨又心怜。
“不管如何,这是我坚持的,否则这个游戏到此结束!”他恶狠狠地说。
她低下头,忽然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为什么?”一句小声的话飘来。
“什么为什么?”他纳闷。
忽然她迅速跳起,把他吓了一跳,并且以美妙的姿势移到他面前,他似乎闻到了她的发香,淡淡的、清清的,如同溪畔的野花香……“你担心……”她轻轻拉起他的手,他反像被玫瑰花刺伤了般急忙抽回,并且往后跳开。
“妳这个女嬉皮,不要把妳的……自由带到我这里,否则我叫妳滚蛋!”他粗声大叫。
乱性这种字言他说不出口,只好以自由代替。
“你和我想的一样,是个爱胡思乱想的大傻瓜!好吧,随你高兴。”她甩开头,优雅回到原位。
“叫我爸爸。”
“叫不出口。”她再嘟起嘴。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意思要她滚蛋)。
“好爸爸!”
这次她说得既悦耳又好听。
☆☆☆☆☆☆☆
这场搬家风波总算告一段落,也算是定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多了个女人共处,赵子言有难以想象的麻烦,即使她只是个小女孩,可是她与生俱来的女人芳香,却不是他能预期的。
就像洗完澡,她直接披了浴袍就走出来,而且弄得满浴室芳香。
他强迫自己紧紧盯着学生的作业,却不能阻止鼻子呼吸,他实在不愿意意识她的存在,可是每个细胞却警觉她在他身边的事实。
“妳一定要来回不断的走动吗!”
他忍不住抬头看,发现她不是走动,根本就在跑动。
“我在运动。”
“妳还要减肥?妳已经太瘦了。”他眼光又埋进书中。
她的嘴角在动,看来在笑。
“我以为你一直在看书……”
这好象说中了他的心事一般,他立即面红耳赤。
“我当然在看书……”还没说完,他便发现书本里的字是颠倒的,他急忙反过来,没想到书拿反了还能看掉大半本。
她继续来回跑。
“我忽然怕我的细胞死了,所以我要跑活它。”
听完这句话,他简直忍无可忍了,索性用力阖上书。
“我看妳根本是脑细胞有问题。”
“没错,我的确在为一件事烦恼。”她双眉紧锁。
父亲的伟大就在这一刻显现出来了。赵子言挺起胸膛站了起来,当女儿有烦恼时,父亲就该在此刻听听她的苦闷,并且适时给她一些安慰。
“玛璃,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玛璃依顺地坐下来,在庞大的沙发上,她是如此的娇小和不堪一击。她终于换下她经常穿的那袭超大黑色西服,也换下那夺人魂魄的白色睡袍,现在她穿了美国青年人最常穿的短袖T恤和一袭合身的牛仔裤,这才是他心目中健康的小玛璃。
“我在烦恼……,我想找一份工作。”她告诉他。
这一刻起,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玛璃。
赵子言虽未曾当过父亲,但是就以他教师的身分,再怎么开通也不会愿意让如此年轻的小女孩,这么早就接受社会的洗礼,而且她这个年纪应该再学习,不该就此断层。
“妳毕业了?”他小心的问。
十八岁应该还在高中念书,他不知道大卫林的教育如何,不过依他过于开放的观念看来,对玛璃绝对采取放纵的姿态。而且,没有人会自动想念书,尤其像玛璃这种热爱自由的女孩,就算有进学校念点书,多半也念不到几天就被校长请回家。
“我毕业了。”她低眉而笑。
赵子言点头。
幼儿园毕业、小学毕业也是毕业,况且美国野鸡学校多得是,只要给点钱,要张文凭不难,问题是她的能力如何?
“有些学校的文凭在这里是很难生存的。”他说得非常含蓄。
她扬起眉。
“或者妳应该再多念点书……”
他想这个“多”可是多得多了,等于重新开始。
在美国土生土长的玛璃,绝对无法了解这里的教育制度,就算她拿的文凭是一流的高中,可是到了这里就形同废纸一张。以他为例,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最后的下场,还不是落得只能成为一位穷教员,图温饱而已。
大家要的,是大学校的名号,不是个人的能力,而能力可以培养,但是一流大学就不是人人都考得上。
突然玛璃站起来,在她的书柜中寻找。
赵子言想,他该如何劝慰玛璃才好,劝她不要这么早想脱离家庭的保护,趁年少应该多充实自己,才不至于出了社会被别人打倒……“这所学校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