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搁了这么久,老大想必已在客栈等得不耐烦,为了不惹恼他,步青云决定还是快快回去为妙。
「叔叔,等一等,叔叔!」小男孩连忙拔脚追过去。
步青云停步回首。「你还有什么事?」
「叔叔,您住在哪里?我要到哪儿去上工呢?」
「刚不告诉你了么,你哪儿都不用去上工。」
「可叔叔给了我三十两,我就是卖身给您了,我当然要去上工。」男孩很义气地说。
「那三十两不是你的卖身钱,是叔叔看你孝顺特地送给你,帮助你解决困难的。乖,快回去吧!」说完,步青云又转身迈开大步走了。
小男孩呆在当场,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道,居然能碰到大善人。他楞楞地目送着恩人的身影,走进对街那间全苏州城最大、最气派的冷记客栈。
☆☆☆
再繁华的城市也有它阴暗的一角,城东一处窄小的街巷里,是苏州城贫户聚居的地方。其中一条青板巷巷尾处,有间斑驳泛黄的老旧屋宇。
水离情摸索着走到门边伫立,希望能听到儿子返家的足声。
已经过了晌午,为什么尘儿还没回来?她已经喂食过爹娘,吃过饭后的老人家也在后房休息了,她却执意要等儿子回来一起共用午膳。
这孩子最近几天有点古怪,老是一早就出门,直到快晌午才回家。问他,总回说城隍庙这几日有庙会,他上那儿看热闹去了。
可平常他总会赶在午饭前回来,今天怎么晚了?
在门口伫立片刻,依然听不见爱儿足声,水离情又摸索着走回屋内坐下,美丽无双的脸上笼罩着忧忡神色。
屋漏偏逢连夜雨呀!
家中生计已是捉襟见肘,偏不巧爹娘又双双病倒,庞大的医药费她实在筹措不出,但又不能眼睁睁看二老缠绵病榻,这着实教她忧心如焚。
如果……如果自己不是双目失明,以她昔日精巧的刺绣绝活,相信定可改善家中生活。只是她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了呵!
一阵剧痛突如其来刺入心头,像有把利刃狠狠凌迟着她的心一般。水离情摀着胸口,泪水霎时迷蒙了虽已不能视物,却依旧晶灿动人的双眸。
七年了!既已心死情灭,一切都该淡然,可为什么偶忆往事,她还会有心痛如绞的感觉?是伤害太深,所以心口的创痕才迟迟未能愈合么?
不该再想起过往的,它只会带给她伤恸,但,为什么自己就是无法驾驭心念?为何总会忆起洞房花烛夜那甜蜜的一幕──
他亲自将一只名贵的玉镯套进她手腕,款款深情地说道:
「这玉镯有个名,叫作『星月翠环』。妳瞧,它很神奇地有两颗宛似星月的纹理,嵌在翠绿的镯环内,所以叫星月翠环,也刚好是妳、我的名字哩。」
从那晚起,那只星月翠环再也没褪下自己的手腕过,直到七年前那令她心碎的一晚……
轻抚自己早已空荡荡的手腕,水离情终于毅然作出决定。
要彻底放下往事,早就该舍弃那只玉镯了,留下它只会让自己想起他的狠心绝情,更只会不断鞭笞她的心。
既已恩断义绝,那就断个彻底吧!星月翠环早就不再具任何意义,若它还有剩余价值,那也只是它的价值不菲,可以替她解决目前的燃眉之急。
「娘、娘,我回来了!」
想得入神的水离情,一时竟忘了惦念的爱儿尚未返家,直到清亮的童声传进屋内,她才蓦然回神。
「尘儿,你今天玩过头了,这么晚才回来,可知娘有多担忧。」水离情虽疼儿子却不溺爱,该说的还是得说他几句。
「对不起,娘,孩儿知道错了。不过,明天开始我不会再出门了。」水忘尘乖巧地认错并且外加保证。
「是城隍庙的庙会结束了吗?去玩不要紧,但不能太晚回来,娘会担心的。」
水离情见儿子懂事,又心生不忍,毕竟小孩子哪个不贪玩?这几年也没能让他过好日子,她心里总觉愧对孩子。
「娘……」水忘尘这时却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了?」水离情疑道。
「娘,对不起,孩儿不该说谎欺骗您。」水忘尘跪了下来。
「你对娘说了什么谎?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水离情不由心惊。
「不,娘,您放心,孩儿并没有在外面闯祸。」
水离情这才松下一口气,不免为自己的紧张失笑,她早该知道尘儿乖巧,是断不会替她惹麻烦的。
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子,她温婉说道:
「肚子饿了吧?饭菜都凉了,快先吃饭,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好了。」
「娘,没关系的,我还不饿。这件事孩儿一定要先禀告您。」
「什么事这样紧要的?」
「娘,其实这几天早上我并不是到城隍庙去看热闹。」水忘尘说出实情。
「那你都上哪儿去了呢?」水离情讶然问着儿子。
「孩儿这几日是到城中的市街上,准备……卖身……」
「卖身?尘儿,你在胡说什么,娘怎地听不懂?」水离情更迷糊了。
「孩儿是想……卖身为奴,替外公外婆筹措医药费。」
「你说什么?」水离情差点昏倒。
「娘,除了卖身之外,孩儿实在想不出其它法子筹钱,可外公外婆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怕娘会反对,不得已才说谎欺骗您。」
「尘儿,你这傻孩子!」水离情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抱住儿子流下伤心泪水。「娘再苦再穷,也绝不会卖了我的心肝骨肉;况且你还这么小,又干不了什么活儿,有谁愿意买你呢?」
「娘,您不要哭,幸好我遇到一个好心叔叔,所以我不用卖身了。他给我一张三十两的钱票,我们有钱可以替外公外婆治病了。」水忘尘掏出钱票。
「三十两钱票?」水离情拿着儿子递给她的钱票,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孩子单纯不识人心险恶,可别被算计了才好。毕竟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等好心人,非亲非故的,竟然一出手就慨赠三十两,那人该不会别有企图吧?
「娘,那个叔叔还说,我们可以拿钱票到冷记钱庄兑换银两。」水忘尘见母亲沉思不语,又兴奋地说道。
冷记钱庄!水离情的心猛地又像被针扎痛了下。
她知道冷记钱庄是冷家堡经营的事业之一,在全国各地都有冷记钱庄的分号。冷记钱庄开出的钱票不啻就是铁票的保证,大江南北都可以流通兑现,是钱庄业首屈一指的金字招牌。
「尘儿,你有没有答应那个叔叔什么事?或者他可曾对你提出什么要求?」强忍住泛疼的心痛,水离情担忧不已,深怕儿子上了坏人的当。
「没有。我还问叔叔要到哪里上工,可叔叔说那三十两是看我有孝心,特地送给我解决困难的。他说不用我去上工,只要我好好照顾外公外婆就好。」
「那……那位叔叔有向你问起住处,或是你的姓名吗?」真有这么好心的人?水离情犹不放心,可别以后来纠缠不清。
「没有,叔叔什么都没问就走了。」水忘尘摇着头。
水离情傻了。难道对方真没什么不良企图,纯粹只是行善积德,她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
只是……经历过七年前那件伤心事后,又怎能怪她不敢再敞开心房,轻易相信别人呢!
最亲密的枕边人,都能将她骗得昏头转向,玩弄于股掌之间,况乎这位全然不识的陌生人呀!
第二章
冷记客栈是苏州城最大,也是生意最兴隆的客栈,它的建筑楼高四层,外观既气派又豪华。客栈一、二楼规画为食堂及茶馆,三、四楼才是住房。
此时,二楼茶馆一处靠窗席位,冷星寒与步青云正对坐而饮。
冷星寒已经沉默良久,冷俊的脸若有所思;而步青云也识相地不发一语,免得言多必失。他心里明白,精明的冷星寒必已看出一些蹊跷,果然──
「青云,我们从酒泉郡一路走来,如今已到了苏州,为何沿途风平浪静,没发现你说的那个神秘帮会呢?」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冷星寒终于冷然开口。
「嘿嘿,大哥,这大概就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步青云打着哈哈。「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最最可怕的,愈是不见一丝风吹草动,愈是代表随后而至的破坏力超强,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少跟我耍贫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搞什么鬼?」他要是那么好打发,那他就不叫冷星寒了。
「大哥,你别冤枉小弟唷,苏州派到冷家堡报讯的人,可是你亲自接见,详细情形不都是他向你当面报告的?」步青云耸耸肩,把事情推得一乾二净。
「的确,是他向我当面报告没错。可我想……苏州会派人来,该不是你跟万奇搞的把戏吧?」冷星寒一双精目逼视步青云。
「呵呵,怎么会呢,我跟万奇吃饱了没事干呀,唬弄大哥做什么?」
步青云端出一张可以骗死人的无害笑容力图洗清嫌疑。
「依小弟判断,那个神秘帮会,应是得知大哥亲自出堡铲奸锄恶,故而销声匿迹不敢轻捋虎须吧!」他继续发表高见。
「这可怪了,他们如何得知我出堡的?难道冷家堡出了内奸不成?」冷星寒嗤笑一声,他可不会轻易被步青云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所蒙骗。
七年来他蛰居酒泉郡不出,久已不问江湖是非;此次重出冷家堡也曾严命手下不得走漏消息,两人又改名换姓,想隐藏身份暗中查访那个神秘帮会。
这一路往江南走来,他们均以化名宿在各地的冷记客栈观察,却发现一切营运都极为正常,看不出一点异常状况,冷星寒心中遂起了疑窦。
「冷家堡的部属绝对忠诚可靠,大哥别瞎疑心。依小弟浅见,那个帮会所以称之为神秘,就是因为行事诡异,不能以一般常理测度。或许他们正在暗中集结力量,准备对抗大哥,故而暂时才会风平浪静。」步青云来个死不承认。
他这张嘴就是会胡诌一通!冷星寒暗自冷笑一声。
「是吗?没关系,反正都已经到了苏州,待会儿咱们就到冷记粮行走走,我想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他故意唬道。
冷家堡事业遍及全国各地,西北总部设在酒泉郡的冷家堡,江南分部则是设在苏州的冷记粮行。只要到粮行找出上回到冷家堡报讯的人,再跟粮行的总管万奇「聊聊」,步青云想不露马脚都难。
「是、是,大哥英明。」步青云伸手抹去额上汗珠,对冷星寒陪着笑脸。
不过……嘿嘿,大哥天纵英明,小弟可也不是庸才,他老早就防着冷星寒这一招,所以,事前就以书信跟万奇串好供、套好招。当初到冷家堡报讯的那个人,当然早被万奇派到远地办事去了,不会出现在粮行。
老大说的一点没错,诓他出堡这件事,万奇的确也掺了一脚,因为万奇跟他一样,不想再见老大一直颓唐下去呀!
「叔叔!」正当气氛有点僵窒之际,一声童稚的叫唤忽传入步青云耳际。
举目一望,只见水忘尘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处。
「咦,小弟弟,是你呀!」对男孩的去而复返,步青云有点讶异,不过还是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
水忘尘立刻开心地笑着跑向步青云。可当他瞧见步青云身边坐着一个表情冷冽的男人时,笑容立即冻结在小脸上。
这个叔叔是谁呀?看起来好严肃喔!水忘尘畏怯地偷睨着冷星寒,一时间竟忘了来此的目的。
这时,冷星寒也抬起头,凉薄的眼不经意地扫过小男孩,心底骤起骚动!
怪事?自己与这男孩素未谋面,何以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且那种感觉既亲切又强烈,彼此间像是有种紧密的关系牵引着。霎时间,温馨的感受仿佛抚慰了冷星寒冰寂多年的心房,那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愕愕地对视着,最后还是步青云开口打破沉寂:
「大哥,我刚才跟你提过要卖身为奴的,就是这个小男孩,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孩子挺面善?」
之前,两人正要进入冷记客栈用餐时,步青云瞧见跪在对街的水忘尘,一向古道热肠的他立即趋前关心。但冷星寒却无动于衷地先行进入客栈,方才步青云告诉他这件事时,还因为老爱多管闲事的个性被冷星寒数落了几句。
冷星寒没有回答步青云的问话,犀利的眼仍不断打量水忘尘,犹为心中那股悸动百思不解?
水忘尘被他盯得有点胆怯,不由瑟缩地贴近步青云身边寻求庇护。
那个叔叔的眼光好严峻怕人喔!还是给他钱票的叔叔好,一脸亲切的笑容看起来和气多了。水忘尘暗自比较着这两位叔叔外表上一冷一热的明显差异。
「大哥,你能不能笑一个,别这么严肃嘛,瞧孩子都让你吓着了。」步青云笑着打趣。
冷星寒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总算调开了视线,但他依旧没开口,冷漠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独自啜饮起来。
他的心扉早就随着映月的死而封锁,对任何人、事、物,都是一贯地冷然与漠不关心,内心再也激不起一点火花。对这个男孩衍生的特殊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冷星寒心中作出这样的定论。
看冷星寒又摆出一副冰山脸孔,步青云见怪不怪,毕竟要他再度打开心房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他愿意离开冷家堡走出来,已经算很不错了。
慢慢来,总有一天他会挥别过去那段阴霾回忆的。步青云不再寄望冷星寒对这男孩会有什么善意表现,要当好人还是由他来吧!于是他笑对水忘尘:
「小弟弟,你不是回家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呢?」
「喔!恩公叔叔,请受我一拜。」经这一问,水忘尘才想起自己这趟来的目的,立即跪倒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哟,你没事行这大礼做啥?快些儿起来。」步青云吓了一跳。
「这是我娘交代的,她嘱咐我见到叔叔时,一定要先拜谢您这份恩情。」水忘尘这才站起身应道。
「你娘太客气了。」步青云不由汗颜。区区三十两,在他眼中根本是九牛一毛不算什么,却受了人家这样的大礼跪拜,会不会折他的寿呀?
「叔叔,我娘还要我给你一样东西哦。」水忘尘像献宝似地又说道。
「是吗?是啥东西?」步青云也像个大孩子般,露出一脸好奇的兴奋神色。
「喏,就是这个啦!」水忘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包,双手递给步青云。
「这是啥玩意儿?」步青云看向手上的红纸包。它层层包裹得极为紧密,外面还用一条红线打个十字结系牢,用手摸起来的感觉好象是个……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