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个镯子。但他一个大男人拿这个女人家的手饰做什么?
一你娘给我这个镯子做啥用咧?我又不是女人家。」他不解地问。
「娘说叔叔可以送给婶婶。」水忘尘一本正经答道。
「哈,可叔叔还没娶婶婶哩!」步青云朗笑出声。
「那也没关系,叔叔总有一天会娶婶婶吧?留着以后用得到呀!」水忘尘聪明伶俐地回答。
「呃,这……」步青云一时竟语塞了。他困扰地搔搔头,才又想起另一个疑惑:「可你娘无缘无故给我这个镯子是什么用意呢?」
「娘说无功不受禄,不能平白接受恩公的馈赠,所以才要我拿这镯子来给叔叔,算是抵那三十两用的。」水忘尘口齿清晰地转述一遍娘亲交代的话。
「欸,你娘未免太客气了。这镯子我可受不起,说不定它还有什么纪念性质,比方说是跟你爹的定情物啊……什么的,你还是拿回去还给你娘吧。」既知他们家境贫寒,步青云岂会收下镯子,只得胡乱找个理由好退回去。
「可是我娘交代过,如果叔叔不肯收镯子,就要我把钱票还给叔叔。」水忘尘一脸为难地又从怀中掏出那张钱票放到桌上。
「哎,这是做什么?这钱可是要给你外公外婆治病的。」
「娘说了,若是叔叔坚持不收镯子,就要我把它拿到当铺去典当银两,好替外公外婆治病。」水忘尘的小脸神色坚决。
「这……」步青云这下伤透脑筋了。
若不收下镯子,让这孩子拿到当铺典当,可想而知店家看他年幼可欺,肯定换不了几个钱。再说贫穷人家会有什么名贵的玉镯,这镯子应只是普通货色,值不了多少银两,怎能救得他家的急?唉!看来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好孩子,那叔叔就不客气收下这只玉镯喽,回去别忘了代我谢谢你娘这份心意哦!」步青云拿起桌上的钱票,又将它塞回水忘尘怀中仔细藏好。
「好,我会告诉娘的。」水忘尘这才笑开脸。「那,叔叔,我先走了。」
「别急着走,你还没吃中饭吧?留下来跟叔叔一起用膳好了。」步青云摸着他的小头颅。从刚才就听到这孩子肚子咕噜噜叫,不由心起怜惜。
「这……」水忘尘瞄一眼桌上丰盛的菜肴,不自觉地吞咽一口口水,但最后还是克制住嘴馋的欲望,向步青云致谢:「不了,谢谢叔叔。我怕出来太久娘会担心,娘还在家里等我回去一起用饭呢。」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那这样吧,我让堂倌把这些料理打包起来,你带回去跟你娘一起吃好了。」
「谢谢叔叔,不必了……」水忘尘摇着双手客气地婉拒。
「跟叔叔客气什么。堂倌!」步青云立即回头大声唤来堂倌,吩咐他将桌上的菜肴全部打包。
片刻后,两大袋打包好的佳肴已然提在水忘尘双手上。
「谢谢叔叔。」他有礼地向步青云深深一鞠躬。
「别客气,快回去吧,别让你娘久等了。」
「嗯,两位叔叔再见!」虽然另外那位冷冰冰的叔叔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但水忘尘还是礼貌地向他打一声招呼。
冷星寒这才又抬起不带一丝温度的冷眸,若有所思地盯着水忘尘。
看到老大又端出那张冰块脸,步青云是看得很习惯啦,却怕他要吓坏人家老幼妇孺,于是忙推着水忘尘往楼梯口送。「乖,赶快回家去哦!」
「好,叔叔再见!」水忘尘再次道别后,轻快地跑下楼去。
「这孩子年纪不大,就如此孝顺懂事,可真难得哪!」步青云目送水忘尘离去后,才感慨地轻喟。
「你也很难得啊!步大善人。」望着被打包一空的桌面,冷星寒不禁揶揄道。
然而,他内心却莫名其妙地为那孩子的离去,生出一股失落感,那种不舍的情绪,就像身上被抢走一样最心爱、也最重要的东西似。自己对那孩子不寻常的亲切感觉,委实教冷星寒纳闷不已。
「嘿,大哥,可别告诉我你舍不得这席酒菜哦,你不会这么小器吧?」兄弟不是当假的,听出冷星寒话中带刺,步青云赶紧灌点迷汤。
「没你那么大方就是了。你那张三十两的钱票跟这桌酒席的钱,不会要报公帐吧?」冷星寒偏不吃他这套,故意反问一句。
「欸,大哥,别这么斤斤计较嘛!」步青云继续嘻皮笑脸。
「你没听过『亲兄弟明算帐』这句话么?更何况我们只是拜把兄弟,这两笔帐就从你的薪俸中扣下了。」冷星寒板着一张酷脸。
倒非他当真如此小器,而是步青云一向热心过度,老喜欢当散财童子,所以冷星寒故意划清分际,好教他能节制一点。
「老大,你太残忍了。」步青云心里明白冷星寒不会当真跟他计较这点小钱,但表面上还是故意苦着一张俊脸哀号。
此时,他视线忽瞄见桌上那只用红纸包住的玉镯,立刻又自得其乐地说道:
「嘿,好心有好报,人家送来这镯子抵帐,多少可以贴补我一点损失了。」
伸手拿起那个红纸包左看右瞧一番,步青云又自言自语起来:
「唔,待我拆开来看看,说不定会出人意料,是只名贵的镯子哩。可不能门缝里瞧人,把穷人都给瞧扁了,以为这玉镯不会是什么上品……」
他嘴上边说,手也没闲着,解开系结的红线后,将红纸拆了开来。
「一层、两层、三层,喝!是什么宝贝哪,包了这么多层……」
只见步青云边拆边叨念,未几,又听得他大大惊叹的抽气声:
「哗──这……这只镯子还真的是上品耶!瞧,色泽翠绿、晶莹剔透,不带一点杂质,我看它少说也值个百两以上。哎呀,我才给三十两,这不是占人家便宜了么?」
步青云像个玉器大行家似,对着手中玉镯的质地、色泽品评起来。
「咦?」忽地,又听他惊疑一声。
冷星寒只顾低头喝酒,对那只镯子不起一点兴趣,对步青云夸张的赞叹之词根本充耳不闻。但,接下来却宛若听到一声青天霹雳──
「大、大哥,你、你快瞧瞧,这……这不是你送给大嫂的星月翠环么?」步青云张大眼结结巴巴,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玉镯。
冷星寒心头倏地像有串爆竹炸开般大震,冷漠的脸立显激色,一把抢过步青云手中的玉镯。天!可不是么,他倒抽一口凉气,心,咚咚狂跳起来。
在翠绿得透亮的镯环内,镶着两颗星月状的白色纹理,正是那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星月翠环哪!
短暂的惊楞过后,冷星寒身形陡地飞掠而起,像劲射而出的箭矢般疾速,直接穿越二楼的窗口跃落楼下大街。
「大、大哥,等等我,别冲动呀!」步青云赶紧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后,也弹身俐落地穿出二楼窗口。
大街上早没了水忘尘的影子,只有冷星寒颀长的身影呆立在街头。
「大哥!」步青云连忙迎上去。
「青云,」冷星寒猛回头,一把扣住步青云手腕,焦灼的神情透露出他的心急。「快,快带我去找那孩子!我要问问他,这星月翠环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刚才不是说过,是他娘要他拿来给我抵帐的么?那当然是从他娘那里得来的喽。」步青云答得自然又顺口。
「步、青、云!」冷星寒气得暴喝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真是不知死活。白痴也知道是从他娘那里拿来的,重点是他娘怎会有星月翠环呢?
「哎,好好好,老大,别发火!」步青云忙摀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膜。「问题是──我也不知道那孩子家住哪里呀?」他无奈地摊摊手。
冷星寒脸色一沉。「你没问过他?」
「没呀,我问这个做啥?做善事嘛,当然要施恩不望报,若相互留下姓名住址,不就显得俗气了么?」
「你……」冷星寒怒瞠着他。
「老大,这不能怪我呀,我哪会知道他家有星月翠环嘛!」步青云觉得自己好无辜。
「那咱们就大街小巷分头去找,无论如何也要把那孩子找出来。」冷星寒急得大吼。
七年前那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星月翠环随着主人被暴涨的河水吞没,没想到经过漫长的七年,它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玉镯犹在,那它的主人呢?是否也无恙?但……这只是他的奢望吧?
以那晚河水的汹涌之势,就算是浪里白蛟也难有生还机会,更何况不谙水性的映月。难道是发现她尸身之人盗走她腕上的玉镯?
乍才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自己一向冷静清明的思路活生生熄灭,冷星寒的心再次跌落冰河。噢,不!他内心像被扯裂般,痛极地无声吶喊。
但……无论如何,若能寻到映月的遗骨,携回冷家堡安葬祭拜,一缕芳魂归来兮,从今后她的魂魄不再飘荡无依,最起码能抚慰亡者之灵,也稍赎他的罪愆吧!
☆☆☆
冷星寒跟步青云在苏州城分头寻找水忘尘已经三天了,却一直不见他的踪影。这天黄昏,结束了又一天的寻人行动,两人回到投宿的冷记客栈碰头。
跑了一整天,步青云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堂倌送上的丰盛晚膳,端起香喷喷的米饭,就大口大口享用起来。
一口气解决了三大碗白饭,步青云才满足地放下碗筷抬头望去──
喝!他对坐的冷星寒竟然粒米未进,一口菜也没吃,径自低头喝着闷酒。
步青云摇摇头,心中不免叹气!当年若肯听他的劝,又何至落得今天备受煎熬呢!
「大哥,别空腹喝酒,伤身哪!」他也只能尽量劝慰他了。「别心急,那孩子既然住在苏州,迟早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你肯定他是住在苏州城内?」冷星寒双眉纠结,脸色沉郁。
「大哥,你是急昏头了么?若他不是住在城内,怎可能咱们那天午膳还没用罢,他就去而复返拿来了他娘的玉镯子呢?」
这倒是,真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被步青云一提醒,冷星寒才稍微定下心来。
「但,可也奇怪,既然住在城内,我们已经搜寻了三天,为何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身影呢?」这时,又听步青云矛盾地咕哝着。
「该不会是他们举家搬走了吧?」才刚定下心的冷星寒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几日他老是心浮气躁,跟以往的冷静沉着有若天壤之别。
「大哥,拜托你别瞎紧张好吗,没事他们搬家干啥呀?」
步青云受不了地翻起白眼。不过,能看到以前那个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老大如此沉不住气,也算是开了眼界吧!偏头想了想后,他才又开口献策:
「大哥,我看不如这样好了……」话才讲一半,他却又故作沉吟起来。
「嗯,还不快说!」这时候还敢卖关子,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冷星寒气得直想揍人。
「是是是。」步青云这才赶紧摆出正经相。「我刚才可不是故意吊大哥胃口,小弟只是在想,不知目前对大哥而言,究竟是找那孩子追问星月翠环的来处重要,还是暗中探查那个神秘帮会重要?」
「废话,当然是先找那孩子重要。」冷星寒想也不想就回答。
莫说他对那个神秘帮会的真实性早就起了疑心,就算是真有其事,他也会先将它摆在一边,等找到那孩子再回头处理。
对冷星寒而言,没什么事比找回爱妻的遗骨更重要了。
步青云这才嗒地一弹指,笑曰:「那好,咱们就到冷记粮行走一趟。」
「用意?」冷星寒挑了挑眉。
听老大竟有此一问,步青云不免怀疑,是他这位英明的大哥七年不管事,脑筋生锈变迟钝了?还是他已经方寸大乱,以致于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没想透?不过老大既然问了,他这个小弟也不能不答。
「很简单,只要我们到粮行露脸,要万奇发动江南分部所有弟兄一起找人,总比咱两人的力量要大太多了。只是这一来,我们化名暗中探查那个神秘帮会的事就得泄底啦!」
其实步青云心里雪亮得很,老大目前哪来心思去理会什么神秘帮会,追查星月翠环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事;因此就算到粮行,想必也没闲情向万奇盘问究竟。再退一步说,万一老大还是追究起这件事,他跟万奇的「计谋」也不幸穿帮,顶多就是挨一顿骂罢了,故而才放心建议老大到分部去。
☆☆☆
江南平原土壤肥沃,米、麦作物盈野,素有渔米之乡之称。
既是全国米粮最大产地,又是民生必需食粮,冷家堡当然不会错失这门行业,苏州冷记粮行遂成为江南一带规模最大的粮商。
今天,冷记粮行用来招待贵客的别院──金玉轩──大厅内,扬起总管万奇爽朗的笑语声:
「大当家、青云老弟,真是久违了呀,哈哈哈!」
万奇,四十多岁的年纪,外表看似粗犷豪迈,实则沉稳练达,是个粗中有细的壮汉。他跟生成一张娃儿脸,手腕却八面玲珑的步青云一样,都是属于人不可貌相的人物,否则也不会成为冷星寒十分倚重的左右手,一南一北为他打理冷家堡的事业。算来冷星寒可说是慧眼独具,十分有识人的眼光。
面对万奇的问候,个性沉稳的冷星寒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招呼,可步青云的表现就热情许多,打一见面就跟万奇勾肩搭背、笑语寒暄,热络得不得了。
「万老哥,可不是么,咱们也有两、三年没见了,你跟大当家那就睽违更久啦,少说也有七年八载没碰头了吧?」
「是呀,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离上次我护送水家千金到酒泉郡跟大当家完婚,竟也过了七、八个年头喽!」万奇也兴起岁月匆匆之叹。
回想当年到水家提亲、下聘纳釆、送嫁完婚,可都是他一手包办哩。只可惜这桩当时人人称羡的姻缘,最后却落个悲剧收场的结果。
步青云偷睨眼老大,心里不禁替万奇捏一把冷汗。几年不见,这老万怎地变糊涂了?难道他忘了这件婚事的结局,是大当家心口最深沉、永远的痛么?七年来,从没人敢当他面提起这件惨痛的往事,这不啻是在他伤口上抹盐呀!
冷星寒紧抿着唇不语,但脸部的肌肉却微微抽搐着,看得出是在强忍内心的某种情绪。现场气氛陷入凝滞,所幸冷星寒此时的心思完全被另一件事占据,短暂的沉默后就直接切入正题:
「万奇,有一件事,我要你立刻去办。」
「是什么事?」也惊悟到说错话的万奇这才松口气,忙问。
「立刻通令分部所有人,尽快在苏州城找出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他叫什么名字?」万奇再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