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明白的老皇帝点头,过了好半晌才说:“大脚有什么不好?旺夫兴家全在妇人的勤俭操作哩!可笑的是:世人胡涂,以人力强揉造作,偏说小脚命好!兵荒马乱时逃命还来不及呢!背着、挑着箩筐里的幼女走不上数里便得丢弃;再不然一家大小都得陪着被虏、送死!有什么‘命好’来着?!下辈子罢!”
“万岁爷爷说得是。”景春恭敬道。心底晓得父亲的安全无虞了。
老皇帝又问起了争执的原因,这下子景春就算打死也不敢透露“苦肉计”的真相;一口咬定是父亲负心、有了新欢。
心底有数的老皇帝不再追究,只是微笑问道:“像欧阳氏这样的女子若做你的继母,你可心服?!”
“服是服啦!”景春眼珠咕噜直转:“可是这位姨管我好严呢!每日尽逼我读书写字。”
一听此言,看皇帝更是高兴:频频点头道:“读书好!读书好!”
当‘古宝斋’再次透过莫小三向明月购画时,深觉诧异的明月借口亡夫手泽所剩不多,硬是将“银苍玉洱”这幅画作的价钱提高到二百两银子,坚决不肯降价。
利之所图,“古宝斋”勉强应允了;由于金额实在非同小可,老实的莫小三不敢居中传递,一定要明月亲身去交割明白。
“这么多钱,我要是弄丢了,做上十年白工也赔不起呵!”莫小三说。
于是青帕包头的“吴寡妇”只得拋头露面,雇了莫小三的驴儿,畏缩垂头地到“古宝斋”去交涉。
“若要俏,三份孝。”这是一些浮滥浪子常挂在嘴边的嘲谑风月行话,意指打扮素净的年轻寡妇特别俊俏,动人邪念。
也是明月合该倒霉,正好碰上了一个该死的淫滥纨裤子弟——锦衣卫谢指挥使的内侄谢复仁,人称谢七公子。
正在“古宝斋”内间雅室“赏鉴”据说是元顺帝曾赏玩过的春宫本儿,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谢七正看得嘴角流涎,眼中冒火,偏在议定价钱后转身欲走时看见了一个低头垂睫的俏寡妇正和“古宝斋”的三朝奉说话。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抢良家妇女,色欲熏心的谢七公子还是派人打听明月,须臾便得知了“俏寡妇”的来历。
形只影单又无亲无故,这样的俏寡妇收来当第九房小妾还算抬举了她呢!
至于那个小拖油瓶——就丢给“养生堂”——即古时公立孤儿院,去收养吧!
谢七自鸣得意地想。
猴急的谢七甚至等不到翌日再做打算,马上派了一个专门贩卖人口的牙婆去跟明月讲。
原本不欲声张的明月客气婉拒,最后忍耐不住牙婆的纠缠,沉下了脸色厉声道:“‘再嫁由身’,大明朝律法有哪条不准妇人守贞守寡的吗?我也不认得什么‘谢七’、‘王八’公子!请你回去!”
臊了一鼻子灰的牙婆羞惭而退,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七公子。
“这婆娘居然胆敢不识好歹!”恶向胆边生的谢七自恃权威,仅带了两个为虎作伥的恶仆便往明月住处而去。“非好好作践这个小娼妇不可!看谁为她立贞节牌坊!”
正一肚子火气的明月看见了谢七淫亵猥琐的模样更是火上加油,发出了冷笑。
不过略施拳脚便把谢七打得头破血流,哀哀而号。
“小娘子!小娘子手下留情!我再也不敢了!”眼泪、鼻血齐出的谢七和恶仆忙不迭讨饶,明月才放过他们。
“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一待他们狼狈而逃后,怕事的邻居紧锁大门,只有一、两个胆大心热的人向她提出警告,脸色犹是煞白:“天哪!吴大嫂!你这下可闯了大祸!那个谢七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谢指挥的内侄!一大家子都仗着锦衣卫势力横行霸道;
一被扳指满门抄斩是常有的事,你还是趁早快逃罢!”
好汉不吃眼前亏!心头一凛的明月正欲躲避,没想到胡嬷嬷却嚎啕大哭:“你这样一走了事,可是害死了老身一条命呵!那谢公子如狼似虎,怎肯善罢干休?!我看,我还是上吊自尽,免得落得冤死狱中的下场……呜……呜……
呜!”
不忍连累他人的明月默然停驻,将婴儿背在胸前,收拾了细软包袱后安慰胡嬷嬷:“您别怕!我不走就是了!待在这儿等官差来。”
等是等了,也得他们有本事捉得住人!明月冷笑,一身黑色劲装、青帕里头的俐落打扮,等候官差来捉。
她所失算的是:颜面尽失的谢七加油添醋地向伯父哭诉,把明月的武功形容成妖术,令不敢掉以轻心的指挥使号令锦衣卫倾巢出动,抓拿“妖教余孽吴秋月”!
※ ※ ※
马蹄如雷,大批锦衣卫策马急驰不知道撞倒了多少平民百姓和摊贩小卖:
所经之处一遍呻吟哀嚎,情况狼狈惨然。
远驻北京回来面圣的燕王正微服出游,一脸嫌恶地看着锦衣卫肆虐过境道:“这些恶狗又闻到了血腥味了吗?”
他正是朱元璋的四子,蒙古妃所生的棣,也许是混血儿的原故,他的形貌奇伟,英姿焕发;一身华丽服饰做商人打扮的燕王仍掩不住天生的王者风范。
“听说:是要拘捕一个女贼……有妖术的!”侍从打听明白后回禀道。
“妖术?!”燕王棣朗声而笑:“这可奇了!我倒要去开开眼界。”
“王……!”被主子瞪了一眼的侍从急忙吞下底下的字眼,“少爷,不行吶!您可是万金之躯……”
“少啰嗦!我偏要去看看!一大群恶狗出动就只为了捉一个妇道人家?这种笑话可是千古难闻了!”燕王语带讥讪道。
打定主意的燕王不顾侍从劝说,径自往骚动的现场走去。拗不过主人的侍从低声叹气,也只好牵着主子的骏马尾随在后。
刀光剑影,迸出金石相击的声音。
锦衣卫中不乏百里选一的高手,只可惜利禄熏心的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操守,也不觉得围攻一个妇人有什么羞耻。
且战且退的明月惊觉不妙,毫不恋战地纵身跃土屋顶,只求脱身。哪能让这妖妇逃脱?!谢指挥使横了心。
“放箭!”他下达命令道:“捉不到活的,也要见尸才罢!”
箭雨密密麻麻地射向屋顶,街坊紧闭的门窗内,不时传来孩童受惊哭泣,又旋即被大人捂住嘴巴的模糊声音。
飞箭射中了明月,强大的冲击力道使她仰首向后坠落,就像被猎人射穿羽翼的飞鸟缓缓掉下……。
善良的街坊邻居发出了悲叹,掩面不忍瘁看。
狐假虎威的狗东西……
仆跌在地面上的明月口吐鲜血,极不甘心地抬头含恨怒视高踞在马背上的指挥官。
“狗官!”她虚弱咒骂道。
虽然明月已经极小心地侧身闪避,以免伤到里在胸前的旭儿,但是由屋顶跌落地面的冲击力,仍然让他儿涨红了小脸呱呱而哭。
长箭射穿了她的左肩胛骨,鲜血汨汨流出,瞬间便染红了尘土。剧烈的痛楚几乎令明月晕厥过去,意识浑沌的她隐约听见了邻居妇人家的低泣声……。
谢指挥的笑容是踌躇满志的,“哼!哼!哼!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这妖妇!
好大的胆哪!居然敢打伤我谢家人?”
脸色惨白的明月只能稍微挪移她的手指,就连想要自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闭上了双眼,并不后悔自己怕连累街坊的一念之仁害她丧命,唯一的遗憾是未能保护襁褓中的幼儿,冤枉丧命在这群猪狼鹰犬之手,这才让她死不瞑目!
如果能当场被格杀倒还是她的幸运!若是这样被擒获,结局一定是生不如死!心酸泪流的众人心中如此为她祈祷。老天爷呵!您得张开眼睛啊!
锦衣卫的爪牙之一狰狞发话:“将这目无王法的妖妇带回去审问!走!”
“天大的冤枉呵……”一个微胖的妇人拭泪低声道:“秋月是为了维护自己清白,又怕连累街坊才遭到这种下场……这一去……还能活吗!”。
“只怕现在死了还比较痛快……”
“住手!”低沈威严的男声阻止了锦衣卫欲拖曳明月的举动,满腔盛气的燕王决定插手管这档子闲事。
鹰犬、良民全掉头看这位胆敢干涉锦衣卫办案的奇人,令人略感失望的是通身富贵气派的燕王,看起来不是什么戴冠着袍的“大官员”,不知哪有什么戏唱?!
一只华丽金印在指挥使面前一晃即过,众人还弄不清来龙去脉时,谢指挥使已神色大变急急下马请安。
“免礼。”年约三十的男子双目炯炯有神,语带讥刺,“什么时候在天子脚下聚集了成千成百的江洋大盗了?!还是这里有个‘占地为寨’的土匪窝?!
不然怎么劳动了诸位大人倾巢而出?!”
谢指挥使为之汗颜,嗫嚅难以辩白,“……是……为了捉女贼……。”
他遇上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难缠人物——燕王棣,在诸亲王中武功谋略最是刚强骠悍,长年镇守在北平的他怎会如此凑巧碰上了这淌浑水?!
“抓女贼?!”燕王扬眉嘲弄道:“负责京城治安的按察可全死光了吗?
区区一个女贼居然劳动锦衣卫指挥使亲率大批人马来抓?!未免太委屈尊驾了罢?”
“不……不敢。”谢指挥使连大气也不敢喘。在燕王当机立断的裁决下,明月暂时逃过了锦衣卫的魔爪,而被送到了按察司审问。
血,一点一滴地滴落地面,令燕王为之皱眉,沙场骋将的他和沐刚有一处最大的不同——出身尊贵的他视平民性命如草芥,连年征战也使他对“死亡”的感受早已麻痹,与其说他的拔刀相助是因为“仁慈”,倒不如说是“好奇”混杂着一丝对这些芝麻小官仗势作威作福的“不满”才出手的。
“帮她找个医生。”燕王冷冷吩咐,“孤会派人去查看——你最好打点仔细,该如何在圣上面前解释清楚:‘放纵内侄,强抢民妇’的罪名。”
一帮鹰犬脸上浮现的恐惧令燕王颇为满意,转身跃上玉花骢,潇洒急驰而去。
只有随侍燕王多年的近恃才明白:主子的心性,对任何事物的兴趣,都来得急去得快,唯一悬念多年的事物却足以令他人头落地——王想戴上一顶白帽子——这种事岂可轻言叫(注:王十白等于皇,指燕王有纂位野心,即是后来“靖难之役”夺得皇位的明成祖。)
三天了……
不由分说被掷入这暗无天日的女牢已经三天了,时间的流逝对意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明月毫无意义。
一时好管闲事的燕王并没有实现他的金言派人来查看,而负责诊治的老迈医官也不敢为她医治,只是把箭头尾两端露在体外的部份给锯掉,撒上一点药粉末就算治疗了事,一边摇头叹息:“伤得太重,没指望了。”
同狱的女囚大都有着可怜的遭遇,有些是丈夫缴不出税,被押坐牢,有些是父兄犯法被抄家,母女一行皆被官卖,中国的律法以此为酷烈,男人家一旦触法,妻女也得遭殃被政府拍卖;就算妇人良善,发现丈夫作奸犯科要向官府告首,不论青红皂白先大杖伺候才准控告丈夫。
对明月的悲惨际遇,众人皆一掏同情之泪,清洁的饮水浆酪一定不忘为她的襁褓幼儿留一份……可是对生命力逐渐流失的明月来说一点帮助也没有。意识昏迷的明月高烧不退,肩胛处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恶臭熏人。
婆婆不要打了!恕了明月这一次吧!
昏迷不醒的明月蠕动双唇发出无声的呓语。
好痛!
陷于水深火热的明月又再一次梦见以往的魔魇——在梦中,磨着豆浆的明月,不小心打翻箩筐,洒了满地的黄豆,愤怒的婆婆握起了拐杖,一杖又一杖地打在她身上,一直落在她的左肩……
痛!针挑火炙的剧痛惊醒了明月的意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良久良久才让她找回了身在何处的感觉。
怀里的旭儿因饥饿发出了微弱的哭声,几乎令她为之心碎。
如果早知会有今日,她绝不会生下他来让他陪着受苦……虚弱的明月只觉得心酸,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苍天要绝我们母子的命吗?!
“要不要进去随你们罢!动作快一点。”狱卒不耐烦地说。
两条人影战战兢兢地靠近明月,唤了一句:“秋月……”便哽噎难言。
她睁开了双眼,看见熟悉的街坊妇人问她道:“你……你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邻居一场又怜她平白遭此横祸,一班乡里公推了两人来探望她。
呵——!至少旭儿有救了。明月长长叹息,心为之一宽。
时间宝贵……她挣扎着由内袍腰际扯下了一颗玉坠子,颤颤抖抖地交给了莫大婶,简明扼要地交待:“……我……已经活不成,只是……这孩子没个投奔……请……请拿着这个,去西平侯府……”她咳出了一口腥甜鲜血,重复交待了一遍,“找沐景春……叫他念在兄弟情份……好好看待这孩子……。”光是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几乎用光了她仅存的力气。
确定莫大婶两人听得明白后,明月安然放手。
冷酷无情的狱卒,声声催促,驱走了探狱的人,阴暗潮霉的牢狱又重新恢复死寂。
陡然放松牵绊的明月,颓然倒在稻草堆上,一心只求速死。
左肩的伤口火热疼痛,崔家婆婆殴打她的梦魇竟是如此逼真……。
那是十年前的事吗?怎么似昨日才发生般深刻?!
回想她这一生薄命至此……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梦?!明月恍惚想到。
会不会一觉醒来时,她仍是崔家的媳妇;刚被婆婆责打了一顿,忍着肩痛瑟瑟蜷缩在柴房角落昏沉而睡?!清醒了以后,又是一些永远做不完的粗活在等着她?!
南柯一梦呵!不就是如此?……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伴随着永不休止的疼痛沉入黑暗中:“死亡”,对她来说无异是种解脱。
漂泊一如人命薄,凭尔去,忍俺留?!……
第十一章
碧漪……
沐刚终日凝望着“云南行旅图”,怔忡玩味着其中巧合之处,画者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可是磊落宏观的笔触似乎可以拥抱整个天地——题跋的墨迹劲道苍遒,只是落款的篆印令人起疑:“碧漪”,好柔雅的名字,竟像女子的闺名了。
青云、明月、碧漪……几乎可以贯连成一首咏景佳句,更何况,这么写实的绘法,
简直像他曾和明月共睹的景光……有可能吗?沐刚逡巡跺步猜疑不定。
可是,他从未见过明月绘画呀!
真是痴人痴梦!他闷然自想。见山非山,见水非水;风、花、雪、月竟全让他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