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李玉凤咬着唇﹐如果眉姊刚才在电话里所说的没有夸张﹐恐怕剑丰这孩子要出大纰漏了﹗天啊﹗希望不致如此……坐在计程车内的何李玉凤绝望地祈求。忐忑不安的心情令她胃部一阵收缩﹐似乎是在暗示着——事与愿违。
“太太﹐”眉姊扭绞着手指﹐如释重负道﹕“妳总算来了﹗谢天谢地。”
何李玉凤沉声问﹕“剑丰人呢﹖”
“少爷在书房里﹐喝醉了。”眉姊咽下一口唾沫紧张道﹕“本来我是不该多嘴的﹐可是少爷这次太反常了﹐班也不上﹐人也变了个样﹐还有房间里……床单……”
眉姊住口不语﹐何李玉凤径自走到儿子的卧室﹐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令她胃部生疼。狼藉不堪的床铺和床单上的深浅污渍﹐告诉她出事了﹗不﹗不要是她……何李玉凤在心中默祷。
“剑丰﹗”何李玉凤厉声暴喝﹐疾步走向书房。
书房里酒气冲天﹐剑丰缓缓抬起头来﹐“妈。”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委靡不振的模样和狂乱绝望的眼神﹐令何李玉凤的心凉了半截。
她颤巍巍地开口﹕“剑丰﹐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伤﹖剑丰茫然伸手触摸左颊﹐那是蓉仙指甲刮过的痕迹。他的嘴角扭曲咬牙说着﹕“跟蓉仙所受的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剑丰﹗”左胸一阵痛楚﹐令何李玉凤由齿缝迸出﹕“你不会﹗”
“我不知道她还是处女。”他嘶声回答。
她感到心脏彷佛被撕裂成两半﹐深呼吸后是剧烈的疼痛﹐勉强稳住身体﹐怒气如排山倒海而来。
“你这个畜生﹗造这种孽﹖天啊﹗”她又苦又悲的吼道﹕“教我怎么去向范大哥交代﹖”
儿子再怎么不成材﹐胳膊折了还是得往袖里藏。何李玉凤头疼欲裂﹐她暂时瞒住了丈夫﹐但问题是能瞒多久﹖心肝肉似的掌上明珠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范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何李玉凤战战兢兢探询范仲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是范仲禹浑然未觉﹐只是忧心忡忡地提起蓉仙受寒的事。
“啊﹖侄女感冒了﹖”何李玉凤又是惊讶又带侥幸。
也对﹐没有母亲做缓冲站﹐这种事情女儿也羞于向父亲启齿﹐以病遮掩﹐或许蓉仙心里还留有一丝余地。精明的她松了一口气。
何李玉凤忖度着﹐依照蓉仙温驯平和的性情﹐只要她拉下老脸皮﹐恳词婉言一番﹐一桩丑事或许能化为喜事﹐皆大欢喜不是很好吗﹖迟则生变﹐她打定主意﹐为了挣得一个好媳妇﹐说什么她也得厚着脸皮一试﹗带着一大篮精致的进口水果﹐和一大束缤纷花卉﹐何李玉凤打听到范仲禹必须前往县议会开会的时间才登门探病。
“爸爸不在。”月仙稚气未脱的脸庞令何李玉凤放下心来﹐心想小女孩的情绪一如水晶般清澈容易看透﹐负荆请罪的成功性又多了几分。
“真不巧……”她和霭可亲地说﹕“听说蓉仙病了﹖我特地来看她的。”
月仙犹豫了数秒﹐尊敬长辈的家训使她彬彬有礼地说﹕“姊姊刚吃药睡着了﹐您要进来看她吗﹖”
何李玉凤故意忽视月仙话中的婉拒之意﹐满脸堆笑地表示要看一看蓉仙﹐月仙无可奈何﹐只有请她进来。
蓉仙昏昏沉沉睡得并不安稳﹐何李玉凤看见她苍白憔悴的模样时不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她以为蓉仙是羞惭托病遮掩。
蓉仙睁开双眼﹐试着凝聚焦距﹐等到她看清楚来者是谁﹐她转过头不发一语。
“蓉仙……”何李玉凤低声唤她﹐声音中有一丝乞求。
她为了支开月仙﹐所以将水果篮和花卉交给她﹐请她处理。然后轻轻的坐在床沿﹐看清楚蓉仙惨白的脸庞又流失了几分血色﹐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她又怜又愧。
“让妳受惊了﹐受这么大的委屈……”何李玉凤厚颜探问。
“不要再说了……”蓉仙闭着双眼﹐沙哑出声。
“千错万错都是剑丰的错。孩子﹐看在我们的份上原谅他吧﹗”何李玉凤低声下气﹐“他心里也后悔得不得了。好孩子﹐妳就饶他这一遭﹐我赶快请媒人来向你爸爸提亲事﹐好不好﹖”
蓉仙惊惶地挣扎坐起﹐激动说道﹕“我不要结婚……尤其是跟他……﹗我不要﹗”
何剑丰轻易摧毁了她的纯真与对他的信赖﹐甚至还摧折了两人之间刚萌芽的情愫。如惊弓之鸟的她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妳别怕。”何李玉凤极力安抚她﹐“我知道妳受惊了﹐那个孽障是一时胡涂﹐我也狠狠地惩罚他一番﹐谅他婚后也不敢再这样放肆。人嘛﹗难免有错﹐更何况剑丰他一向不是那种粗鲁横暴的人﹐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妳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蓉仙﹐妳仔细想想﹐宽恕了他﹐你们就是一对神仙眷属﹐我们做长辈的也可以放下心了。”
蓉仙浑身颤抖﹐何李玉凤四两拨千斤的饰词﹐就如绵里针﹐竟让她无法反驳。
“只要妳高兴﹐我和妳何叔叔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不管是新房子﹑蜜月旅行﹑珠宝首饰﹐一定帮妳和剑丰办个风光体面的婚礼。”
蓉仙拚命摇头否决﹐脑海一片空白。
“蓉仙……”何李玉凤哀求着﹐唇上冒出了细微的汗珠。
“够了﹗”一声暴喝出现在门口﹐月仙蹑足潜听到的内容将所有事情拼凑完成﹐她的双眸喷出火花。
“月仙……”何李玉凤不觉畏缩﹐急急辩白﹐“妳不懂﹗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她咬牙切齿﹐“这场『误会』指的是妳那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强暴我的姊姊吗﹖”
月仙的怒气如火山爆发﹐“妳看看她身上的伤﹗”
“月仙……不要说了﹗”蓉仙的心乱成一团。
何李玉凤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范小姐﹐我今天是来登门谢罪的﹐大错已经铸成了﹐而今之计也只有尽量弥补。”
“妳要用什么来弥补﹖水果﹖鲜花﹖”月仙盘诘道﹕“还是弄个婚礼﹐花个几文钱就把我姊姊往虎口送﹖妳走﹗把妳的东西带回去﹐免得脏了我的手﹗”
何李玉凤紫涨着脸皮﹐她没料到范家的老幺是个远近出名的“小辣椒”﹐说起话来口角锋芒利过刀剑。
“月仙﹐我知道妳生气﹐我也不敢争辩﹔可是﹐妳要相信我是真心诚意来道歉的。”她心急的说。
“不希罕﹗猫哭耗子假慈悲﹐妳等着看宝贝儿子受制裁吧﹗”月仙怒目而视。
“月仙﹐”蓉仙无力制止﹐“别这样……”
“剑丰他是该死﹐”何李玉凤吞声忍气﹐“不过得为蓉仙想一想﹐闹上了法庭是她希望的吗﹖更别提范议员在社会的名声会不会受到影响﹖我们抬不起头来还在其次﹐辱没了范议员清誉才是罪过。”
月仙快气疯了﹐何李玉凤的话简直像是威胁。她冷笑﹐“原来如此﹐妳不怕丢脸﹐我们还怕丢脸呢﹗妳是吃定了我姊姊不敢声张是不是﹖”
何李玉凤也快失去耐性了﹐她勉强说道﹕“话不是这样说。范小姐﹐我一直很喜欢蓉仙﹐巴不得将她娶回去当媳妇﹐况且﹐蓉仙和剑丰一开始交往时也很顺遂﹐突然发生这种变故﹐我也很痛心……”
“是呀﹗喜欢到不择手段﹑设计圈套﹗”月仙咄咄逼人﹐“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范小姐的火气好大﹐何苦呢﹖所有的不对我都认了﹐也得想个解快的方法啊﹗”何李玉凤还是希望事情能有转圜。
妹妹和何夫人拌嘴的每一句话都像利刃戳入蓉仙的心﹐她又悲又羞﹐又气自己如此无能﹐竟无法稍加置喙。她嘶哑着嗓音努力想阻止月仙大放谬词﹐一急之下只觉得气血逆行﹐眼前一阵漆黑直冒金星﹐竟晕了过去。
“姊姊﹗”
“蓉仙……”
外界的纷纷嚷嚷彷佛变得非常遥远﹐蓉仙感激涕零地跌入黑暗之中。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第七章
“HighLand”PUB。
月仙灌下最后一口啤酒﹐“啪﹗”一声捏扁了手中的空铝罐。
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同伴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阴霾。
“月子﹐”死党的靖平以昵称唤她﹐小心翼翼地问﹕“妳怎么啦﹖”
“少啰唆﹗本姑娘心情不好﹐别惹我﹗”月仙满脸煞气道。
碰了一鼻子灰的靖平讪然闭嘴﹐走到吧台旁的健康步道﹐拿起飞镖瞄准走道另一端的镖靶。
第一支飞镖偏离了红心半吋﹐第二支﹑第三支射中了红心。小胖走到他身旁﹐“不错嘛﹗我们来比赛﹗”
靖平闷闷不乐地没好气道﹕“不要﹗”
颂唯在一旁帮腔﹐“靖平又受月子的气了﹖”
一群国小同班同学﹐从年幼无猜的岁月一路走来﹐国中时同校不同班﹐到高中时各奔前程﹐小胖读普通科﹐准备“混”张高中文凭继承家里的餐馆﹔靖平读的是汽修科﹐兼在修车厂当小工﹐希望成为独当一面的修车师傅﹔颂唯就读建国中学﹐准备挤大学窄门。
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一群死党中来来去去﹐也曾添减过几位伙伴﹐小胖﹑颂唯都曾交过女朋友﹐只有靖平始终对月仙保持一份痴心。
月仙虽然清楚靖平对她的感情﹐却始终对他兴趣缺缺﹐她不只一次地泼靖平冷水﹐想令他打消念头。
死党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哥儿们﹐而不是恋爱结婚的对象﹐这在月仙心中是分得很清楚。
她踱到死党们的身边吼着﹕“干嘛啊﹖躲我像躲瘟疫似的﹗”
颂唯是“四人帮”中头脑最清晰﹑说话最不让月仙的人﹐他慢条斯理地道﹕“问妳呀﹗一整晚像吃了炸药似的﹗见人就轰﹐还怪人躲妳﹗”
“你不懂啦﹗我心里不爽﹗”月仙暴躁的叫着。
颂唯和靖半互望一眼﹐靖平沉不住气问﹕“到底什么事﹐妳也告诉大伙儿嘛﹗”
月仙眼波一转﹐口如闪电﹐咄咄地问﹕“靖平﹐颂唯﹐小胖﹐我们是不是好兄弟﹖好哥儿们﹖”
“当然﹗”靖平慨然道。
“嗯﹗”小胖点头如捣蒜。
颂唯缓缓开口﹕“我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
剑丰吃不下﹑睡不稳﹐连工作都无法专心。母亲告诉他蓉仙似乎打算息事宁人的消息﹐并不能使他稍宽心怀﹐罪恶感逼得他几近崩溃边缘。
她病了﹐因我而起﹗剑丰愧疚的想。
何李玉凤死逼活催硬教儿子正常上﹑下班﹐她最担心的是何泰成一旦知道了儿子做出这种昧心事﹐盛怒之下会一枪打死他来向好友谢罪——当然这是指何泰成没先被气得中风的话。
他失魂落魄地往返公司﹑住处两地﹐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断了主线﹑演出走样的傀儡木偶。
一天晚上剑丰驾驶着他的保时捷回家﹐愈接近住处心情愈是沉重低落﹐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他才从中坜工地回到台北。最近连一向最宠他的眉姊也不给他好脸色看﹐时常随随便便炒个面﹐甚至有时候是两个菜就打发了他的晚餐﹐径行下工。每当他回到住处时﹐往往面对的是一屋子的凄清寂寞和已经冷掉的饭菜﹐实在令人索然无味。
这是眉姊对他的苛责。剑丰无奈地想。
略一分神﹐一辆由巷道中疾驶而出的摩托车与剑丰的保时捷擦撞﹐千钧一发间他紧急煞车﹐摩托车骑士则斜倾车身与地面保持着四十五度角滑行﹐身手俐落地在保时捷前十公尺处煞住﹐轮胎在柏油路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搞什么﹗”剑丰咕哝道﹐想起自已十来岁时改装摩托车飙车时的疯狂﹐他已经有花钱消灾的心理准备。
摩托车骑上戴着安全帽走到保时捷前示意剑丰下车﹐剑丰皱着眉头掏出了皮夹﹐步出车外。
像是接到了讯号﹐巷子里又出现了四个人﹐包围住剑丰。
剑丰这时才开始有警觉。他被堵住的地方一边是铁路﹐另一边则是改建中的大楼﹐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子也不愿停下来多管闲事。
“哇﹗保时捷﹗”油腔滑调的拼音中有一丝敬畏。
“年轻人﹐我有事先走﹐这是我的名片还有五千元﹐你拿去修理你的摩托车﹐如果不够的话再联络。”剑丰沉着脸说。
“五千元有什么用﹖我今天跟你争的是一口气。”靖平故作流氓样。
剑丰只希望事情赶快解决﹐忙问﹕“你嫌不够﹖”说着﹐伸手又多掏了五千元递出。
“少把人看扁了﹗”靖平伸手打掉剑丰手里的钱﹐率先发难。剑丰本能反应地躲开这一拳并加以反击。
“他妈的﹗这家伙『韩克』(反击)哩﹗扁他﹗”靖平修车厂中的两个年轻同事嚷嚷﹐加入战局。
“砰﹗”地一声﹐剑丰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整个人后退撞到车门。
他努力反击﹐强悍的程度令众人大吃一惊。小胖的脸颊挨了一拳﹐气恼之余﹐卯足了劲踹了剑丰两脚。“龟孙子﹗”
如果剑丰不加抵抗﹐或许不会被打得这么惨。另一个年轻人下巴挨了剑丰一记﹐疼得流泪﹐于是凶性大发﹐拿起了插在后裤腰上的扳手﹐狠狠地往剑丰头上击落。
一阵剧痛使他眼冒金星﹐甩开了一个拉住他臂膀的人﹐起脚一踢﹐将拿扳手的小伙子踢得踉跄后退。
另一记重拳落到剑丰鼻梁上﹐他可以感觉到黏稠的鼻血滴落在唇上﹑胸前……﹐再也无力反抗。他最后的意识是﹐一个熟悉阴沉的声音低低喝道﹕“打断他的腿﹗”
他明白了﹐这一次被打得不冤枉。
一辆蓝色喜美由后方驶来﹐嘎地一声停在围殴剑丰的人群身旁﹐颂唯由车内探出头来。
“喂﹖走啦﹗别耽搁太久﹐惊动了警方就不好了﹗”
小胖和另外两个人连忙止住﹐上了喜美后座﹐只有月仙不动﹐“你们走﹐我让靖平载﹗”
才三十秒的时间﹐车去人空﹐一切都恢复平静﹐只有剑丰兀自不省人事。
在靖平的租屋处﹐颂唯正在开检讨会议。
“不应该动家伙的﹐太严重了些。”他不满的说。
靖平的同事小黑不好意思地搔头﹐“歹势啦﹗不过那小子满硬汉的﹐挨了这么多下都没事﹐我一急之下才敲他的。”
月仙插嘴﹐不屑的说﹕“他活该﹗”
颂唯在后头把风﹐确定没有目击者﹐所以他很放心的询问﹕“妳没靠太近吧﹖就怕妳被认出来。”
“安啦﹗我穿了一件大外套﹐又戴着安全帽﹐他认不出我来的。”
“这就好。”颂唯点头﹐“气也消了﹐仇也报了﹐这件事就这样算了。靖平﹐这辆喜美是你『借』来的﹐该物归原主了。”
“叫小黑开回修车厂就行了﹐老板现在正在家中睡觉﹐神鬼不觉。”靖平稳当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