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仪为之骇然。
三十几种性格挤在一个躯体之中?幸好!她释然想道:自己不过是因应环境、文化落差,而多了一重伪装。
夏去秋来,李佩仪顺利考上公立高中。
小仪的性格愈来愈鲜明,斯文寡言的佩仪只有在学校或卧室中才出现,家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佩仪想上大学,她请小仪出面谈判。
福婶颇不以为然:“一个查某囡仔,读那呢多书做啥?猪不肥,肥了狗。”
抱怨归抱怨,想到女儿这几年一直帮忙赚钱,福婶的心也软了。
小仪脾气是坏了点,尖牙利嘴但比起堂姊妹们还算乖巧。福婶想。
“你哥哥不争气,弟弟又太小,”她答应了,也提出交换条件:“你可得帮妈几年,不要多读了几年书就眉头高,翅膀长硬就想飞了。”
小仪慨然允诺。
高三时课业加重,李佩仪像是两头烧的蜡烛。小仪的脾气愈暴躁了。
高三下学期,福婶受人怂恿,和一个茶室女子商议合伙开宾馆。福婶出钱,对方出人。
她告诉旺福:“人家有十来个小姐,个个年轻貌美,一定会赚钱的。”
对母亲向钱看的作风,佩仪深感难堪又无奈。
小仪快言快语:“如果要卖人肉就开猫仔间嘛!开宾馆工程浩大,万一遇上了久病厌世的人开房间自杀,那可麻烦了——这类新闻不是经常在登报吗?”
话声刚落,小仪结结实实捱了一巴掌。
“你说什么?”福婶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旁的旺福噤若寒蝉。小仪冷然不语。
“我要做代志还轮不到你管——你得等我死了再来当家做主!”福婶气极说重话。
她马上在邻街租了一栋透天厝,打好契约并叫来了水电、装潢师父。
人算不如天算。四十五岁的福婶出了车祸,肇事的计程车司机来不及踩煞车,把骑机车的福婶拖了近百公尺才煞住。
李佩仪身穿黑衣,双眼红肿茫然,瞪视着纷乱进行的丧事。李家的亲族多意见杂,不过总算办出个像样的仪式。
从没想过争强好胜的母亲会去得这么快,佩仪悲从中来,哽咽难言。
旺福表情呆滞萎靡不振,哥哥耀辉垮着肩膀像只丧家之犬,小弟辉宗哭得涕泅横流,失去女主人的一家四口陷人愁云惨雾之中。
福婶才入土为安,不怀好意的伯父就来游说旺福将卡拉OK顶让。想到五十万现款到手,旺福心动了,耀辉也颇企盼。
还戴着麻布为记,小仪火冒三丈:“不可以!”她厉声吆喝父亲:“不能答应!”
羞恼的耀辉抬出哥哥的威严镇吓:“你跟老爸说话是这种口气吗?”
小仪才不吃这套,瞪着魁梧的哥哥:“李耀辉!你用点头脑好不好?你以为五十万很多吗?妈妈掌店时,每个月的盈利都在十万左右,生意最好时也曾有十八、九万的记录。为什么我们要将经营良好的店拱手让人?”
“生意好坏并不一定准……”耀辉说。
“我知道,因为妈在的时候,你只能拿个几千元花用,一下子有五十万摆在眼前实在很过瘾,可是用完了以后呢?喝西北风?”
耀辉吱唔着:“我们可以拿一、二十万做个小生意。”
小仪冷笑:“真是奇事!月入一、二十万的店不要,要去做小生意?”
旺福开口:“可是,佩仪啊!你妈不在了,卡拉OK怎么做下去?耀辉要当兵哩!”
“我来做!”小仪沉默数秒,下定决心。
“不过……”旺福犹豫挣扎:“我甲你二伯讲好了。”
小仪瞪着她父亲,从一数到十才缓缓开口:“我去跟阿嬷说!”
“放心!阿嬷还未死,不会让你吃亏的。”奶奶安慰她道:“没娘的孩子还有阿嬷可以当靠山,看谁敢动你。”
卡拉OK的店址是祖产,老奶奶大权在握,一言九鼎。
悻然松手的伯父十分不满,冷眼旁观:没有了福婶,才十九岁的佩仪要怎样独撑全场?心生不快的伯父们即使有应酬,也不愿到侄女的卡拉OK店捧场。连原本常去捧场的朋友也在他们的劝阻下跳槽到别处。
刚开始两个月,生意一落千丈。小仪咬牙苦撑,请了两个小妹负责杂务,变更小舞台,增加五颜六色的灯光效果,全心布置一个纯粹唱歌、聚会的温馨小店。
小仪拚得很辛苦,精神的强悍韧度不觉压过乖巧的佩仪。
顾客层也变了,少了那些成份复杂的客人,经过大家口耳相传,俨然成了年轻人的娱乐天地。
佩仪所阅读的书籍派上用场。星座占卜、手相面相、血型分析、扑克牌算命……将一些天真懵懂的少男少女唬得一愣一愣。
现在回想起来,李佩仪实在不知道:当初自己是如何熬过这段日子。
也许是母亲对她所说的气话一语成谶,让她一直有罪恶感,愧疚自己对母亲的忤逆;也许是自己将人生舞台的戏份扮演得过火,所以才能安然走过。
李佩仪摇摇头,甩掉尘封已久的回忆。和陈翊德的一段情早已烟消云散,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是的!她振作起精神自勉:无论是挑衅也罢,游戏也好;我们可以跟他奉陪到底。
绝对不再受一次伤害。
第三章
情溯缘起
仲宇颇不服气,质疑翊德的心态:“我猜,你又想要玩这种公平竞争的游戏了?”
“对!君子之争。”翊德很轻松地说:“你也知道,最近我的感情生活有多贫乏无趣。”
“我不跟你争。”仲宇考虑半晌,坦然回答:“当了半年常客,还是掌握不了小仪的心态,她滑溜的像一条泥鳅,我自认为条件不比你差,如果她没有识人之明,不要我这么好的男人,而要你这种坏男人,我也认了。”
仲宇目光诡谲:“我迫不及待想看你惨遭滑铁庐!”
“要打赌吗?”
一连数天,陈翊德天天报到,那双深邃专注的目光令小仪感觉些许不安,她努力去忽视心里的骚动。那个人和简仲宇一样不可能融入她的世界,与其去烦恼它,倒不如烦恼明天的大采购。她想。
不过,至少他比简仲宇沉得住气,没有开门见山地自报身世、人品、职业;陈翊德只是静静坐在角落饮酒,如果不是他如影随形的注目,小仪几乎认为她太自作多情。
在前几次礼貌寒喧时,她含笑提醒翊德衣着太过正式,他便从善如流换穿名牌休闲服。
陈翊德也颇能自得其乐,有时候他会带来一些高级水果,数量多得足以让吧台的人分享,有时候则是带来咖啡豆或是一罐名茶;偶而则是一瓶上等葡萄酒。
小仪帮他切水果、煮咖啡、泡茶、调酒时,他就赖在吧台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著无关紧要的应酬话。请小仪“顺便”品尝她的作品就是陈翊德略献殷勤的举动。
两个小妹被他的风趣幽默、翩翩风度迷得死脱,兴奋兮兮地说:“小仪姐!那个陈大哥一定是想追你!”
“胡说!谁告诉你的?”小仪皱眉。
“你看嘛!陈大哥每次都带来好多东西给你吃呢!只要你和他多聊几句,他就眉开眼笑。”秋琴说。
眉开眼笑?她曾看过一张狮子呲牙而笑的照片,他的不怀好意和非洲狮子如出一辙。小仪冷哼。
“给我吃?不见得吧?好像有人吃的比我多。”小仪调侃。
“小香吃得最多。”秋琴急忙辩白。
“才没有!”小香撇清:“你自己才老是跑去倒开水、换菸灰缸,拿小费。”
“好了!好了!闲着没事干是不是?去擦玻璃门!”小仪制止她们抬杠,自顾自算起上半个月的营业额。
傍晚,雨丝绵绵,陈翊德开着一部BMW来到店门口,看起来神清气爽,他今天带来的是“吉园”料理亭的综合寿司。
秋琴和小香为之欢呼,视陈大哥若神明。
“刚和客户去吃日本料理,我猜你们一定还没吃晚餐,顺便带些寿司来。”他轻松解释,好像理所当然。
看到陈翊德反客为主,小仪没好气:“怎么没有味曾汁和烤鳗鱼?”
陨翊德深情款款地望着她,隐含笑意:“我再去买。”
秋琴、小香咭咭偷笑。
小仪自悔失言:“不用啦!我是开玩笑的。陈先生别见怪。”
翊德趁机提出邀请:“明天我请你吃日本料理以示道歉,秋琴和小香当陪客。”
“无功不受禄。”她的答覆令小妹失望极了。
雨愈下愈大,客人也愈来愈少。店里只剩下三个年轻女孩和翊德。
无事可做,秋琴、小香和那三个女孩子,缠着小仪帮她们算命。
“小仪姐算得好准呢!”女孩子们七嘴八舌。
“上一次,她算我一个月内有财运,嘿!我真的在路上捡到一千元呢!”
“拜托!拜托啦!”
小仪被烦不过,拿出了一副彩色纸牌。翊德的兴趣被挑起了:阿尔克那?这在台湾还很少见哩!这个小女人还有多少惊奇隐瞒着?
小仪照牌面意识加以分析或组合,对三个女孩个别提出忠告。
其中一个长发清秀的女孩若有所思说:“小仪姐——我想回南部老家住一阵子,我觉得我……应该和阿光暂时分开,冷静一下。”
小仪占卜到:她的恋爱运很差。
“塔”、“女帝”和“战车”的颠倒牌,“死神”等牌,都暗示了她的恋情即将破裂;男友是粗暴的不良少年,这女孩好逸恶劳,似乎有下海兼差的倾向。
小仪含笑不置评语,动手收拾纸牌。
陈翊德无声无息走近,阴影落在小仪身上,她猛然抬头看进他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双眸中。
该死!一个男人实在不应该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他应该遭雷劈!小仪心理不平衡地想。
“小仪。”他试着用最诚恳的语气问:“能不能指点我一点迷津?”脸上的酒涡泄露了他的情绪。
女孩子们咭咭而笑:“你想问什么?”
“恋爱方面。”一男对六女,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泰然自若。
众女哗然,一致帮他请求,兴致勃勃。
“看面相!小仪姐。”长发女孩说。
“先看星座。”小香说。
“排紫微斗数!”
众说纷纭,陈翊德甚感惊奇:“真看不出来,小仪还是位高人呢!”
她微微一笑,忘了装糊涂:“打发时间,闹着玩罢了!”
她仔细端详眼前人的五宫,金庸武侠中英姿焕发的男主角跃入脑海中,剑眉星目。
“喜欢你所看到的吗?”他好玩的问。
小仪有丝尴尬:“你的天庭饱满,眉眼形佳,主少年早发,有祖荫、朋友多,鼻大唇薄……鼻形主财,薄唇的人大多无情。”她继续说:“坦白讲,我很怀疑陈先生会有爱情的困扰。”
“哦!你怀疑我说谎?”翊德努力装出自尊心受损的模样,以手捂心。
旁观者笑得前仰后合。
小仪简略跳过:“天蝎座的人个性深沉自负,才华洋溢,很有异性缘……稍一不慎就会沉溺于声色场所。有绝佳的忍耐力和极强的报复心——扬起尾蝥随时准备致敌人于死地。”
“小仪把我形容为恐怖分子了!”翊德抱怨。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们也想听听。”他突然将矛头转向小仪,
小仪勉强说出:“双子座。”
不待翊德发挥,三个女孩纷纷开口。
“啊!有双重性格!”
“商业头脑、口才佳。”
“多才多艺……”
小仪苦笑,不愿自己成为话题:“好了!到此为止,我还有事。”
“小仪!”翊德又出声:“你还没为我解决困扰呢!能不能帮我用大阿尔克那占卜?”
小仪有些讶然,他认得?
不想让这个天蝎座男子看扁了,她选择用较高级的漩涡式占卜,专注于纸牌进行解析。
现况:“皇帝”、“运命之轮”、“恋人”。
渐进:“月”(颠倒)、“审判”,“恶魔”、“魔术师”。
过去:“节制”、“法王”(颠倒)、“死神”。
环境:“世界”、“女帚”、“太阳”。
真心:“战车”、“正义”。
最近未来:“星”。
远的未来:“愚者”(颠倒)。
结局:“塔”。
沉吟片刻,小仪望着他问:“你看得懂吧?”
“一点点。”翊德黑眸如谜般莫测高深:“还是请你解释一下。”
小仪无奈:“‘皇帝’是蝎座象征牌——现况的你掌握命运之轮和新恋情的开端。渐进的情况并不顺利,有‘恶魔’的诱惑和‘魔术师’点石成金,吉凶参半。过去,你曾荒唐过一阵子,环境优渥富裕;你的真实内心是个强悍不达目的不肯松手的人。最近几个月内有希望达成心愿。但是,最后一张正在崩溃的‘塔’暗示绚烂终归于平淡。”
“有希望达成心愿?”翊德感兴趣地问:
小仪直视他慑人的双眼:心弦一颤:“你应该考虑结局。”
她明自,他知道。
“小仪,有时候,人并不能也不该考虑得太多。想想看,没有经过争取、尝试奋斗的过程,人生会少了多少挑战与乐趣?”
“只怕是徒费心力。”小仪冷冷地说。
“对了!”他诡诈地抚过“星”这张牌:“这是不是双子座的象征牌?”
小仪哑口不愿回答。
***
天蝎座男子开战了!
连续一个月,翊德天天报到。
这一日,他凑近柜台问:“秋琴,你们的小仪姐呢?”
“她在DJ室里播放歌曲。”秋琴说。
小香神秘兮兮:“陈大哥,你是不是想追小仪姐?”
“那当然!还用问吗?”
“我告诉你喔!昨天小仪姐说:你只是跟别的客人一样,嘴上说说,爱亏假仙而已。”小香阵前倒戈。
“为什么?”翊德问。
“因为你没有行动表示嘛!”
“是小仪说的?”他升起一丝希望。
“对呀!”秋琴回答。“别人都送花!”
“谢了!”
翊德打开DJ室的门,小仪背对着他正专注在书本上。
“小仪。”
她错愕抬头,毫无防备的眼神清澈动人,马上又恢复为一贯戒备锐利的模样。
翊德为她先前的表情感到疑惑。可能吗?在瞬间,小仪判若两人。
“什么事?”她急着收拾桌上的东西。翊德早看到:那些书本、纸张是大学商科讲义。她在进修吗?这个女人还有多少秘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分析解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