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 月二 十二 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由于当时女更衣室没有人﹐她受伤后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更衣室时才发现她﹐报警将她送院。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经过抢救无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孙米素﹐二 十四 岁﹐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着一袭白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她﹐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
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
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个子比她小﹐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却比她温柔。
她跟你很登对。
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么﹖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离开图书馆。
回 去烧鸟店的路上﹐八 月的黄昏很燠热﹐街上挤满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暂﹐谁又会用五 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原来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 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独。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别人﹐这一份孤独﹐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给我一束黄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声音。
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车上有一个架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
我应该告诉惠绚吗﹖
回 去烧鸟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许多。
回 到烧鸟店﹐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
「回 来啦﹖你去了哪里﹖」她问我。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没事吧﹖」她给我吓倒了。
「没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有点累。」
「给你吓死了。」
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在昨天之前﹐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昨天晚上﹐看着你﹐听着你的故事﹐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
「秦医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样﹖」惠绚问我。
「不是怎样﹐而是可以怎样。」我苦笑。
九 点多钟﹐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孙米白。
「云生有来过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独个儿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有酒吗﹖」
「你喜欢喝什么酒﹖」
「喝了会快乐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
「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她问我。
「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这样好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望了我一眼﹐无法否认。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孙米白说﹐「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姐姐跟妈妈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但是离婚的时候﹐她选择姐姐而放弃我﹐从那时开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较﹐我什么都要比她好。结果﹐我读书的成绩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云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云生说﹐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孙米白问我。
我没有回 答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严。
「他也好像喜欢你。」她说。
我不敢相信。
「五 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带回 家的女人。」
「是吗﹖」
她望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
「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我反问她。
「云生喜欢你﹐不代表他爱你﹐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
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但是孙米白的说话﹐反而激励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孙米白冷冷地问我。
「云生不是说过﹐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他爱情。」
「我可以为他死。」孙米白倔强地说。
「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他需要得失一个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爱改变你。
苏盈
伪装﹐只是一种姿态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
第三章
云生﹕
在法兰克福﹐已经是第三 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诉你﹐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带来了﹐贴在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无论这里的天气多么坏﹐我仍然能够看见星星。
今天的气温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着那条有星星和月亮的丝巾﹐你说过好看的。
坐电车过河时﹐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来想把它扫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静静哭一会﹐我就让它。
在展览馆里﹐我忙碌地在每个摊位里拿布料样本。
展览馆差不多关门时﹐我去找阿芳﹐她已经不见了。本来想找她一起吃晚饭﹐我只得独自回 去酒店。
为了抵御低温﹐我在餐厅里吃了一大盘牛肉﹐又喝了啤酒。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饭后不想回 房间﹐便在酒店的商场蹓跶。
其中一间精品店﹐是一个德国女人开的。
我在货架上发现一盏灯。
那是一盏伞形的玻璃罩座台灯﹐灯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灯座上镶着一个木制的年轻女子﹐女子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和一个布造的破碎成两份的心。
上了发条之后﹐女人一针一线地缝补那个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灯下缝补吗﹖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差点想哭。
「要买吗﹖」女人问我。
我苦笑摇头﹐告诉她﹕「我没有一颗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运。」女人说。
我奔跑回 房中﹐是谁发明这么一盏灯的﹖一定是一个曾经心碎的人。
愈合的伤口永远是伤口﹐破碎的心也能复原吗﹖我才不要买一件看到都会心碎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在孤灯下缝补一颗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换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里﹐那盏灯依然亮着﹐女人凄然缝补着一个破碎的心。
「改变主意了吗﹖」德国女人问我。
「不。」我又奔跑回 房中﹐我还是不能买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孙米白离开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放弃你。
我舍不得放弃。
爱情总是有个最高消费﹐我还不曾付出最高消费。
「你曾经试过追求男孩子吗﹖」我问惠绚。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男人吗﹖」她一边计算这天的收入一边说。
「怎样可以感动一个男人﹖」我换了一个方式问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个什么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吗﹖很容易。给他自由就行了。」
「给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无论去了哪里﹐也会回 家﹐我也不会过问﹐我给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缚。
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会失去你。
我在布艺店里为你缝第四 个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吗﹖」我问徐铭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说。
「真的吗﹖连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变得沉默。
「告诉我﹐那些女孩子怎样追求你﹖」
「对一个男人来说﹐那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况且那些女孩子现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说你当天拒绝了她们啦﹖」
「有一个女孩子﹐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的成绩很好﹐上课的笔记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试之前﹐她也预先告诉我哪些是重点﹐考试时﹐甚至故意让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没有回 信﹐一天﹐她跑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我忘了我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件事以后﹐她就转校了。
我一直有点内疚﹐
很多年之后﹐她突然来找我﹐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头大石。」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铭石不大相信﹐「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如果她已经忘记你﹐根本不会来找你﹐然后特意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
「你是说﹐她那时并不幸福﹖」
「也许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变成遗憾。当然﹐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还有令你遗憾的事。」
「但是她当时看来的确很幸福。」
「幸福难道不可以伪装的吗﹖」我做出一个幸福的笑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黄色的格子棉布缝了第四 个抱枕给你。拿着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医院﹐他们说会交给你﹐然后﹐我和徐铭石飞去青岛﹐准备酒店开幕。
别怪我﹐是惠绚教我的﹐想得到一样东西之前﹐首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后﹐会思念我﹐思念一个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现的女人。
在青岛的第四 天﹐我和徐铭石去游览栈桥﹐那是从海滩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个亭﹐名叫「栈桥」。
「你说女人能够伪装幸福﹐是真的吗﹖」徐铭石问我。
「为什么不呢﹖正如男人可以伪装坚强。」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我说。
忘了告诉你﹐在第四 个抱枕里﹐藏着我给你的第四 封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
云生﹕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诉你﹕「我现在很幸福。」我一定是伪装的。
如果只能够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么会幸福呢﹖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伤心。
苏盈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传呼机﹐看看你有没有传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传呼过我一次。
一次﹐你不觉得太少吗﹖虽然传呼员应该告诉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着你的家﹐直到深夜﹐那里的灯才亮起来。
我拨电话给你。
「你找过我吗﹖」我问你。
「是的﹐他们说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岛去了。」
「真巧枣」你说。
「什么事﹖」
「每次你打电话来﹐我总是刚刚踏进屋里。」
你在这里吃过一顿饭﹐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搬来这里。
我搬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谢谢你的抱枕。」
「是最后一个了﹐一张沙发只可以有四 个抱枕﹐太多了就很拥挤。」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谢你。」
「请我吃饭吧。」我鼓起勇气对你说。
「好呀﹐你什么时候有空﹖」
「过两天月亮就复活了﹐就那一天好吗﹖」
中秋节 的晚上﹐你来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说。
「是的﹐它又复活了﹐谢谢长脚乌龟。」你微笑说。
「我们要去哪里﹖」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说。
你带我登上一艘布置得很华丽的轮船。
「我的病人是这艘轮船的船长﹐是他告诉我﹐中秋节 有船上晚餐。」你拿着两张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舱布置成一间餐厅﹐我们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长有特别关系才可以订到这个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诉我。
看到你快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难过﹐彷佛你过去五 年的日子﹐都很痛苦。
如果能够令你快乐﹐我多么愿意。
小轮起航之后﹐船长来跟我们打招呼。
船长是个四 十多岁的老实人。
「那天我在家里突然休克﹐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是秦医生救活我的。」
船长告诉我。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你。
「三 年了。」
「你很健康啊。」你跟他说。
「是的﹐我还可以在船上看到很多次月圆。」船长说。
「那得感谢长脚乌龟。」你说。
「什么长脚乌龟﹖」船长不明白。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长脚乌龟把月亮背到河的对岸﹐月亮复活了﹐那么长脚乌龟呢﹖牠去了哪里﹖」我嘀咕。
「也许牠一直也背着月亮﹐只是天空太黑了﹐我们看不见牠。」
「一直也把月亮背着﹐不是很累吗﹖」
「如果有一天﹐牠实在吃不消﹐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化成最大的一颗陨石。」
「到时候﹐月亮也不会再复活。」我难过地说。
「幸而还有星星。」你安慰我。
是的﹐到了世界末日﹐还有你给我的星星。
「今天玩得开心吗﹖」小轮泊岸之后﹐你问我。
「再喝一杯咖啡﹐就很完美了。」
「你想去哪里喝咖啡﹖」
「你想喝一杯用月光承载着的咖啡吗﹖」我问你。
「有这种咖啡吗﹖」
我带你到铜锣湾去喝咖啡。那间餐厅的咖啡是用一只蛋黄色的大汤碗盛着的。
「像不像把咖啡倒在月光里﹖」
「原来你说的是这种咖啡。」你抱着汤碗﹐骨碌骨碌地喝咖啡对我说﹐「跟你一起很开心。」
「谢谢你。」
「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应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才对。」
「本来有一个﹐不过分手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于是只好捧起月光﹐骨碌骨碌地把咖啡喝下去。
「别急﹐是整个月光的咖啡呢。」
我被你弄得啼笑皆非﹐用纸巾抹去嘴角的咖啡和眼角的泪痕。
别问我为什么﹐那是我无法说出口的。
爱一个人﹐不必让他知道﹐也能够为他放弃其他一切﹐那是最低消费﹐是我应该付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抱歉地说。
你真笨﹐为什么没想到是为了你呢﹖
「夜了﹐我送你回 家。」你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电话总是在你回 家之后打来吗﹖你上来看看便知道。」
我站在窗前﹐从我这里到你那里﹐这一天晚上﹐只隔着一个月亮。
「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住的地方﹐你回 家﹐亮起屋里的灯时﹐我就知道你回 来了。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搬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