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不是病人!」梁景湖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可不可以合作一下?」梁正为忍不住高声说。
“我不是你心中的怪物!」梁景湖用震颤的嗓音说。他望了望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天之後,梁正为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这天晚上,他又去跟踪夏桑菊。假如说他爸爸有易服癖,那么,他自己也许有跟踪癖。他好端端一个男人,有大好前途,有一个想和他复合的旧女朋友,他却偏偏去跟踪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自从爸爸那件事发生之後,他跟踪夏桑菊比以前频密了,或者,这是逃避内心痛苦的—种方法吧。
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点钟就进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李一愚才从外面回来。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点十分,像这几个月来的每一次一样,她一个人踏着悲哀的步子离开。她走在前面,他悄悄的跟在後面。街灯下,她的背影愈来愈长,愈来愈惆怅。她到底甚么时候才会醒觉呢?他自己又甚么时候才会醒觉?
後来有一天中午,梁舒盈来公司找他。
「有时间出去吃午饭吗?」她问。
梁舒盈带他去了一家他从未去过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时装店里面的。坐在咖啡室里,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这里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贵了。」梁舒盈说。
梁正为笑了笑:「你真会选地方,我现在看到女装都会害怕。」
「爸爸自己去见过周小姐。」
「周小姐?」他记不起是谁。
「那位心理医生。你知道爸爸为甚么会穿着女装出去吗?」
「为甚么?」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为,眼睛忽然红了。
「到底为甚么,」梁正为问。
“他太思念妈妈,才会穿着死去的妈妈的衣服和鞋子,背着妈妈以前最喜欢的皮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时候,是在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条路,他陪妈妈走了许多年了。你记不记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妈妈上班?我们的爸爸并不是怪物,他只是个可怜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没办法忘记妈妈。穿了妈妈的衣服外出,就好像和妈妈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温往日那些美好的岁月。」她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梁正为听着听着,眼睛也是潮湿的。他怎么能够原谅自己对爸爸的无情呢?他有甚么资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根本无法体会一个男人对亡妻的深情。
这是一顿痛苦的午饭,他心里悲伤如割。他应该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没脸去见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里,想起那天把爸爸从警察局保释出来的时候,在计程车上听到ChannelA,那个姓纪的女人说,思念是苦的,因为她思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爸爸当时也听到吧?
思念的确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爱上你。
午夜时分,他接到夏桑菊打来的电话,她告诉他,她在酒店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哭过。那家酒店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对面,她一定是从李一愚家里走出来的。
梁正为来到酒店房间,看到了夏桑菊。
「我真的希望我能够爱上你。」她伤心地说。
「不,永远不要勉强你自己。」他微笑着说。
她流下了眼泪,抱着他的头,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把他赶走。
思念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觉悟。
离开酒店,已是凌晨五点多钟了。他回到爸爸的家里。他小心翼翼的掏出钥匙开门,怕吵醒爸爸。
梁景湖已经醒了,他从睡房探头出来,看见了儿子。
「你回来了?」梁景湖微笑着说。
“是的,你还没睡吗?」从警察局回来之後,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柔地跟爸爸说话。
「昨天睡得不太好。」
「等一会我们可以出去喝早茶,怎么样?」他提议。
「好的!」梁景湖脸上流露安慰的神情。
「你先睡一会吧,我去洗个澡。」梁景湖说。
梁景湖进去浴室之後,梁正为在梁景湖的状上躺了下来。这是爸爸和妈妈以前睡的床,他小时候也曾经跟爸爸妈妈睡在一块。妈妈已经不在了,但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丈夫。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比她的生命长久。
梁正为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回忆着那些和父母同睡的美好日子,忽然之间,他的心头变得温暖了,不再孤单了。
他没有再去跟踪夏桑菊。他是爱她的,但也是时候撤退了。思念是美丽的。他死去的妈妈,会思念着他爸爸。那个姓纪的女人的男朋友,也会思念着他在世上的妻子。然而,他所思念的女人,虽然是活生生的,却不曾思念他。从他离开酒店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她的感觉已经远远一去不回了。
爸爸的裙子,把他释放了。
第十章
行人熙来攘往的马路上,悬挂着一个巨型的广告招牌。招牌上,写着一行字:
那年的梦想
湛蓝的夜空,椰树的影子与一轮银月构成了一幅让人神往的风景。这是南太平洋斐济群岛的旅游广告。
范玫因站在人行道上,仰着头,出神地里着广告招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她发现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同样出神地看着这幅广告招牌。他也看到了她。多少年不见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邱清智。
范玫因跟邱清智点了点头,两个人相视微笑。
「那年的梦想——」她喃喃。
「你的梦想是要成为作家。」邱清智说。
她笑了:「我记得你说你要成为飞机师,在天空飞翔,把这个世界的距离缩小。」
邱清智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成为飞机师,我只是个在控制塔上控制飞机升降的人。」
「我却把世界的距离缩小了。”
「嗯?」
「我在网站工作。」
「喔,是吗?」
「你到过斐济吗?」她问。
邱清智摇了摇头。
「斐济真的有这么漂亮吗?」她憧憬着。
「那时我们想过要去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想过斐济。你老是想去欧洲。」
「有哪个女大学生没有梦想过背着背囊游欧洲呢?”
「结果我们真的去了欧洲。”
「而且在意大利的罗马吵架?分手。」
「你—个人跑回香港。」
「我们那天为甚么会吵架?」
「你也忘记了,我又怎会记得?反正那个时候,我们甚么也可以吵。」
范玫因笑了笑:「那时不知多么後悔跑了回来。我只游了半个欧洲,直到现在,
也还没有机会再游当年剩下的那—半。」
「你—个人跑掉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你结婚了吗?」
「没有。你呢?」
「那时我们一定也梦想过结婚。」
「我们有吗?」
「我们一定是梦想过结婚,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们两个,都是没法令梦想成真的人。」自嘲的语调。
「喔,是的。」
她望了望邱清智。他们为甚么会在这样的苍穹下重逢呢?「那年的梦想」是对这段初恋的讽刺,还是一次召唤?不管多少年没见,他依旧是那么熟悉和温暖。他是她谈得最多梦想的一个人。
“前面有一家Starbucks,去喝杯咖啡好吗?」邱清智说。
「你知道我从来不喝咖啡的。」她撅起嘴巴。
邱清智没好气的望着她。
「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她说。
「就知道你一点也没改变,还是喜欢作弄人。」他说。
他们走进Starbucks,找到一个贴窗的座位。
「我们当年拍拖的时候,为甚么没有这种好地方呢?那时只有快餐店。」范玫因微笑着说。
「谁叫你早出生了几年。」
「我还没到三十岁呀!」
「我知道。」
「你记得我是哪一天生日的吗?」
「当然记得,你是——」
「不要说出来——」她制上他,「免得你记错了,我会失望。」
「我没记错。」
「你的记性一向不好。我倒记得你的生日,你是十月十五号。」
邱清智微笑不语。
「你在哪个网站工作?」他问。
「我们公司有好几个网页,你有没有上过—个叫missedperson.com的?」
「是寻人的吗?」
“嗯!只要把你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放上去,其他网友便可以帮忙去寻找。”
「通常是找些甚么人呢?」
“甚么也有,譬如是失去音信的旧情人,出走的太太、不辞而别的男朋友,某天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还有旧同学、旧朋友。最近有一个很特别的,是一个弥留之际的魔术师想要寻找一个与他在三十多年前一场表演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观众。他思念她三十多年了。」
「那么,他找到没有?」
“还没找到之前,他已经过身了。你有没有想念的人要寻找?”
邱清智耸耸肩膀。
「那样比较幸福。」范玫因说。
「你还有弹吉他吗?」她问。
「没有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有一阵子学过长笛呢!」
「为甚么会跑去学长笛?」
她呷了一口Frappuccino,说: 「改天再告诉你。」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她苦笑:「我看来不像一个被男人爱着的女人吗?」
「现在不像。」
「是的,我一个人。你也是吧?」
「给你看出来了!」
「今天是周末晚上呢!我和你,要不是人家的第三者,便是一个人。」
「你怎会寂寞呢?你一向也有很多追求者。」
「就是报应呀!」她说,「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有个室友叫邵重侠的?」
「记得。我们不同系的。毕业後已经没联络了。你认识他吗?」
「我在旧同学的众会上碰到他。那天晚上你没有来。」
「我不爱怀旧。」
「包括旧情人?」
邱清智腼腆地笑了。
「你还记得我们给他撞破好事的那天多么狼狈吗?」
“这么难堪,怎会忘记呢?那天晚上,他说好了不会回来过夜的。”
「於是,我们在房间裏亲热。」范玫因接着说。
「谁知道他哭哭啼啼的跑回来。」
「他失恋了。」
「我只好把你藏在被窝里。」
「半夜里,你却睡着了!我怎么推也推不醒你。你怎么可能睡着的呢?”
「对不起!我当时想等他睡着,结果自己睡着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做完呀!你怎可以睡着!」
「也许我太累了!做那回事的时候,男人付出的体力比女人大很多呢!而且——」
「而且甚么?」
「而且你比较懒惰,喜欢躺着,甚么也不做。」
「像我这么标致的女人,当然用不着爬高爬低那么主动啦!」她笑着笑着忽然有点难过。她不是爬上邵重侠的床上请求他抱她吗?
「你有没有喝过婴儿香槟?」她问。
「给婴儿喝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分量特别少。」
「好喝吗?」
「难喝死了。」
「你常喝的吗?」
「睡不着的时候喝。都是你不好!」
「跟我有关的吗?」
「如果当年你没有跟我吵架,我们没有分手。也许,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我会是一个很幸福和无知的小妇人。」
邱清智有点不服气:「嫁给我又怎会变成无知呢?况且,是你首先跟我吵架的。」
「那也是你不对!你不记得自己说过甚么吗?」
「我说过甚么?」
「你说,只要我不喜欢,你便是错的。」
“这简直不是人说的说话!我有这么说过吗?」
「就是呀!我们第一次吵架的时候,你是这样说的。那时候,更不像人说的说话,你也会说。」
「好吧!我该为你一辈子的失眠负责。」
「这才是人说的说话。」范玫因得意洋洋的说,然後,她又说:「过两天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吃饭,赏面吗?我知道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很不错。」
「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敢不赏面?」
「有甚么生日愿望?」
邱清智望着窗外那个巨型的广告招牌,神往地说:「真想去斐济。」
「在那里,真的可以寻回梦想吗?」
范玫因用手支着头,里着邱清智。那年的梦想,已经是天涯之遥,就像香港跟斐济的距离,眼前人,却是咫尺之近,难道他才是她的梦想?千回百转,他们又重——了。
邱清智生日的那天,她预先订了一个蛋糕。吃完了主菜,她问他:
「你知道那个蛋糕是怎样的吗?」
「是一架飞机?你多半会讽刺一下我当年的梦想。」
「我才没那么差劲。」
服务生捧着一个生日蛋糕经过,是属於另外一桌的,那裹坐着一对男女。
「有人跟你同一天生日呢!」
「她不停的看手表呢。」邱清智说。
「我们的生日蛋糕来了。」范玫因说。
服务生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蛋糕上面,铺了一层湛蓝色的奶油,椰树的倒影是用黑巧克力做的,那一轮银月是白巧克力。
「那年的梦想?」邱清智说。
「你不是说想去斐济的吗?」
「谢谢你。」
「生日快乐。」烛影中,她俯身在邱清智的脸上深深吻了一下。她在他眸中看到那个年少的自己;有点醉,有点自怜。
「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学长笛吗?」她问。然後,她说:「是为了接近一个男人。」
「哪个男人这样幸福?」
「你也认识的。」
「是邵重侠吗?」
「你为甚么会想到是他?」她很诧异。
「上一次,你忽然提起他。」
「他家楼下有一家乐器行,我就在那里学长笛,故意找机会接近他。」
「然後呢?」
「他并没有爱上我。长笛的故事也完了。」她一边吃蛋糕一边说。
「无论你有多么好,总会有人不爱你。」邱清智无奈地说;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她。
「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喜欢他,就像突然着了魔似的,没法清醒过来。爱情,有时候是一种迷信。」
「我们都是读洋书的人呀!为甚么会迷信呢?」
“迷信和学识一点也没关系。在你之後,我有一个男朋友。一天,我看见他买了一条烧肉,我以为是给我吃的,原来他准备去拜神。他是念生物化学的呢!」她说着说着大笑起来,「我是因为那条烧肉而跟他分手的。我不能忍受我爱的男人是个会去拜神的男人!可是,现在我倒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我何尝不迷信?我甚至甘愿化成—条烧肉供奉我爱的那个人!只要他喜欢!」
“爱情并不迷信,而是我们迷信爱情。」邱清智说。
「破除迷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
「所以,最好不要再迷信。」
「知道了。」她用力地点头,说:「去喝咖啡好吗?去上次那一家Starbucks,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
「又是野莓味?」
「是的,是wildberry,我迷恋所有wild的东西。因为现实中的自己并不wild,我曾经以为自己很wild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