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个朋友告诉她,他在东京新宿附近见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们好像在那一带工作。
他们说要离开香港,就是去了日本吗?他们两个在那裏干甚么?
那天晚上,当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夏桑菊还没有睡。她问夏桑菊:
「我应该去找他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
「嗯。」
「不是和邱清智一起去吗?」
「为甚么要和他一起去?」
「你也应该通知他呀!你们是—同被背叛的。”
「不,我们又不是去捉奸。」她笑笑。
「为甚么要去?你还爱他吗?」
「我恨他。」
「那就是还爱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夏桑菊说。
夏桑菊刚刚和男朋友李一愚分手了,她想不到有甚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暂时离开这裏陪姐姐去寻找当年不辞而别的旧情人,然後,两个人互相慰藉。或许,也是疗伤的一种方法。
到了东京的那天,她们来到新宿。午饭的时间刚刚过去了。那位朋友没说清楚在哪一带看到他们。夏心桔和夏桑菊只好分头在街上寻找。
夏心桔沿着一条小巷去找。她忽然很害怕找到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些甚么好呢?她有点後悔来到这裏。
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孟承熙了。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他瘦了,改变了。他在一家简陋的汤面店裏,正在收拾客人的剩菜残羹。
她走到一根电线杆後面偷看他,不让他看到自己。她在那裏久久地看着这个阔别多时的男人,突然感到强烈的惋惜。他从一个建筑师变成一个厨师了,那不要紧;但他从一个清朗的男人变成一个猥亵的异乡人。他口裏叼着一根烟,满睑风霜。然後,她看到孙怀真了。她穿着白色的围裙,脸上涂得粉白。她老了,变平凡了,眼睛失去了光采。她拖着一大袋垃圾唠唠叨叨的,跟孟承熙好像在吵架。孟承熙把烟蒂扔下,拿着那一袋垃圾走出店外。夏心桔连忙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他就在她身边走过,认不出她来。
在孟承熙回来之前,她匆匆的走了。
当她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哀。她一直没法忘记孙怀真和孟承熙对她的出卖,然而,这一刻,她原谅了他们。他们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流落异乡。他们本来不需要走,因为要向她补偿,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爱得如此之深,她凭甚么去恨呢?那个女人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好明友。而那个男人,她已经不爱了。只是曾经不甘心。
从东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邱清智。那时刚好接近他下班的时间。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约他在机场的餐厅见面,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曾经和她互相慰藉的身体,再一次坐在她面前。邱清智没有改变,她自己也没有改变。当年被背叛的两个人,竟然活得比另外两个更好。跟孙怀真比较,她是多么的幸福。
「我在新宿碰到他们。」她说:「他们在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邱清智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
邱清智沉默了片刻,终於说: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
夏心桔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有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和爱过他?她一直认为他和她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他们互相报复,也互相怜悯,她从未察觉,从某天开始,他已经爱上她了。
她为甚么要否定这段爱情?没有追求,没有等待,没有患得患失,便不值得留恋吗?当他吮吸她的乳房的时候,他爱的是她,当她抱着他睡的时候,她心裏是快乐的,她却害怕去承认她已经爱上了他。她的爱是高尚的,他的爱却是次一等的,她坚持那不是爱。她一再怀疑他的爱。他们几乎不再相见了,才让她知道他爱她;她虚度了多少光阴?
现在,她坐在电台直播室裏。今天晚上最後的一支歌,是个《That'sWhatFriendsAreFor》。那是他和她一起唱的第一支歌。他们两个在厨房裏洗碗的时候,有柄的锅是他的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那些日子曾经多么美好。他们才是一对。为甚么她要等到这—刻才猛然醒觉?
多么晚了?多么远了?
第二章
自从离别後,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从来不敢去拧开收音机。这天晚上,他开车经过九龙太子道。月色渐渐深沉的时刻,他毅然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夏心桔那把低沉而深情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那是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声音?
思念,忽然泛滥成灾。
一个女孩在节目裏说,她会用一生去守候她那个已婚的男明友。
夏心桔说:“你也无非是想他最终会选择你吧;如果没有终成眷属的盼望,又怎会用一生去守候?”
那个女孩说:「守候是对爱情的奉献,不需要有结果。」
邱清智淡淡的笑了起来。男人是不会守候的。男人会一辈子怀念着一段消逝了的感情,同时也爱着别的女人。守候,是女人的特长。
然而,邱清智世有过—段守候的时光,四个人同住在太子道那听老房子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他要通宵当值。下班的时 间,刚好和那阵子要做通宵节目的夏心桔差不多。早晨的微光,常常造就了他们之间那段愉快的散步。他在回家的路上巧遇过她两次。以後,他开始渴望在那条路上碰到她。如果那个清晨回家时看不见地,他甚至会刻意的放慢脚步,或者索性在路边那片小店喝一杯咖啡,拖延一点时间,希望看到她回家。每一次,当她在那裏遇到他时,她总是笑着说:
「怎么又碰到你了?真巧!」
她所以为的巧合,无非是他的守候。
回家的那条小路上,迎着早晨的露水,两个刚刚下班的人,忘记了身体的疲倦,聊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有时候,邱清智甚至只是静静地听着夏心桔说话。她的声音柔软而深情,宛若清溪,流过他的身体,触动他所有的感官,在他耳畔鸣啭。他知道,有一天,她会成为香港最红的一把声音。当她为了工作上的人事纠纷而失意时,邱清智总是这样安慰她。
季节变换更替,他和夏心桔已经在那段路上并肩走过许多个晨曦了。每一次,他也觉得路太短,而时光太匆促。
回到家裏,他们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许多次,孙怀真会微笑着问:「为甚么你们常常都碰巧遇上了?」而那一刻,夏心桔也正睡在孟承熙的身边。
那段与她同路的时光,愉快而瞹昧,也带着一点罪恶感。假使他没有守候,只是幸运地与她相遇,他也许不会有罪恶感。然而,带着罪恶感的相遇,却偏偏又是最甜美的。
既然有甜美的时光,也就有失落的时候。邱清智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喜欢和她聊天罢了。他和她,永远没有那个可能,从—开始就没有。
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家裏只有他和夏心桔两个人。他在房间裏忽然听到唱盘流转出来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那不是他许多年前遗失了的一张心爱的黑胶唱片吗?他从房间裏走出来。夏心桔坐在平台旁边那台古老的电唱机前面。她抱着膝盖,摇着身子,夕阳的微光把她的脸照成亮丽的橘子色。
「你也有这张唱片吗?」邱清智问。
她点了点头:「你也有吗?」
「我那张已经遗失了,再也找不列。你也喜欢这首歌吗?”
她微笑说:「有谁不喜欢呢?」
他望着她,有那么一刻,邱清智心裏充满了难过的遗憾。他努力把这份遗憾藏得深一些不至於让她发现。他常常取笑自己,他那轻微的苦楚不过是男人的多情。他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的自私而去破坏两段感情?况且,夏心桔也许并没有爱上他。
可惜,有一天,他禁不住取笑自己的伟大是多么的愚蠢。
那天晚上,邱清智回到家裏,发现孙怀真不见了。他的两件衬衫,洗好了放在床上,但她拿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冲进孟承熙和夏心桔的房间。
放在地上的,只有夏心桔的鞋子。枕头上有一个天蓝色的信封,是给夏心桔的,那是孙怀真的笔迹。孙怀真和孟承熙一起走了。
邱清智死死地坐在漆黑的客厅裏,愤怒而又伤心。他一直认为自己对夏心桔的那点感觉是不应该的,是罪恶的。孟承熙和孙怀真却背着他偷情。这个无耻的男人竟然把他的女明友拐走了。他为甚么现在才想到呢?
四个人同住的那段日子,孙怀真和孟承熙负责做菜。他们两个都喜欢下厨?孙怀真做的菜很好吃。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做她最拿手的红酒栗子炖鸭。红酒的芬芳,常常弥漫在屋子裏,他们不知道吃过多少只鸭子的精魂了。
每一次,邱清智和夏心桔也只能负责洗碗。他们两个都不会做菜,只会吃。洗碗的时候,他爱把有柄的锅当作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当他们在洗碗,另外的两个人便在客厅裏聊天。他听到孟承熙和孙怀真聊得好像很开心。有时候,他会有一点点的妒忌,他们在聊些甚么呢?他们看来是那么投契。现在他明白了,在厨房裏的两个人,是被蒙骗着的。厨房外面的那两个人,早已经在调情了。邱清智还以为自己的妒忌是小家子气的,他不也是对夏心桔有一点暧昧的情意吗?所以他也这样猜度着孟承熙。原来,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孙怀真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天早上,当他出去上班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他拍拍她的胳膊,她背着他熟睡了。也许,当时的她,并没有睡着,她只是没法再看他一眼。当情意转换,一切都变成前尘往事了。即使是一个告别的微笑,她也没法再付出 。
邱清智想起来了。同住的日子,他和孟承熙常常到附近的球场打篮球。每次打球的时候,他们会谈很多事情。他告诉孟承熙,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
「还有见面吗?」孟承熙问。
「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变成怎样。」
「还有再见到她吗?」
「时运低的时候,也许便会再见到她。」邱清智开玩笑说。
孟承熙的篮球打得很好,他也不弱。他更享受的,却是两个男人共处的时光。有时候,碰巧球场上有比赛,他们会坐在观众席上流连忘返,孙怀真和夏心桔要来捉他们回家吃饭。他们两个男人,被两个女人唠唠叨叨的拉着回家,就像顽童被妈妈抓住了,再没法逃脱。
那些日子,曾经是多么让人怀念?
某天晚上,他和孟承熙在打篮球时发生了一点争执。他推了孟承熙一下,孟承熙竟然用肩膀狠狠的撞他,他踉跆的退後了几步、心有不甘,要把孟承熙手上的篮球抢回来,孟承熙却故意把那个篮球扔得远远的。
「你这是甚么意思?」邱清智生气的说。
「不玩了。」孟承熙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孟承熙忽然拾起那个篮球走回来,很内疚的说:
「对不起。」
是他首先推了孟承熙一下的,大家也有错。孟承熙向他道歉,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他明白了。孟承熙那一句「对不起」,不是为撞倒他而说的,而是为孙怀真而说的。
当夏心桔回来的时候,她打开了那个信封,信是孙怀真写的。她在信上说,她已经记不起自己为甚么会爱上他了。爱上孟承熙,却有很多原因。
她是多么的残忍,她竟然记不起他的爱了。
她留下一封信给夏心桔,却没有留下片言只字给他。也许,她根本没有觉得对不起他。
然後,夏心桔坐在状上哭了起来,邱清智也哭了。两个被背叛的人,互相埋怨,最後却相拥着痛哭。现在,这所房子裹只剩下他们两个。
一天晚上,邱清智软瘫在沙发上听歌,就是那支《Longer》。地久天长,哪有这么悠长的盟誓?坐在另一边的夏心桔突然爬到他身上。她双手抱着他,疯狂地吻他。
他脱掉她的裤子。他们无言地做爱。除掉喘气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的悄悄话和抒情话。他们甚至闭上眼睛,不愿看到对方眸中那个难堪的自己。性爱是甚么呢?这个他曾经向往的温存,只是绝望的哀鸣。他唯有用更狂野的动作去掩饰自己的脆弱。他本来不想做爱,但他无法拒绝她的召唤。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个流着泪的女人用身体摩挲他的裤裆呢?把她推向他的,不是爱情,而是复仇。他们用彼此的身体来报复背叛他们的那两个人。性是片刻的救赎。在那片刻裏,绝望的肉体变得令人向往。
一次又一次,他们用最真实的方式互相安慰,也互相怜悯。在许多次无言的性爱之後,他们开始说一些悄悄话了,他们也开始睁开眼睛看到对方可怜的身躯了。最後留在房子裏的两个人,互相依存,也互相慰藉。他们忽然变得不可以分开了。
他不是曾经怀缅着那段清晨守候,然後同路的时光吗?片刻的性爱欢愉,经过了不知多少岁月,忽尔变成了悠长的缠绵。他爱吮吸她的奶子,听着她在耳畔的低回,那是人间的天籁。他开始害怕,这个为着复仇而留下来的女人,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寻常生活裏,他努力像一个吸盘那样,吸附在她身上,不让她撇掉他。他是爱她的么?他已经不知道了。他从来没有怀着那么复杂的感情去喜欢一个人。
夏心桔是爱他的么?他不敢去求证。那两个人出走之後,他们变成两个孤单的人。夏心桔从来没有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和家人认识,他只是曾经见过她妹妹。她总是让他觉得,她心裏守候的,只有孟承熙一个人。
—天,邱清智收到—封从日本寄来的信。那封信是孙怀真写的。
智:
现在才写这—封信,你也许会认为太迟了。
那个时候只是留下一封信给阿桔,因为我不知道跟你说些甚么。无论我怎样说,你也是不会原谅我的吧?
我正在学日语,在这里,要学好日语才可以有其他的打算。东京的生活费很高,我在一家汤面店里打工。我并不是做我最擅长的鸭子,而是叉烧汤面。四月初的时候,我和孟承熙去横滨看过一次樱花。看到樱花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我的油彩,早就荒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