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离开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原来会忽然变老成了。我常常怀念香港的一切。
提笔写这封信,不是期望你的原谅。你也许已经忘了我。人在异乡,对从前的关爱,是分外缅怀和感激的,希望每—位旧朋友都安好和快乐。
怀真
这一刻,邱清智才知道,他已经不恨孙怀真了。他和孙怀真认识的时候,大家都那么年轻,大家也许都在寻觅。谁能知道将来的事呢?他们只是在人生的某段时光裏相遇,如同一抹油彩留在画布上,那只是一张画布的其中一片色彩罢了。
夏心桔回来的时候,邱清智匆匆把信藏起来。
「你收起一些甚么?」夏心桔问。
「喔,没甚么。」他撒谎。
「你有假期吗?」
「你想去旅行吗?」
「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旅行。」
他开心的说:「好的,你想去哪裏?」
「东京。」
他吓了一跳:「东京?」
「你不喜欢东京吗?」
「不,不。」
「我没去过东京呢!」
「那就去东京吧!」
「太好了!」她兴奋的说。
为甚么偏偏是东京呢?是某种巧合,还是没法解释的心灵感应?
邱清智故意订了在池袋的酒店,而不住新宿。然而,去东京的话,总不可能不去新宿的。幸好,在东京的三天,他们没有碰见过孟承熙和孙怀真。
临走前的一天晚上,他们在新宿逛得累了,走进一家Starbucks。当夏心桔还在犹豫喝哪一种咖啡时,店裏的服务员却很有默契地围在一起,喊:「LastOrder!”
原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这大概是咖啡店的传统。
「还可以喝一杯的,你要喝甚么?」他问夏心桔。
夏心桔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说:「不喝了。」
从东京回来之後,她—直变得很沉默。
邱清智预感的那个时刻,终於来临了。
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裏吃饭。夏心桔告诉他,她想搬回去跟她妹妹住。
“再不分开的话,我们也许再分不开了。将来有一天,我们会互相埋怨。”夏心桔忧郁地笑了笑。
邱清智并没有请求她留下来。也许她说得对,继续下去的话,有一天,她会埋怨他。在她心中,他只是次选。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
他沉默了,甚至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说话,从很早以前开始,他爱的是夏心桔。即使她只是用他来报复,他还是无可救药的爱着她。他愈来愈害怕失去她。有一次,当他们做完爱,他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这是他头一次为她下厨。她坐在床上,一边吃面一边流泪。
「你不要对我那么好。」她苦涩地对他说。
为甚么她要跟他说这句话呢?为甚么他不能对她好?是因为她没有爱上他吗?
无论他多么努力,她在他身上寻找的,也不过是一份慰藉。时日到了,她还是会离开的。他忽然变消沉了。也许,在她心中,他也不过是用她来报复吧。她让他觉得,她会用所有的气力来否定这段爱情。他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原来,当你爱着一个人时,连折磨也是一种幸福。
「在新宿的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去Starbucks的吗?」夏心桔说。
「是的。」
「你还记得他们一起喊lastorder吗?」
「嗯。」
「这两个字,忽然把我唤醒了。我和你,是不是就要这样继续下去呢?这是我们的lastorder吗?我不想这样。」她苦涩地说。
他以为,他们在新宿最大的危险是会碰到孟承熙和孙怀真;他没想到,有些事情是他没法逃避,也没法预测的。
离别的那天,邱清智陪着夏心桔在路边等车。车子来了,他看到夏心桔眼睛裏闪烁着泪光。他很想最後一次听听她的声音,然而,她甚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要说些甚么。现在叫她不要走,已经太迟了。
夏心桔忘记了带走唱盘上的一张唱片,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两段感情结束,他得到的是一张《天长地久》,命运有时挺爱开他的玩笑。
夏心桔走了之後,他也离开了那所房子。
很长的一段日子,邱清智不敢拧开收音机。尤其在寂寞的晚上,一个人在家裏或者在车上,他很害怕听到夏心桔的声音;他害怕自己会按捺不住拿起电话筒找她。
然而,那天晚上,他去赴一个旧同学的众会。那个同学住在太子道,因此他又再一次走过他曾经每天走过的地方。他怀念着她在耳畔的低回,他拧开了收音机,听到她那把熟悉的声音在车厢裹流转。他的眼光没有错,她现在是香港最红的一把声音,主持每晚黄金时段的节目。
她现在有爱的人吗?
这又跟他有甚么关系?她的声音,已经成为回忆了。
後来又有一天,差不多下班的时候,邱清智突然接到夏心桔的电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现在就在机场,问他可不可以见个面。他有甚么理由拒绝呢?
在机场的餐厅裹,邱清智又再一次看到夏心桔。阔别多时了,他刚刚在不久之前鼓起勇气再次倾听她的声音,想不到她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再次触动他身上所有的感官。
夏心桔告诉他,她看到孙怀真和孟承熙在新宿一家汤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她诧异。
「怀真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日本的,他们在那裏半工半读。」
「为甚么你不告诉我?」她问。
「我害怕你会去找孟承熙,我怕我会失去你。」他终於说。
她久久地望着他,嘴唇在颤抖。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他垂下了眼睑,望着自己那双不知所措的手。
他为甚么要说出来呢?
他望了望她,抱歉地微笑。
夏心桔垂下了头,然後又抬起来。是不是他的告白让她太震惊了?她是在埋怨他把消息藏起来,还是在他身上回溯前尘往事?
曾经,每一个迎着露水的晨曦,邱清智站在路边那片小店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守候她。看到夏心桔回来的时候,他假装跟她巧遇,然後跟她在那段小路上漫步。那些暧昧而愉快的时光,後来变换成两个互相慰藉的身体。
那段互相依存的日子,不是沉溺,而是发现。他太害怕失去她了,只好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的温存来延长那段被理解为沉溺在复仇中的伤感岁月。一天,他蓦然发现,那不是片刻;那是悠长的缠绵。从他们相识到分离,还没有割舍。
地久天长,是多么荒凉的渴求?
在许多次无言的性爱之後,他爱上她了。
他以为性爱的欢愉是唯一的救赎,原来,真正的救赎只有爱情。
第三章
今天晚上最後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
「是ChannelA吗?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女孩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女孩在电话那一头已经弹起琴来。
控制室裹,秦念念等候着夏心桔的指示,准备随时把电话挂断。然而,夏心桔低着头,没有阻止那个女孩。女孩的琴声透过电话筒在直播室裏飘荡。她不是弹得特别好,那支歌却是悠长的。
「你为甚么要弹这支歌?」夏心桔问。
「我希望他会听到。」
「他是谁?」
「是一个很爱很爱我的男人。」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女孩开始抽泣。
「这是一支快乐的歌呀!」夏心桔安慰她。
「骗人的!根本没有天长地久。」女孩哽咽着说。
「已经破例让你在这裏弹琴了,不要哭好吗?节目要完了,你有甚么话要说吗?」
女孩沉默着。
「假如你没有话要说——」
「我想说——」沙哑的嗓音。
「要快点了!」
「我想说,不要挥霍爱情,爱是会耗尽的。」
夏心桔把耳机从头上拿下来,用手支着前面的桌子,缓缓地站起身。秦念念探头进来,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
秦念念递了一个包裹给她,说:「那个人又寄油画来给你了。」
夏心桔主持这个节目已经有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每隔一段时间,一位署名S.E.翟的听众也会寄来一张自己亲手画的油画。每一张画,也仔细地配在一个画框里。
「刚才你为甚么肯让她弹琴?」秦念念问。
「因为是DanFogelberg的《Longer》呀!」她微笑着说,也许她并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自己。这是她和邱清智的歌;是开始,也是离别的歌。她太想念这支歌了。地久天长,当然是骗人的。早阵子,她见过邱清智。那是她和他分手之後第一次见面。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从前多么的爱她。
她记得,两个人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做爱之後,她饿昏了,邱清智煮了一碗阳春面给她吃。她坐在床边,双手捧着那碗面,面裏飘浮着一朵晶莹的油花,她从那朵油花裹看到自己睑上的泪珠滚滚掉落。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对他说。
当你不太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这样说的吧?她知道,自己是不值得的。
重聚的那天,她发现自己一直也是爱他的。只是,那刻也许太迟了吧?一起的时候,她挥霍他对她的爱,把他榨乾和践踏。那种爱已经耗尽了,只留下苦涩的记忆。
要回去,太不可能了。
她打开手上的包裹,是S.F.翟送来的油画。画里头,是一个窗口。窗边放着一盆绿色的花。夜深了,窗外是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其中一幢大厦的窗子,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张女人的,思念的脸孔。
她颓然坐着,用手支着头,久久地望着那张画,这个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突然觉得眼睛湿润而朦胧,一颗泪珠涌出眼眶,滴在画上。
S.P.翟送给她的油画,每一张的主角也是一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无论背景怎么变换,那个女人永远低垂着眼皮,小小的脸、瘦瘦的鼻子,嘴巴紧闭着,总是好像在思念一个人。
这个画画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吧?她觉得他是个男的。每一次,他的包裹里,也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上只是简短的写着:
“喜欢你的声音,继续努力!」
两年来,这些鼓励从未间断。他的油画画得很漂亮。日复一日,夏心桔愈来愈好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包裹裏,有一张绿色的卡片,这一次,卡片上写着一个地址和两行字。
夏小姐:
从今天开始,我的油画放在这家精品店里寄卖。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
S.F.翟
那家精品店距离她的家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太晚了,明天,她要去看看。
离开电台的时候,夜色昏昏,她彷佛看到对面那幢高楼的墙上也有自己的,一张思念着别人的脸。那样痛苦地思念着别人,是回不了家的,只能在别人的窗子上流浪和等待。
第二天,夏心桔来到精晶店。这是一家小小的精晶店,卖陶瓷、石头,画框,也卖油画。店员是个穿了鼻环的男孩子。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男孩自顾自的随着音乐摆动身体。
「随便看看。」男孩一边嚼口香糖一边说。
夏心桔看到墙上挂着很多张s.P.翟的油画,油画的主角,依然是那个双手环抱胸前的女人。她抱着胸怀,怔怔地看着那些画。
「翟先生会来这里吗?」她问。
「先生?」
夏心桔的心陡地沉了一下,带着失望的神情问:「画家是个女的吗?」
「是男的。」
原来这个男孩刚才听不清楚她的说话。是个男的便好了。她希望他是个男人,虽然,他也许已经很老了,或者是长得很难看;然而,她心里渴望自己能够被一个男人长久地关怀和仰慕,这样的话,至少能够证明她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
「翟先生有时会来。」穿鼻环的男孩说。
「那我改天再来。」
几天之後,夏心桔又来到精品店。
「翟先生刚刚走了。」穿鼻环的男孩认得她。
也许,她和他没有相遇的缘分吧。她失落地站在他的油画前面,她大概不会再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後面说:
「我忘记带我的长笛。」
「这位小姐找你。」男孩说。
夏心桔回过头去,这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配着温暖的微笑,看来只是比她大几年。
「你好——」夏心桔说。
「夏小姐——」男人有些腼覥,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
「你就是送画给我的那个人?」她问。
「是的,是我。」
「你的画画得很漂亮。」
「谢谢你。」
「卖得好吗?」
「还算不错,全靠牛牛替我推销。」
「牛牛?」她不知道他在说谁。
他搭着男孩的肩膀说:「穿鼻环的,不是牛牛又是甚么?」
男孩用手指头顶了顶自己的鼻尖,尴尬地笑笑。
「他叫阿比。」翟成勋说。
「我也喜欢听你的节目。」阿比说。
「你是画家吗?」她问。
「只是随便画画的,我的正职是建房子。」男人递上自己的名片,他的名字是翟成勋。
夏心桔接过了他手上的名片,她的心陡地跳一下。他是建房子的,她的初恋情人孟承熙不也是建房子的吗?
「你那天晚上的节目很感人。」翟成勋说。
「你是说哪一天?」
「让那个女孩子弹琴的那一天。」
「是她的琴声还是她说的话感人?」
「是你让她在节目里弹琴这个决定很感人。我想像有一天,如果我想在节目里唱一支歌,你会让我唱的。」
「但你总不能唱得太难听吧?」她开玩笑说。
「我唱《Longer》,你便会让我唱。」
「你怎知道?」
「你常常在节目里播这支歌。」他了解的笑笑。
「你可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呢!」她的脸红了。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那是一种温柔的安慰,可以抚平许多创伤。」他垂下了头,又抬起来,由衷的说。
「可惜没法抚平自己的那些。」
她为甚么会跟陌生人说这种话呢?也许,他不是陌生的,他们早已经在声音和图画中认识对方,这天不过是重遇。
沉默了片刻,她说:「我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
两个人一起离开精品店的时候,夏心桔看到翟成勋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盒子,他刚才不是忘记带长笛,所以跑回来的吗?
「你玩长笛的吗?」
「我在乐器行里教长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