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苍林望着她,思量着,她现在幸福吗?他不敢问。
那个时候,他曾经为爱她而痛苦。她已经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得到她,也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万圣节那天晚上,当她告诉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也同时告诉自己,要好好的待她。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爱她,但她总是拿他和她以前的男人比较。
他受得了单恋,却受不了比较。
—天晚上,他们吵架的时候,严英如向他咆哮:
“如果是他,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离开,他会恨她。为了不让自己恨地,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国上了另一所大学,过着另一种生活。后来,他认识了王莉美。他不是太爱她。在寂寞的异乡,那是相依为命的感情。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严英如,他总是很自责。他应该可以做得好一点的。严英如为他背弃了另一个男人,也放弃了原来的串福,他怎可以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莫君怡离开他之后,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经令人痛苦。
“对不起。”他对严英如说。
“你来找我,就是想对我说这句话?”严英如用震颤的嗓音说。
是的。这句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
“为甚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该一声不响地离开。”
严英如笑了:“你记不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一声“对不起”?”
杜苍林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知道你不记得。”严英如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上课了。再见。”
她在风中抖颤着。是的,他不记得。
她恨他,不是因为他不辞而别。
她恨他?是因为他不辞而别的前一天晚上还和她作爱。
她爬到他身上跟他说对不起。她挑逗他,用亲密的作爱来赎罪。他冲动地抱着她,深入她的身体。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他们狂热地吞噬对方。那一刻,她以为他接受了她那一句“对不起” 。
谁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没有甚么羞辱比这个羞辱更大。
既然忘了,他为甚么要回来呢?他仍然是那么自私,只希望让自己的良心以后好过一点。
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起飞了。杜苍林带着满怀的疑惑和失落回去。
机舱里,一个婴儿哭得很厉害。
抱着婴儿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朝他走过来,那是莫君怡。她为甚么会在这里,会抱着一个孩子?
莫君怡把孩子放在他怀里,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他抱着孩子,孩子不哭了。
然后,王莉美开始哭泣。
莫君怡用手支着椅子,虚弱而苦涩地里着他。
夜里,严英如把那年万圣节她扮成恐龙怪兽的那件戏服拿出来穿在身上。多少年来,每当她不开心,她会穿起这件怪兽衣。这件衣服唤回了她许多美好的回忆。那天晚上,她也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跑去找杜苍林的。杜苍林穿的,是大蝴蝶的衣服。他走的时候,留下了那套蝴蝶戏服。她—直把它和自己的怪兽衣放在—起。
她早就应该把他忘记了,这只假蝴蝶是过期居留的。真的那一只,在许多年前已经飞走了。
第十章
多少年来,周曼芊一直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天长日久已经泛黄的记忆一次又一次重现,同时也一次又一次让她鼻酸。她还是没法理解,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为甚么会悄然无声地离开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后的一年,他们住在一起。一天午夜里,当她醒来,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么啦?你在想甚么?”她轻轻的问。
姜言中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一些一个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红红的,好像哭过。
“你在说甚么?”她问。
沉默了片刻之后,姜言中说:
“我想以后有多—点的私人时间,你可以搬回去家里住吗?”
“为甚么?”她用颤抖的嗓音说。
姜言中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却决绝。
整个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窝里饮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看到她流泪的时候,会抱着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没有爱上别人。他对她是那么的好,他们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觉的时候,他会握着她的手。天冷的时候,他会把她那双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温熟的肚子上,让她觉得暖一些。
这七年的日子太快乐了,没可能会这样终结。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吧?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吧?她应该让他静一静,第二天,她听他的话暂时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里。走的时候,她只是把几件简单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里带走。那个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许多年前买的。
箱子的顶部,有一只鸽子标志。
周曼芦提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姜言中坐在家里那张书桌前面,手里拿着—奉书,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电话给我吧。”她回头跟姜言中说。
他点了点头。
走出去之后,她才又哭了起来。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尽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个小风波,她甚至认为自己处理得很聪明。她悄悄的离开几天,当她不在他身边,他会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姜言中并没有打电话给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还没有下班,家里的东西有点乱。他似乎很快便习惯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她把大衣脱下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一遍。最后,她连浴室和厨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经是深夜了,他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过着另一种生活。
周曼芊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咖啡豆。这是他最爱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里有整整一千克,足够他喝一段很长的日子了。一直以来,都是她去替他买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从今以后,她也许没法为他做这件事了。
后来,她去了美国进修。她不能待在这里天天想念他,她宁愿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样。或许,在另一个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记。
从美国回来之后,她在一所医院里任职。她是一位心理医生。病人来找她解决问题,却不知道,这位医生的心里也承受着沉重的过去。这些年来,她没有爱过别的人。
现在,刚刚下班的地正开车回家,今天最后的一个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梦游症。
“梦游症?”周曼苹沉吟了一会。
“是的。两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拿了车匙,走到停车场,爬进自己的车子里,然后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来时不见了我,开车去找我,在公路上发现了我的车子。当时,我的车子停在路边,而我就昏睡在里面,当他唤醒我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在那里。”
周曼芊根本没有留心听王莉美的故事。当她听到“梦游症”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已经飞得老远了。姜言中小时也有梦游症。六岁的那一年,他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走到大厦的天台。他爸爸妈妈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他。当他们终于在天台找到他的时候,他趴在天台边缘一道不足一米宽的栏杆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从那里掉下去,他便会粉身碎骨。他妈妈吓得全身发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发生过甚么事。从那天开始:他的家人每晚临睡前也把门和窗子锁好。然而,梦游的事,还是断断续续发生过好几次。等到他十二岁之后,这个症状才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后,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梦游症。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这样想。也许,如果她也有梦游的话,她和姜言中会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爱上一个人之后,你发现原来你们小时候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
也许,你们从前已经相遇过许多次了。彼此的感觉,好像又亲密一些,大家还可以一起回味从前在那条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梦游症。姜言中已经远去了,能够再次亲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许就是回到他六岁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梦游症。可是,这个希望毕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梦游症,有可能是中枢神经系统发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会有梦游症。她可以在梦里思念他千百回,却没可能走进他梦游的世界里。
她回到家里,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来不爱喝咖啡,现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许不能说是喝,她只是喜欢嗅着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带回去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里。
姜言中一个人坐在这家Starbucks里,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韩纯忆来到的时候说。
“要喝杯咖啡吗?”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么好习惯。”姜言中低着头说。
“为甚么你今天好像特别忧郁似的?是跟天气有关吗?”
“是跟你的收入有关。”姜言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地,“你看,你的版税收入比我的薪水还要高,真令人妒忌!”
韩纯忆看了看支票,笑笑说:“如果赚不到钱,还有甚么动力去写作?”
“喜欢写作的人,不是不计较收入的吗…”
“谁说的?张爱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奖金,不是用来买书,也不是用来买笔,而是买了一支口红。我写小说,也是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说得很现实,你根本不是那么现实的人。”
“是吗?”韩纯忆不置可否。
“你的小说写到哪里?赶得及明年出版吗?”
“我在搜集一些关于梦游症的资料。”
“梦游症?”
“小说里其中一个角色是有梦游症的。”
“你为甚么不来问我?”
“问你?”
“我小时候有梦游症。”
“快点说来听听。”
“这要从六岁那一年开始说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说。
王莉美第三次来到周曼芊的诊所。这一次、她终于说出心底话。她有外遇。她的梦游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这位太太努力隐藏心里的罪恶,那个罪恶却凶狠地操纵着她的身体,梦游是她良心的叹息。她不能原谅自己背叛丈夫,却又没法离开情人。
“为甚么你可以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周曼丰问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就是地为甚么同时爱着他们的原因。这个答案,是如此理所当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笨。她该问自己,她又为甚么只能爱着一个男人呢?她惨然地笑了。
离开诊所的时候,王莉美指着她桌上的传呼机,说:
“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传呼机了,而且你的传呼机还像掌心那么大。”
“是的,我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说。
这一部传呼机,她一直舍不得换掉。即使是去了美国读书的时候,她还是托范玫因为她缴付传呼台的台费,保留着这个传呼号码。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会想起她。那么,当他用以前地号码找她,还是可以找到。
留着一个号码,不过是为了守候—个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说他想要过一些一个人的日子,他没说那段日子要有多长,只是她也没想到已经有那么长了。她一直盼望他过完了一个人的日子,便会回到地身边。
姜言中已经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岁之后,我的梦游症也消失了。”他说。
“那么,你十二岁之后的事呢?”韩纯忆问。
“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育,你不是想知道详细情形吧?”他打趣地说。
“我从来没听过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会这么笨。我告诉了你,岂不是变成你的小说题材?”
“难道你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吗?”
“没用的,我不会告诉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恋爱经验也不会很丰富,”
“为甚么这样说?”
“你是个表面潇洒,内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说错吗?”
韩纯忆怎么会这样了解他呢;他有点尴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吗?”姜言中问。
“好的,我还想谈下去呢。”韩纯忆托着头说。
现在坐在诊所里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儿梁舒盈是东区医院的护十,周曼芊在那里待过一段日子,跟她是旧同事。几个星期前,这位还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师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谈谈,她答应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他甚么也不肯说。今天,他没有预约,自己—个人跑来。
梁景湖哀伤地思念着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着的裙子,还有假发,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虽然这种做法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从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佛也能够唤回那些美好的岁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边说一边流泪。
“不,你没有病。”
“我以后也不会这样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儿女。”梁景湖说。
每一个人都会用尽方法去跟自己所爱的人更接近一些。这位可怜的男教师,穿上亡妻的衣服,让妻子在他身上复活,那样他便可以再次抚摸她,再次牵着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们从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梦游一回,却比穿上旧情人的衣服要艰难许多。
开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周曼芊脱下大衣,趴在床上,把护照和机票从状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国罗省参加一个研讨会。刚才跟范玫因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她昏昏地睡着了。
她觉得很冷,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着家里的钥匙,身上穿着昨晚临睡时穿着的衣服,左睑擦伤了,还在淌血。她为甚么会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