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
她把那个蜂蜜蛋糕狠狠地扔在地上,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沉默。
“你和我一起,是为了逞强的吧?”
他蹲下来,想要松开脚上球鞋的鞋带。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跟别人抢!”她坐在地上,扯着他的鞋带不放。
他只好去松开另一只鞋的鞋带,可是,她又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扯着那只鞋的鞋带不放。
她双手扯着他的鞋带啜泣,他的鞋带被她扯着,被迫坐在地上陪她。
“你根本不爱我!”她呜咽。
“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人。”他说。
“但我不会再买蜂蜜蛋糕给他吃。”她说。
多少年了,她没有再买过蜂蜜蛋糕给她身边的男孩子吃。
后来有一天早上,她在Starbucks里遇到钟永祺。他正在买外卖咖啡,她啜饮着一杯芒果味的Frappuccino。
她主动上前叫他。
“很久不见了。”
钟永祺有点儿诧异。
“你好吗?”她问。
“你呢?”
“我在美专念书。”
“是吗?我考上大学了。念建筑。”他的头微微向上抬了一下,好像是向她炫耀。然后,他问:“你男朋友呢?那个大眼袋——”
“我们分手了。”她说。
他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说:
“是吗?真可惜。”
她站在那里,很是难堪。是的,他有权侮辱她,谁叫她那么笨,在他和何祖康之间选择了何祖康?
“我要走了。”钟永棋说,“我女朋友在外面等我。”
她看着钟永棋拿着两杯外卖咖啡走出去。一个短发、穿牛仔裤,手里拿着几本书的女孩子在外面等他。他们是大学同学吧?才不过几年光景,钟永棋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当天晚上,她在家里接到一通电话,是钟永祺打来的。
“你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吗?我打的时候,还担心已经改了。”钟永棋说。
“不,没有改。你找我有什么事?”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
“我家附近有一家拉面店,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今天很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态度跟你说话。”吃面的时候,钟永祺说。
“你是不是仍然恨我?”
“只是当天输了给他很不甘心。但是,我没权怪你。”
“男人是不是都爱逞强的?”
“男人是没有游戏的,只有比赛。”
“你们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他抱歉地点点头.“可是,这是天性。”
“喱,我明白了。”
“希望你不要怪我。”
“是有一点的啊。今天早上让你占了上风;我是准备出来把你痛骂一顿的。不过,既然你道歉,那便算了。你跟你女朋友是同学吗?”
“不是同一所大学的。”
“看起来很匹配的样子啊。”
他腼腆地笑笑。
望着钟永棋,她想,假如当天选择了他,她的际遇是否会不一样呢?
后来有一天,她放学的时候看到那天和钟永祺一起的女孩子跟一个男孩子手拖手散步,两个人很亲昵的,像一对情侣。那个男孩子不就是隔壁班的王日宇吗?
钟永祺的女朋友,是不止一个男朋友吧?
原来,钟永棋也不见得比她幸福。
可是,她并没有幸灾乐祸。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何祖康。人做了一个决定之后,总是会怀疑另一个决定会不会更好。可是,谁又知道呢?
那天下课后,在美专的走廊上,同学们都在讨论她的故事;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故事。徐云欣听说,剧本是余宝正写的。那天晚上,最后一集播完之后,很多人打去女孩说的那个电话号码,那其实是漫画社的电话。
谁又会想到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寂寞的人?
她走到余宝正跟前,告诉她:
“在漫画店里再见到他的时候,我的电话号码已经改了。”
余宝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徐云欣瞄了瞄站在余宝正旁边的王日宇,朝他笑了笑。王日宇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根本不需要他明白。
那天在二十四小时漫画店里,徐云欣低下头,无意中发现何祖康脚上的球鞋是没有鞋带的,是用魔术贴那种。
“你不穿有鞋带的球鞋了吗?”她问。
他耸耸肩膀,说:“穿这种球鞋,不会给扯着鞋带。”
一阵沉默之后,她终于说:
“我走了。”
她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在后面喊:
“你——”
她回过头来,等他说话。
“没什么了。”他腼腆地说。
她的电话号码是上星期才改的。四年来,她搬家三次了,一直留住旧的电话号码,刚刚改了,却跟四年没见的他重逢。
假如他今天晚上问她:“你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吗?”她会微笑把新的号码写在他的手心里。只是,他终究没有问。
他可有像戏里那样,期待她开口,甚至修改了原本的结局?在他犹豫的目光里,可会有过思念和悔疚?
第六章
ChannelA节目里,正播放着爱情短剧的最后一回。
男孩腼腆地站着,终于,女孩说:“我走了。”
“喔。”男孩的声音是那么落寞。
临走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说: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从前一样,是二五二八○三六四。”然后,她又重复一遍:“是二五二八○三六四。”
徐洁圆坐在计程车里,抱着自己两条胳膊。所有的重逢,都是这样美丽的吗?所有的离别,却总是教人唏嘘。这天晚上,她刚刚从谢师宴回来。几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学生们与老师最后一次欢聚,明年,又有一批新的学生要离开。这些学生都跟她相处了好几年,像朋友一样,然而,无论多么投契的朋友,多么要好的师生,也要奔赴前程。起初的时候,大家偶尔还会相聚,后来,便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忘记了旧的。
车子停下,她走出车厢,进去公寓。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听到响亮的音乐,不是已经跟他说过很多遍,不要把音乐声调得太大的吗?他总是不听。
她把钥匙插进匙孔,门开了,眼前的一切却叫她哑然吃惊。符杰豪和一个女孩亲昵地坐在客厅那张宽沙发上听音乐,那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他们看到她,慌乱地分开了。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符杰豪,他窘迫地问:
“你为什么会来?”
她泪眼模糊,整个人在颤抖。那个女孩难堪地垂下头。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徐洁圆恨恨的把门关上,逃离那座公寓。
“洁圆!”符杰豪追了出来,拉着她:“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悲伤地饮泣。
她认得那个女孩子。她是他店里的职员。早阵子,王亮怡告诉她,在街上碰到符杰豪跟一个女孩子态度很亲昵,她还一口咬定王亮怡看错子。
“你和她开始了多久?”她凄然问。
他无辜地望着她,仿佛他是无辜的。
“你说呀!”
他还是那样的望着她,而他明明不是无辜的。
她哭着说:“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他的脸一瞬间由无辜变成愤怒,回嘴说:
“你就是这样!你一直也觉得在为我牺牲,你一直也觉得委屈!”
“我不是!”她为自己辩护。
他冷冷地说:“你觉得我配不起你,你是这样想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哭着说。
他还没有说过一句道歉,为甚么反而是她道歉呢?
“算了吧!我根本配不起你。”他丢下她走
了。
今天晚上,学生们送给每位老师一盒Baci巧克力,小小的一个圆形盒子,包装很漂亮。他们说,每一颗巧克力里面也藏着一张签语纸,能够占卜命运。这种巧克力在外面很难找到,只可以在机场买得到,是其中一位女生托她在机场工作的哥哥买的。
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回家的,忽然很挂念符杰豪,很想和他分享这盒巧克力,所以来到他的公寓,准备给他一个惊喜。没想过她看到的,却是她的爱情遭到残忍的背叛。
昨天,他们才一起去看房子呢。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她大学毕业的那天,他说:“我将来要买一间房子给你。”
她说:“我们一起储钱。”
“不,不要用你的钱。”他坚决地说。
她以为那个梦想快要实现了,却原来比从前更遥远。
她和符杰豪是中三的时候同班的,他人很聪明,就是比较爱玩,跟爱静的她很不一样。
后来,她考上大学,他考不上。他们身边的朋友都不看好这段感情。新生选科的那天,王亮怡就跟她说:
“你和符杰豪以后要走的路也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她坚定地相信这段感情能够经得起一切的考验。用学历去评价一对男女,未免太肤浅了。
他们那所中学附近有一家日本拉面店。读书的时候,她和符杰豪常常去。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符杰豪和她在那家拉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叉烧面。她把碗里的叉烧夹到他的碗里,只留一片给自己。
符杰豪一直低着头吃面。
“怎么啦?”她逗他。
“进了大学之后,你会认识很多男孩子的。”他幽幽地说。
她笑了:“你吃醋吗?”
他讷讷地不说话。
“你的工作也会让你遇到很多女孩子。”她说。
“我不会喜欢别的女孩子。”他的语气是那么肯定。
“我也不会爱上其他男孩子。”她用同样的许诺回报他的深情。
符杰豪进了一家时装连锁店当店员,虽然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他晚上还是自修,准备再考大学。
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可是都一一给她拒绝了。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不会再来碰钉。
第二年的大学入学试,符杰豪落败了。
“我决定放弃。”他在那家拉面店里跟她说。
“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她问。
“其实,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他耸耸肩膀说,“很多名人也没上过大学,他们不也一样很成功吗?只要你不嫌弃便好了。”
“你疯了吗?说这种话。”
他笑笑:“我说笑罢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下个月会升主管。”
“真的吗?”
“嗯。我好像是有史以来升职最快的一个,店长很赏识我。”
“那么,你要努力啊。”
“你也要努力读书。”
“知道了。”
“下学年开始,你不要再替人补习了。”他说。
“为什么?”
“我帮你交学费好了。”
“你的负担太重了,我补习并不辛苦。”她怜惜地说。
“不,这才是我的奋斗目标。”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面凉了,快点吃吧。”
这种日子,若能够一直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她守住一个盟誓度过她的大学生活,他也守住一个盟誓等她毕业。
到她毕业的那天,他已经是两家店的店长了。
这一刻,她在举行毕业礼的礼堂外面等他。一辆日本跑车在她跟前停下,那刺眼的红色在烈日下使人目眩。符杰豪从车上走下来。
“这车子是谁的?”她问。
“我刚刚买的。虽然是二手车,但有八成新。”他兴奋地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袖揩去引擎罩上面的一点尘埃,回头去问她:
“你喜欢吗?”
“为什么是红色的?”她问。
“红色才抢眼!”
她的同学都围了上来看这辆新车,其中还包括王亮怡。符杰豪像个威风的主人,站在他的车子旁边,接受别人羡慕的目光。
“这车子是新的吗?”王亮怡问。
“对啊!刚刚出厂的。”符杰豪说。
毕业礼之后,她在车上问他:“刚才你为什么告诉王亮怡这车子是新的?”
“王亮怡这种人,眼睛长在额头上,如果我说这车子是二手的,谁知道她会怎么说?”
“她不是那种人。”
“当天她不是说我们以后走的路不一样吗?”
“那句说话,你一直记到现在吗?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她常常以为大学生高高在上,她能够考上大学,不过因为幸运罢了。”
“你别这样说她。”
“你为什么老是站在她那边?我才是你男朋友呢。”
她气得低着头不说话。良久的沉默过去之后,他伸手去摇她的膝头,逗她说:
“今天是你大学毕业,你想去哪里庆祝?”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她撅着嘴巴说。
“你看你,都快要当老师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你的学生不欺负你才怪。”
“他们要是欺负我,我便告诉你,由你帮我出头。”她说。
“这个当然了,除了我,谁可以欺负你?”
她噗哧一笑,说:“你赚钱很辛苦的,不要乱花钱了,这辆车子也不便宜。”
“你说话的语气已经像老师了。”他朝她微笑。
她在一所男校教英文,王亮怡在杂志社当编辑,几年里换了几家杂志社,工作不算如意。
符杰豪现在已经是时装店的分区经理,他的工作愈来愈忙,应酬也愈来愈多。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徐洁圆来到他的公寓,他还在床上睡觉。她溜进他的被窝里搔他的胳肢窝,说:
“还不起床?”
他一边笑一边说:“昨天晚上打麻将打到三点钟,很累呢。”
她把鼻子凑到他头发上,嗅到一股难闻的
烟味,咕哝着:“又是跟那些分区经理一起吗?”
“我摸了一铺双辣!”他兴奋地说。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双辣?”
“总之是赢!”他抱着她,说:“我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她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就是我的礼物,我什么也不要。”
“你毕业的那天,我不是说过要买房子给你的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银行户口的结单给她看,说:“我已经储够首期了,明天开始,我们去找房子。”
那一刻,她以为人生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可是,在梦想快要实现的时刻,她才惊觉眼前人已经改变了许多,仿佛是她不认识的。
从找房子那天开始,他们已经不知吵过多少遍了。她希望房子不要太贵,宁愿地方小一点,负担没那么沉重。然而,符杰豪却总想买半山区的房子,虽然他口里不说,她知道他想住到半山,因为他有些同行也住半山,而她和符杰豪的同学之中,虽然也有人买了房子,却还没一个买得起半山的房子。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中学同学会聚餐,符杰豪喝了几杯红酒之后,开始高谈阔论:
“我手下有好几个大学生,连英文都不行呢!香港教育制度不知怎么搞的,花了纳税人那么多钱,却为社会制造出一批三流人才。我老板只读过几年书,拍他马屁的,全是大学生。那些所谓大学毕业的女生,还不是要跟男人上床来向上爬?我在这一行看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