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尹梵心一反先前的激动,沉默了好半晌,一语未发。
三年前从齐爸爸口中得知的「漱石门」,简直像个不真实的传说──
分支偏布全球的「漱石门」,一言以蔽之,仅能以「绝无仅有的灰色组织」来形容。
以颜色而言,灰色可一分为二,一黑一白。
以善恶为界限,灰色则是居中模糊难清的地带。
再者,既以漱石为其名,自有隐居遁世、不问尘事之意;但「漱石门」不仅插手世间紧事,其下更分有「醒石观」、「惊石观」、「忘石观」三支不同的部门。
听说「醒石」专责采清情报的真确性,是个集高科技装备、计算机渗透及易容技术等各方精英所组成的情报团。
「惊石」则是杀手组织,但与一般黑道的行事法则大不相同,并不是每回出手必得见血的残暴,主要是将黑白两道当中的不肖分子揪至阳光下,揭穿恶行。至于手段如何,没有人知道,或者该说无从得知。
「忘石」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平复,专责将「惊石」揪出的顽劣不良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务求歹人恶徒改邪归正,不使危害社会安宁。
而每十年才举办一回的「十人竞技」正是晋升谏士的唯一途径,更将由获胜的十人当中选拔出下届门主。每回皆有无数来自全球的精英极力争取入围,只是希冀能得到这份殊荣,一窥庙堂之宏伟。
这样充满传奇色彩的侠义组织,又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成立宗旨,她怎么可能不想加入?只可惜晚了好几步,根本来不及争取入围权。
「名额早满了,我只有望门兴叹、过过干瘾的份。」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微微一酸。「要不然你以为我干嘛那么想见着『影魅』的真面目?」
「听说门主夫人的位子还空着,没人坐上去哦。」应御风突然天外飞来一句。「别拚命去争那些小职务了,用嫁的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神经病!」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委屈自己去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
「谁规定门主一定得是头秃齿摇的糟老头子?」他的语调一如先前,淡淡的、冷冷的,听不出任何弦外之音。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啦!就像世上仅存的王子一样,几乎都是非洲黑人。而我刚巧没兴趣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去赌那可怜兮兮的百分之一。」说是这么说,可她却始终舍不下一窥「漱石门」内部的心愿。
「妳总算还有点脑子。」应御风喃喃低语,彷佛只说给自己听。刚才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说出那么不可思议的话……门主?别开玩笑了,他才不会回去。
「喂,看来你似乎也满了解『漱石门』的嘛,咱们来交换情报好不好?」尹梵心蓦地漾出甜美得彷佛沁出蜜来的笑容。
「像我这种安分守己的良民怎么可能会对那种暴力组织有兴趣?别扯了。」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况且她的笑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能归类于谄媚──而她从不随便浪费这般别有意义的甜笑,除非有求于人。
「别那么小气,说嘛!」她抓住他的手不放,一径撒赖。「反正天色已经黑了,出去玩太危险,不如来聊天杀时间。」
「妳今天真的很吵。」早知道就订两间房,省得听她在耳边乱叫。
「本来嘛,一个人无聊,两个人就有聊啦!」她的眼神柔媚如醉,樱唇嫣红欲滴,却又有些贼贼的……
「想都不要想!」他狠狠瞪她,口气坏极了。
她哪里是想聊天!别以为他看不出那种诡谲眼神代表的意义。这个小白痴竟然想叫他摸黑陪她出门,在这个据说「治安很乱,环境很脏」的灰黑小房子堆里乱跑,只为了找一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漱石人!
「我至少很诚实,心到口就到。」她的小脸倏地黯下来。「哪像有些人,做什么事都是强迫性的,问都不问一声,霸道得要命。」
「妳不愿意跟我来墨西哥度假?」应御风脸色一沉。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如果你事前先问过我的意见,感觉比较好嘛。」尹梵心偷偷瞥他一眼,又迅速地调开视线。真是的,他又生气了。每次都这样,就会凶她,一点点小事也生气,真是没度量。
「小骗子。」应御风硬是托起她的下颚,深深地盯住她。「我要是事先通知,妳不是先逃得不见人影,就是东拉西扯拖着不肯乖乖出门。还敢说我霸道,明明是妳个性不好。」
她个性不好?亏他有脸说!明明是他引信短,还敢数落别人!
「又没人要你忍耐!」他的指控委实太过刺耳,当场惹毛了她。「齐硕文虽然老爱欺负我,但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跟你比起来,简直像天使一样可爱。」句中的「天使」二字拖得既长又响亮,分明有意加重语气。
「妳才怪了,我们两个的事为什么要扯上那个姓齐的?」他也恼了。天使?这算哪门子的赞美词!男人若是被女人形容成天使,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你看你看,又跟我吵,连这点小事你都不肯让我。」她眨着红了一圈的眸子瞪着他。「人家齐……算了,不跟你讲了,免得你又把乱七八糟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我哪有那么恶劣!」一股烦闷的情绪突然罩住应御风,令他坐立难安。他无奈地瞪住眼前的小女人,一脸哭笑不得。晶石上浮起的「心」字若是指她的话,他的后半辈子可就难过了。
「就有!」她咚咚咚连捶他三下。「你又吼又骂地把人家的素描本抢走,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也没见你还我!」
「开玩笑,妳又没付我模特儿的费用,画稿怎么能还妳?」他清清喉咙,努力挽回自己严肃的架子。
「开玩笑,你也没答应当我的模特儿,我为什么要付你钱?」她的气焰非常嚣张,以一式一样的句型倒打他一把。
应御风一时话塞,只能以懊恼的黑眸死瞪她。
「没话说了是吗?」尹梵心宽宏大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念在你是初犯,且看来颇有悔意,不如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嘿嘿,跟某人比起来,我大方多了吧?」
「将功……」他的语音绵软无力,彷佛随时都会瘫倒。此时不吐血,更待何时啊!
「对呀。」她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来来来,把你知道的情报都告诉我,那些素描就算收买费,随你爱裱爱丢,我都不干涉。」
「谁理妳。」他推开身边的黏人精,换个偏远荒僻的位置。
真是不识货,也不想想那些「废纸」价值多少钱,还嫌少!上回画展不过卖出十幅画,就已足够让她躺着吃喝玩乐三年还有剩,贪心的家伙,该知足了。
「虽然你伤了我的自尊心,但是我决定原谅你。」她马上醒过来,一点也不气馁。「快说呀,憋久了会得内伤,与其损己不利人,还不如吐出来与我分享一下嘛!」
「老实告诉妳,我对那个肮脏血腥的暴力组织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漠然得近乎冷酷,嘴角僵硬地抿成一直线。
「你……」尹梵心蓦地放开他,愁容满面。「你为什么要这样践踏『漱石门』的名声?好像他们欠你八百万似的,神经病!」
岂止八百万,就算拿老头的命来抵也不够!应御风恨恨地想。
见应御风闷不吭声,尹梵心误以为他正在「扪心自省」,便在一旁好心开导。
「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有一天,你的家人在夜半时分坐上出租车,结果被载去荒山野地里杀害,任凭警察费尽心思也抓不着嫌犯,那时难道不希望有人代你出头,揪出那个丧尽天良的恶徒吗?就算你可以忍,可以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歹徒难道会安分地坐在家中,不再出外害人吗?受害的人数还会继续增加……」
「妳说够了没有?」他旋身狠瞪她,清俊的脸庞倏地凝成寒冰。
「当然没有。」她冷静地看着他。「为了社会的正义和平,『漱石门』的存在与贡献是不可忽视的,你不该拿有色的眼光看待它。」
「妳真以为它能保护人的性命,」一把熊熊怒火顿时由应御风心底深处狂烧而出。「这种天大的谎言也只有如妳这般痴蠢的笨蛋才会相信!」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尹梵心被他陡然爆发的怒气震住了。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该不是「漱石门」跟应御风真有深仇大恨吧?那岂不表示他也被列入「漱石」的黑名单?若是不小心跟他扯上关系,他身边的「闲杂人等」是不是也会落得在劫难逃的命运?
那……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她是不是应该尽速逃离,以免沾染晦气?
左思右想了五秒钟,尹梵心确定自己绝对无法做出如此缺乏义气、弃友而逃的行为,只好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懂也是一种幸福。」应御风的眸子更阴暗了些。
邪人说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说邪法,邪法也成正。
这世上的邪人之所以成功,皆因将好佞心思藏于「正法」背后,而以伪装的君子面貌出现在众人之前。而正人之所以失败,乃是输在宅心仁厚,凡事只看光明面,过于信任他人,而败在「邪人」的手上。
这是他外公应湛天时常挂在嘴边的道理。每当提起他死去的母亲时,总免不了顺道数落「那个狠心狗肺的东西」一顿,而最后就是以这段话总结。二十年累积下来,那股暗藏于字里行间的鄙夷之意似乎益加根深柢固,浓得再也化不开。
应御风盯住右手腕上淡色的细长疤痕,心口不禁隐隐作痛。如果「漱石门」的组织真有传闻中那般严密精锐,如果接掌「漱石门」的意义在于维护正义、确保生命安全,当年他母亲遭受的磨难又算什么?一次无法掌控的突发状况?
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护卫周全,有什么资格夸口自己的能力,炫耀部众皆为精英?更遑论解决其它的暴力事件。以暴制暴只会造成无穷尽的恶性循环,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老头都五十多岁了,若是还道不破这一关的话,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一根纤指突然戳上应御风僵硬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沉思。
「呃……我肚子饿了,想出去采买食物。」尹梵心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只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顺道替你带些特定食品回来。」
方才不知是哪位人士认为外头月黑风高,犹在耳边谆谆告诫不宜外出行走。
「妳不怕黑?」他的口气听起来彷佛隐忍了许久。
「一点点。」察言观色虽然不是她的专长,但近来功力精进不少。「不过我更怕肚子饿引起的胃痛。」
应御风一愣,心脏倏地揪了一下,突然觉得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把锋锐的利刃,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
「妳有胃病为什么不早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彷佛又动了无名肝火。
她耸耸肩,好似是他大惊小怪,一切烦忧皆与她无关。
「你又没问,我怎么告诉你?」尹梵心随便敷衍几句,便埋头在行李堆里寻找自己存放钱包的背包。「反正是老毛病,说不说根本没差。」
打从有记忆起,她的胃痛一直没好过,只有轻重的差别。平时倒还好,小疼小痛她一向忍惯了,但若遇上疼得几乎令人在地上打滚的胃绞痛,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不是重点。」他懊恼地死瞪她。
「钱包呢?」她背向他,顺利地闪躲过那双炯亮逼人的黑眸。「喂,你没动过我的行李吧?」
「谁要动妳的东西!」应御风没好气地回答,眼底的阴郁却愈凝愈沉重。
「那可不一定。」她拧起柳眉,开始有些烦躁。「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擅自闯进员工的宿舍,自行取出物品。」
应御风终于看不下去她笨手笨脚的拙样,眨眼之间便替她翻出正确的背包。在取出钱包递给她之后,还随手翻了翻她的家当。
「胃药呢?」他瞪大黑眸,俊脸沉了下来。「妳居然没带胃药!」
她再次耸肩。反正已经痛成习惯了,胃药吃了跟没吃一样,她干嘛要虐待自己?再说,不论哪一家药厂出产的胃药都一样恶心,除非她倒下,否则谁也别想让她吞下那些见鬼的药片或胃乳。
「算我拜托你,别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行不行?」尹梵心打开钱包细点零钱,免得付帐时遭受拒收大钞的悲惨命运。「我要去桥对面的麦当劳,你要吃什么?」
「我要侬特利的双牛堡。」他存心气她。
「可以。」她倒是一派自在,完全没动气。「自己慢慢孵。我走了,Bye!」
「妳给我乖乖坐下!」应御风凶巴巴地挑起眉,将她塞进床边的椅子里。「要吃什么快说,别等我买回来才抱怨『每次都不先跟我商量』。」
真好真好,他竟然自愿担任买饭小弟!尹梵心把钱包递给他,眼尾眉梢全是笑。
「我现在饿得都快晕了,只要吃下去不会死,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过……」她顿了顿,以咽下饥渴难忍的唾沫。「不管你决定买什么,麻烦都买双份给我,谢谢。」
第八章
「小气鬼!」应御风悻悻地瞪她。「妳明明不吃腌黄瓜,何必紧紧守着不放?」
眼看她面前堆放着小丘似的腌黄瓜,还对它摆出嗤之以鼻的嫌恶神情,他自然当她无意食用;又恰巧腌黄瓜是他相当喜爱的佐菜之一,当然十分乐意为她「分忧解劳」,没想到她却以捉拿窃贼的神情睨他,坚决不许食物被劫的事情上演。
「虽然我不吃,但也没打算分人食用。」尹梵心将由汉堡内挑出的腌黄瓜用纸包起,置于手肘内,以防再次被抢。「如果你真想吃,等我吃饱再去买一罐给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与人共食了。记得上一回在海边,连喝一口豆浆也能惹得她满心不悦,宁可放弃所有,也不愿接受那袋已遭「玷污」的烧饼油条与豆浆。
她若非有极端洁癖,就是心理有问题。
「妳这是哪一国的逻辑?吝啬毙了!」他伸手去抢纸包里的腌黄瓜,快手快脚地囫囵吞下,还对她得意洋洋地怪笑。
不过一瞬间,尹梵心的俏脸立刻冷凝起来,温度直降至零下十度。
「既然你如此饥不择食,不如这些全给你。」她将两个原封未动的汉堡推到他面前,连才吃了一半的汉堡也放了下来,凛着脸起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