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瑶挑眉问:"挞哥什么时候试攻过澶州城?我怎么不知道?是凌飞回去之后的事吗?"
红铃的神情一变,噤口不答。
玉瑶更加狐疑。"说呀,你怎么不说了?是不是……"她悚然心惊。"是不是凌飞在挞哥攻城的时候战死?你怕我伤心,不肯让我知道?"她跳起来,紧张的抓着红铃的手摇。"你快说呀!"
"不是的,长公主,凌飞活得好好的。"
"你怎么知道他活得好好的?"
"因为……"接腔的人是萧太后,她缓步走进帐内。"凌飞正在辽营内。"
"啊?他来了!"玉瑶换上一脸的喜色。"他是来和谈的吗?"她放开红铃的手,趋近母亲。
"不是。"太后冷冷的说。"他被挞哥俘虏,现在囚禁着。"
"啊?"玉瑶愕然。"他受伤了吗?我可以去看他吗?"
"他左臂受伤,伤势不重。你不能去看他。"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他?母后,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放他走。你不相信我的话,叫红铃陪我去,我只要站在牢房外跟他讲几句话,看看他真的安然无恙就好。"
萧太后叹口气坐下。"我要怎么样才能使你对他死心,杀了他吗?"
"不!"玉瑶急得掉泪。"母后,你要是杀死他。等于杀死我的心,我会一辈子都很伤心。"
"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而你还年轻,过一、两年你就会忘了他。如果你真的很不喜欢挞哥的话,我会为你另择佳婿。"
"不!不!"玉瑶摇头洒泪。"我如果不能嫁给凌飞就终生不嫁。"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痴,这么傻?你为他挨了鞭子还不后悔吗?"
"不后悔。母后,现在您的气比较消了,我就老实说吧。那天我的确是故意不锁上牢门,让他有机会逃走。那时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好好的活着,将来不管他娶什么样的汉族女人为妻,我都会遥遥祝福他。"
萧太后再次叹气。"当年我要是像你这样执着,就不会嫁给你父王.而嫁给从小订亲,青梅竹马的韩德了。玉瑶,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那几鞭是想打醒你,教你不要再执迷不悟。没想到你对凌飞还是一样的痴情。"
"母后,"玉瑶跪到母亲面前,含泪说:"女儿不孝,惹你生气。我知道自我襁褓时父王过世,您是多么辛苦的料理国事、家事,为皇兄撑持着帝位,使一些觊觎皇位的野心家知难而退,连韩叔也不怨你,愿助你辅佐幼主。"
太后叹通:"我一直努力的培养隆绪,希望他成为一个明君。现在他有自己的思想、见解,几乎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他的心太软,令我还放不下心。做为一国之君要想得长远,不能有妇人之仁。或许是我老了,身体不如前了,我竟有了妇人之仁,不想杀凌飞。"
这回玉瑶流下的是欣喜的眼泪。"谢谢母后,谢谢母后。"
萧太后苦笑着摸摸女儿的头。"你父王驾崩的时候,你还是个不解事的婴儿,所以我一直最疼爱你,希望能给你足够的爱,以弥补你不曾得到父爱的遗憾。既然你对凌飞那么痴情,我如果杀他,一定会影响我们母女的感情。"
"母后,即使你杀他,我也不会怪您,可是我会伤心,我会天天思念他,谁也不嫁。"
"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快乐,可是,玉瑶,你要知道,我要是成全你,让你和他结婚,你也不见得会快乐。"
玉瑶赧红了脸说:"母后,这个您不用担心。凌飞对我并非全无感情。不瞒您说,上次他来谈和的时候,我叫红铃去带他来见我。"
太后瞟向红铃。
玉瑶连忙道:"母后,您别怪红铃,是我逼红铃那么做的。"
太后和红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说下去,你们见面之后呢?”
"他很心疼我为他受了鞭刑。"玉瑶娇羞得粉脸红馥馥的,自然的流露出沉醉于恋爱中的妖媚。"他说他已对我动了真情,他也希望能和我成亲。临去之前,他还亲了我的嘴。"
太后舒展眉头,微微浮现笑容。"你这几年出落得比哀家当年还美,你又对他一往情深,他如果没有爱上你,那我真会怀疑他是个目盲心盲的白痴,可是,你要知道,"太后又皱眉。“他爱你是一回事,你们成亲会不会幸福是另一回事。”
"我们会幸福的。"玉瑶自信满满的说。"先前我提婚议他宁死不从是因为我们两国敌对,他又有未婚妻,现在我们两国要和谈,相亲成为条件之一,只要我们不坚持要他入赘,我相信他乐于和我成亲。"
"可是我坚持要他入赘。"
"为什么?母后,二皇姊不是嫁到西夏去吗?你并没有坚持要二驸马入赘。"
"她的情形与你不同,西夏素来与我大辽友好,大宋却是我大辽的世仇,哀家担心你嫁过去的话会吃苦受罪。"
"不会的,母后,凌飞表面刚强,其实他内心且温柔体贴的,我感受得出来。"
"你太天真了,玉瑶。你从小不曾受过什么挫折,哀家也一直刻意保护你,不想让你被人世间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污染,结果造成你太乐观,觉得凡事都很简单的心理。汉人一向排斥外族,当我们是番邦的蛮子。你要是嫁给凌飞,随他到中原,将来生活习惯、饮食起居一定难以适应。很可能还会有婆媳、姑嫂等等,因习俗、观念不同所引起的种种问题。在辽国你是被众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进了凌府后,你可能成为人人欺负的对象;还有,汉人家境好的,通常三妻四妾,你受得了和别的女人共用一个丈夫吗?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玉瑶的一双美目眨了又眨,认真的思索。"我想……母后您常说中原的气候和环境都比大漠好,我应该可以适应。与人相处嘛,应该也不难。只要我待人以诚,我相信别人也会以诚待我。就算凌飞骂我是番婆子,我也能忍受,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凌飞再娶。我一定要问他,叫他答应我不再娶别人。"
"眼前有个问题恐怕比其它所有的问题都大。"萧太后沉重的说。
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吗?"玉瑶不安的问:"什么问题?"
"凌飞被挞哥俘虏的时候,挞哥用奸计攻城害死。他爹,他一有机会就会割下挞哥的人头祭拜他爹。他对我们的敌意势必比以前更深。以他的脾气,很难说他还愿不愿意与你成亲。"
玉瑶忐忑了一夜,根本睡不着。趁黎明之前。她不顾母后叫她暂缓两天.等凌飞气消了些再去看他的命令,偷了一套军士的衣帽就走向死牢。
她能够体会凌飞的心情,她母后要是被宋军杀害,她也会很难受。现在她并不想奢谈婚事,只想去安慰他。在这种时候,她相信他需要一个爱他的人陪他。
可是,她的立场有些尴尬。挞哥不可能私自出兵,当然是经由她母后的授意或同意,才去攻打澶州城。这点凌飞当然也知道。他想要的恐怕不只是挞哥的人头。如果要得到的话,他恐怕也会拎她母后的人头去祭拜他爹。如果凌飞将对她母后的恨转移到她身上,她也不会意外。
人生真是充满了变数,一波末平,一波又起。辽宋两国的和平出现曙光,凌飞也爱上她了,却又蹦出他爹死于辽军炮火这样无法转回的问题来。她和凌飞的情爱怎么会这样曲折?昨天之前,她还抱着他们有情人终能成为眷属的希望。现在,以她对凌飞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己微乎其微,她的希望很可能转为绝望。
无论如何,她还是爱他,还是希望能尽量帮助他。就在这一夜间,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懂得去为他想,懂得深人去想事情。母后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是到了她该长大、该成熟的时候了,只是,成熟的滋味未免太苦涩了些,必须用挫折、失望和泪水去换取。
爱情使她软弱,使她在最近几天内流下的泪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还多;爱情也使她坚强,使她相信只要有心,铁杵真能磨成绣花针。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结,要看你有没有耐心、有没有毅力去解。
即便她做过各种努力,凌飞还是不再接受她,她也无怨无悔;至少他曾对她柔情款款,至少他曾有过和她比翼双飞的意愿。她会永远爱他,永远祝福他,也希望他的心头能长久留存对她的淡淡回忆。
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正是大伙儿睡得正香甜的时候。整个辽营平静、安宁,只有此起彼落的鼾声。
她走到牢房边.还没有出声唤他,凌飞就睁开眼睛,可见他没睡熟,或是根本没睡。他的眼晴缺乏昔日的光采,因为急速的消瘦,而显得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眼晴周围出现黑圈。
玉瑶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好不忍心见他这般憔悴,他被俘虏后可能一直不吃不晚。牢房的地上有三个只被啃了一、两口的馒头。
他的眼神似乎有点涣散,没有立即认出是她。等到他的眼神显示由他认出她了,他拉下脸轻声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他翻过身去,整个人几乎都藏进毯子里。
第六章
玉瑶抬头对着星空做两个深呼吸,忍住眩然欲滴的泪,再看向凌飞的后脑露出在毯外的头发。
她是来给他安慰的,不是来激怒他的。她不想和他争辩,不想吵醒两个坐在长板凳上打瞌睡的狱卒,所以只好保持沉默。她坐到地上,用她的心向他传送她对他真切的关怀、诚挚的情意。她多么希望他们的心灵能够交流,多么希望他能敞开心来,告诉她他的痛、他的苦、他的怨、他的恨,然而,他关起心门,不让她分担他的愤怒、他的郁闷,宁可独自沉溺于丧父的哀伤中,沉沦于自责的折磨中。
她不知该如何帮助他,只好默默的坐在地上陪着他,良久、良久。
他在毯子里蠕动一下,露出嘴巴来轻叹道:"黎明前最是严寒,你走吧,巡逻队就快经过了。"
"凌飞,"她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把想要为父报仇的怒火。可是,你不吃不睡,把身体搞得虚弱不堪,形销骨立,要如何报仇呢?你答应我你会自己保重、会强壮起来,我就走。"
他没有立即反应,过了一下才点点头,始终以后脑勺对着她。
她站起来。"那我走了,你答应我了,不能食言喔。"
等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凌飞才转头去看她的背影。她穿着辽军的宽大毛袍,如果刚才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他不会认出那是她的背影。她和他一样一夜无眠吗?痴情得傻气的女人,他想恨她,可是办不到,他无法将他对她母后的恨发泄到她身上。她只是个纯情的、无辜的女孩,他要恨的,是挑起战争的贪心侵略者、野心政治家。
不过,她说得很对。恨,解决不了问题。他被恨迷幻得毫无胃口、不能成眠。对他有什么好处?没有,他只是觉得自己愈来愈虚弱。愈来愈无法抵抗直要渗入骨髓里的寒意。
是的,他应该化悲愤为力量。应该使自己重新健康起来,才有谈报仇的本钱;否则继续自怨自艾、自我摧残下去,徒然让自己痛、仇者快而已。他得感谢玉瑶的醍醐灌顶,将他从被仇恨迷失了理智的深渊爬出来。他要感谢她的太多了,可是,他巳经不能再爱她了,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今后他只能视她为敌人。
前次他们订情的那一吻,已成为不可能再发生的历史、过往的云烟。然而,人类的头脑是个很古怪的东西,它不会因为你要选择遗忘。就乖乖的把你想忘记的回忆统统杀掉。
他钻出毯子,拿起地上脏脏硬硬的一个冷馒头,把外皮撕掉,不辨滋味的咀嚼。等着吧!挞哥;等着吧!萧太后。只要他凌飞还有一口气在。他一定会要他们血债血还。
第二天,亦是在黎明之前,玉瑶又换了军士的衣帽,偷偷溜出她的庐帐去牢房。
她没有太接近牢房,因为在离牢房约十步的地方,她就看到凌飞露出在毯子外面的脸。他的双目闭着,嘴巴微张,睡得很热的样子。她怕走得太近会吵醒他。他能睡就让他睡吧。
地上看不见馒头了。他肯吃东西了吗?藉着不甚明亮的天光。她不能看清他的脸,不过觉得他的气色似乎稍微好转了些。她淡淡的微笑,悄悄的离开。
争议了几天的辽廷,终于决定和谈。鉴于宋真宗似乎相当坚持不肯割地,辽国只好退让,但是岁银必须多要一些。至于玉瑶公主与凌飞的婚事萧太后始终坚持要凌飞入赘;而且,她要这件事速战速决立刻办理,免得夜长梦多。
红铃被太后委派去与凌飞谈。红铃话还没讲完,凌飞略微消瘦的脸就罩上寒霜,打断她的话说:"我早就清楚的表明立场了。你们怎么还听不懂?要我入赘,免谈。现在即使太后肯把玉瑶公主嫁给我,我也宁可断头,不会点头。我爹死在你们的手里,我日思夜想的就是要如何报仇,如果我还跟仇家结为亲家,那我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
"凌将军,"红铃苦口婆心的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应该往大处看。你跟公主结亲能使辽宋两国交好,大大减少两方军队因战争所牺牲的人命,我相信你爹在天之灵不会怪你的。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想想看,你稍作让步就可拯救无数条人命,积下无数功德。"
凌飞双手抱胸,撇开头不理她。
"玉瑶公主是太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太后最近自觉身体变差了,常犯腰骨痛的毛病,她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见到长公主成亲,偏偏长公主独独钟情于你。唉!若非长公主那么喜欢你,一再向太后说她非你不嫁,你就是有三个头也早就不够太后砍了。"
凌飞仍是冷然相对。
"凌将军,你总该为长公主想一想吧!要不是她几次救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吗?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以身相许报答长公主的恩情。而是请你体谅长公主对你的一片痴心。她已经下定决心。今生不能和你成亲的话,就终生不嫁,你舍得让她那么一个仙露明珠般的佳人,一辈子为你深闺寂寂、郁郁寡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