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永宁瞠眼惊声尖叫,她的脸、手及前襟全沾满恶人的血,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残酷的景象,深深地烙进她幼小的心灵。
少年笑着扫看恶人的同伴,那些人不约而同的一阵战栗。光是一个眼神,便能致人于死地,说的大概是现在的情况。
“好心的大爷,我们全是听命于老大才会作恶,现在老大死了,我们以后绝不会再作恶,放我们走吧。”几个人丢下手中的大刀,跪在地上哀求。
“你们还真有情有义,把所有的罪全推到死掉的人身上。”少年蹲下来,对着永宁说:“小姑娘,你睁大眼睛看好,这些杀了你亲人的恶徒,我现在就替你讨回公道。”
话声方落,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剑,下一瞬间已经将那些贪生怕死的男人杀死。
“少城主,雨停了,咱们可以走了。”高壮的男人说道。
“这小姑娘怎么办?怕成这样,没见过血吗?”小孩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少年过分温和的脸,一点也不像刚经过一场杀戮,他对两个同伴说:“去打点下,我们上路。”
等到两人离开小庙,他瞥见地上有块染血的玉佩,上前拾起,在身上擦了擦,递到永宁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吧?”
永宁出神地凝视它半晌,才颤抖的说:“皇……皇阿玛……”濡湿的双眸一闭,随即昏厥过去了。
少年始终未变的神情,因她一句“皇阿玛”而脸色丕变,薄唇紧抿,炯亮的眼睛变得阴晦。
他拿起玉佩一看,“永宁格格”四个字刺痛他的眼,他数年来满心满眼的仇恨,在这小女孩身上看到一线希望。
仇人的女儿就在眼前,他蓦地笑了,笑容仍是一派的和煦,眼神却藏不住杀机重重。
“少城主,可以上路了。马淋了雨,待会不知道能走多远的路?”小孩撇撇嘴道。少年阴鸷的眼神一敛,把玉佩揣入怀里,将昏过去的永宁抱起。
“少城主,你要带这个小姑娘回磐龙城?”小孩语气里有着不赞同。
“你不也是这样被我带回去的?”
“那不一样,这么弱又胆小的姑娘,能为咱们磐龙城带来什么?
“她带的好处可多着。”他语带玄机地说,抱着永宁离开小庙,奔向她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江南。
永宁昏睡一天一夜,悠悠转醒,一时间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呼,烫、烫。”向安生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看到永宁已经醒来,口气不悦地发牢骚,“少城主竟然叫我替你煎药,我在磐龙城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你是谁?”她虚弱的问,仿佛大病未愈。
“你管不着。”他将药搁在桌上等凉,斜睨着她;他最瞧不起没用的人了。
“你是男是女?”
“男的!”向安生气急败坏地回答。真是奇怪,每个人第一眼见到他,都忍不住怀疑他的性别,他不过是长得漂亮些、可爱些,但脾气却是道道地地的粗暴。
“这是哪里?”永宁跳下床,身子些微摇晃着。
“真不知道少城主发了什么慈悲,荒郊野外就能安身,偏偏为了你大老远找间客栈住。现在你醒了,可以起程回磐龙城了,真是麻烦精。”
“老远就听到你的牢骚了。”穆问濠挑着眉站在门口,浓眉下是一对炯炯有神、澄澈如水的眸子。
“少城主。”向安生低头表示认错。
穆问濠坐下来,端起药碗,挥手唤永宁过来,“把药喝下,免得受了风寒。”
向安生全身起鸡皮疙瘩,从不曾见少城主这么关心过一个人。
永宁向前一步,闻到药味,柳眉立刻蹙起。“你是谁?”
“救你的人。”
她一双翦水秋眸凝视他半晌,轻声问:“那我是谁?”
穆问濠怔了怔,尚未说话,向安生已扬声叫道:“你都不知道你是谁,我们怎会知道你是谁?”
穆问濠将药碗搁下,拉着她的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你全忘了?”
“忘了。你知道吗?”她忧郁地问。
“好好笑,少城主他——”
“安生。”穆问濠看了他一眼,向安生立刻静下来。“你叫永宁,是我从土匪手中把你救出来的,你的家人全遭杀害了。”
“可是我想不起来。”她心慌地紧抓着他的手。
“你大概是受到太大的惊吓才会忘了。”
永宁静默地坐下来,灵活的秋眸此时显得十分空洞,为什么她全想不起来?
“那……我现在是孤儿了?”
“磐龙城会有许多新家人。”
“药快喝一喝,好回磐龙城。”向安生不耐烦地说。
“不必喝了。安生,拿出去倒掉。”穆问濠说。她已经没有皇宫的记忆,用不上这帖药了。
“这是我熬了一下午的药,要倒掉?”向安生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药拿出去倒掉。
“从此刻起,我就是你最亲的亲人。”穆问濠笑着对永宁说。
她迟疑地点点头,“刚刚那个凶巴巴的哥哥也是吗?”
闻言,穆问濠失笑道:“你若不喜欢,可以把他当仇人。”
“仇人是什么?”
“仇人就是不择手段、不计一切代价要将他消灭的人。”
永宁仍是一脸迷惘的看着他。
“不要紧,以后你会懂。再休息一会儿咱们就上路。”
第二章
磐龙城,一个让江湖中人闻之丧胆、让朝廷官吏伤透脑筋,却又动它不得的地方。
二十年前,崔俊挟着前任武林盟主的尊号退隐,引起江湖一阵哗然,当时他才四十五岁,有不少忠心拥戴他的人跟随他退隐。
跟随他的人日益增多,江湖仇怨不时会找上他们,于是他便建立了磐龙城。
不过时日一久,只要想避祸、避难、避官府的人,也不断的向磐龙城求助,由于磐龙城住的人物皆非泛泛之辈,教城外寻仇的人或官吏头痛,谁也不敢在磐龙城内动刀动枪。
长此以往,磐龙城渐渐不受法令拘束,城内自有一套生存法则;来此之人大部分非善良之辈,但只要有武功底子,能吃苦,可为磐龙城付出性命者,皆能在磐龙城安心住下。
但也有少部分是无家可归的可怜者,近十年来最多的可怜者,多是乾隆大兴文字狱下的牺牲者,崔俊的义子穆问濠便是其中之一。
“少城主。”城门官宏亮有力的声音,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让出道路,站在路旁夹道欢呼。
永宁在马车内听到热闹的声音,忍不住掀起布帘,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这些人就是我的新家人?”她转头问穆问濠。
“是的。喜欢吗?”他的笑里隐含一股尊贵的气质。他望了望欢呼的群众,其中不少人是文字狱的受害人,若是知道永宁的身分,会怎么样呢?他邪佞地笑了笑,现在可不是公开的时机。
“他们看起来好热情,应该很好相处,是吗?”
穆问濠但笑不语。
永宁开心地看着外面,长长的道路挤满了人。当马车进入市场时,路面更宽,两旁什么样的贩子、店铺都有,热闹的景象令她看得目不暇接。
离开市场后,放眼望去全是居住的平房楼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名叫阿勇的高壮男人报告府城到了,她才被带出马车。
永宁小小的头颅仰头一看,匾额上写着“磐龙府”三宇,但她看不懂“磐”字,仅说出龙府。
“是磐龙府,蠢。看傻了吧?你这辈子大概无缘见到比磐龙府更巍峨雄伟的府邸了。”向安生得意洋洋地说。
“不会呀,很平常。”永宁一点也不惊讶。
“别装了,能与磐龙府媲美的只有皇宫,你懂不懂?”
“皇宫……”她低低呢喃,好熟悉的字眼。
“永宁,跟我进来。”穆问濠不着痕迹的打断她的思索,握住她的小手,带她进府。
“少城主,你可别留她下来,我受不了的。”向安生嫌恶地撇嘴道。府内除了丫环,少有女人出入,他不习惯女人那种柔弱的模样,他喜欢强者,像少城主一样。
“NB462唆。”穆问濠有时候真拿他没办法,一张嘴永远停不下来。
永宁在磐龙府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晌午,穆问濠带她到一间画有孔老夫子圣像的地方,朗朗的读书声传得整个长廊都听得见。
“穆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眼中净是对陌生环境的惶恐。
“带你来读书,学道理。永宁,到磐龙城来的人,都必须具备可以为磐龙城尽份心力的能力。像安生,他是练武的奇才,能提高磐龙城的防御和攻击能力,而你也得学武。”
“我得学武功?”
“是用来防身,读书学礼才是你最重要的功课。好好的跟夫子学习,将来一定要为磐龙城付出你的心力。”
读书?她最不喜欢的东西了,但心念一转,忽然问:“你会因为我很认真,而感到开心吗?”
瞥见一对四十开外的夫妇笑脸盈盈地走来,穆问濠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嗯,你好好跟陈氏夫妇学就是了。”
“少城主,您大驾光临怎么没通知我们一声,好让我们到门口迎接您才是。”陈老师受宠若惊,又敬又畏地看着他。
“她叫永宁,是个孤儿,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们夫妇调教。”穆问濠将躲在身后的永宁带出来,哄道:“叫陈老师、陈师母。”
“陈老师、陈师母。”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永宁,抬起头。”
永宁怯生生地抬起头,陈师母连忙说:“好漂亮的娃儿,将来一定是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永宁,进去选个位子坐。记住,要听陈老师和陈师母的话。”
永宁仍不放开他的手,慌张地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
“等到你学有所成时。”
“那要多久?”她急急追问。
“只要你用心认真学习,不会很久的。”他示意她进学堂。
永宁轻咬下唇,转身缓缓走入学堂,一双似水秋眸还是缠绕在他身上。
“少城主,这是……”
“每月我会给你们五十两,当作她在这儿吃住学习的费用。”穆问濠轻描淡写的说,感觉到那双眸子害怕惶恐地紧盯着他。这是她该学习的孤单,她的皇阿玛给了他数年孤单的日子,若不是有义父收留,他至今仍是孤单一人,这种滋味他要加倍奉还给她。
“哎哟,少城主见外了,少城主带来的人,我们绝对会待她如上宾。”
“不,不要因为我而对她有差别待遇,该做的、该学的,一点也不能少,甚至严格一点也好。”将来他要她以永宁格格的身分回宫,乘机为他报仇,他希望她能一回宫立刻得到乾隆的疼爱,所以势必要严格的督促她读书。
“严格……”陈氏夫妇互看一眼,悄悄地打量穆问濠,那一闪而逝的憎恨光芒被两人捕捉到了。“是是,我们懂了。少城主的交代,我们必会为您达成。”
当穆问濠转身离开,永宁几乎要跑出来,求他别走,可是这样只会令他失望,她强迫自己坐下来,别一时冲动惹他不高兴。
自这一面之后,她过了好久好久,甚至过了几个春秋交替,都没再见过他。
等待,总在懂得相思之后,变得更漫长。
八年后
在春秋学堂的后面,是一幢房子,从八年前的平凡矮屋,到今日屋宇宏伟的华屋,变化甚大。
永宁在华屋后方一角,正低头洗碗碟。这些是学生用过午膳后留下的,收拾善后的工作向来由她负责,在钟响之前若不洗好放妥,她就赶不上下午的第一堂课,说不定还会讨来一顿打。
“永宁。”何若雪偷偷摸摸地走过来,不时注意四周动静,好随时逃走。
“若雪!”她惊喜地大叫,若雪连忙捂住她的嘴。
“嘘!你想惊动老师和师母吗?”
永宁弯眼笑着点头,懂她的意思。若雪是她在春秋学堂中最要好的朋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磐龙城的东市街,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她由衷的喜欢她。
“哇,还这么多。”若雪盯着桶里的碗碟,一脸忧愁。春秋学堂约莫有二十多个学生,一顿饭下来,碗碟堆得像小山样,偏偏每次都只是永宁一人负责清洗,她常在暗地里替永宁抱不平。
“喂,你想做什么?”永宁看她卷起袖子,在旁边拿了两个红砖头坐下,一副要帮她洗碗筷的模样。
“这么多你一人洗得完吗?师母真是的,就算你无父无母、白吃白住,到底是城主亲自带来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样欺陵你算什么为人师表?”若雪天生就有一副侠义心肠,好打抱不平,但遇到陈师母这种人,发再多的不平之鸣,到头来受罪的还是永宁,她只好一再忍下。
磐龙城这几年最大的改变,便是崔俊的去世,穆问濠继承磐龙城城主的尊位,他年纪虽轻,却散发着城主的风范与尊贵气息。
永宁很感动她的热心,可是听她提起穆问濠,眼神倏地一黯。
都八年了,她除了习武不行,其他的学问几乎无不精通,为什么他还不来?他会不会早忘了当年的承诺?
“对了,听说今天傍晚城主就会回来,到时候大家一定会夹道欢迎,我好想去看。”若雪雀跃的说。
“穆……城主他好吗?”永宁秋眸中净是数不尽的思念,她从未有这种幸运,可以挤在人群中看一眼,她老是有做不完的事,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若雪左顾右盼了一下,在她耳畔语道:“我掩护你出去,不让师母看见。”
“真的?”忧郁的俏脸瞬间生气勃勃,但旋即她又垮下脸,“师母肯定会吩咐我做很多事。”
“大不了我留下来帮你做嘛,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城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吗?”
永宁用力的点点头,语气坚决地说:“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我想要见他,就算事情做不完,就算师母骂我、打我,我都要见他。”
“永宁,你好了没?慢吞吞的。”陈师母的大嗓门从前方传来,语气是一贯的嫌恶。
“糟了,你快走。”永宁低声道。
若雪朝她眨了眨眼,连忙跑开。
“你好了没有?动作这么慢,我养你真是浪费了。”陈师母趾高气扬地说,见到一旁的两块红砖,眼中顿时凝聚怒气。“你又叫何若雪来帮忙了,是不是?”
“我……是。”她低声承认,总不能说若雪自己来,那会害了她。
“你这个臭丫头,我一遍的叮咛你,你怎么老是跟我作对?你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我供你吃、供你住,还免费教你读圣贤书,你的学问是做到哪儿去了?不懂礼尚往来吗?”我供你这么多,叫你做这一点小事,还要别人帮你啊?你把我和老师的话当耳边风吗?”陈师母咬牙切齿的说,一只肥手不停地戳着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