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她下山时曾经说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她,因为她像师父身上的臭虫,生命力强韧带劲,要应付种种状况是游刃有余。
沿途一路北上,在坊间听到有关“琴医圣手”的传言,她总会忍不住狂笑倒地,怎会有人将她比喻为神、为活菩萨?仿佛只消她弹一曲,就算大罗神仙不能救的绝症也能痊愈。
人们以讹传讹,愈传愈离谱,或许现今人们心灵太空虚了,若“琴医圣手”能做为依托,又能使人凭良心做事,这浮名就随它去吧!
沐浴更衣后,打开黄布,露出一把三尺六寸的琴,其面如覆瓦、底平直、首俯而广、尾狭略如瓶式,这正是她惜若己命的七弦琴“绕梁”。
青葱玉指的指腹皆是长年抚琴而生的茧,食指轻抹一下,细柔的音韵仿佛远处山涧流水,穿越林子来到她耳边嘤嘤细语。
“这北京城里有谁需要咱们呢?有没有人愿意与咱们心意相通、懂得琴音琴韵的可贵呢?”
脑海中忽地窜出一名冷傲狂慢的男子,她若有所思地将绕梁用黄布包好。
她从不刻意寻找该懂琴音的人,一切全看缘分安排,只是莫名的对那名唤关灏熙的男子印象深刻,他有一副非常复杂难懂的心思,探人隐私不对,但他心病太重,若是有缘,他是需要琴音来净化心灵。
???
关灏熙左拥一个红粉佳人,右抱一个软玉娇娘,不断有人伺候由西方传入的葡萄、美酒,耳听媚娥所抚奏的款款琴韵,帝王享受不过如此呀!
天天走访酥香苑,来来去去像自家厨房,愈堕落愈糜烂的生活,他就愈是乐在其中。
媚娥优雅地抚琴,秋眸不时在他身上流转,放送秋波。
“灏熙,好雅致,今天又来听曲了。”关笑缘由酥香苑的鸨母领上来,手持白玉摺扇,坐到他身边来,瞥了高堂上的媚娥一眼,唇边笑意更深。“这媚娥美艳妩媚、才艺超群,莫怪你倾心于她,天天往这里跑了。”
关灏熙看也不看他一眼,神色未曾变过,兀自与身旁的美女玩着嘴上功夫,三个人由左边的人开始,嘴上咬着剥皮的葡萄,传递下去,他当中间那位,自是左右逢源,艳福不浅,每每轮到他时,他总是磨蹭了许久才接过葡萄,那比直接亲吻更刺激有趣,从他脸上便可得知他已玩得乐不思蜀,岂会注意到关笑缘?
关笑缘不会不知道他是故意的,一张俊容还是笑着,眼中却无丝毫笑意。
堕落吧!没出息的男人!他心底暗暗咒骂。
鸨母唤了几名姑娘过来伺侯关笑缘,他笑了笑,大方地赏了银子给她们,摇着头。
“关二少不喜欢这几位姑娘吗?我立刻去换。”鸨母赶走了几位白拿银子、笑得阖不拢嘴的姑娘。
“徐妈妈,不用叫姑娘,你明知我来不是找姑娘,而是来欣赏媚娥琴艺的。”
“关二少呀,你真是难得一见的风雅之士,媚娥同时得到关大少爷,还有关二少的赏识,我这做娘的真替她开心。”
“这可不见得。”
鸨母闻言愣了下,笑问:“这是媚娥的福气,怎么——”
她的话未竟,关笑缘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位堂兄只顾着玩,完全不理会媚蛾正用心操琴唱曲儿,岂不平白糟蹋媚娥一片用心良苦吗?”
鸭母瞥了关灏熙一眼,他还笑着逗弄丽伶项上那条珠链,总是有意无意地触摸令人销魂的胸口。
鸨母真是为难,这两兄弟是一个都得罪不得呀!
“咱们媚娥不在意的。”她已冒出一身冷汗,每回两兄弟一在酥香苑遇上,总有几道难题要她开解,幸好多次化险为夷。
“班固在‘白虎通’内曾道:‘琴,禁也。以御止淫邪,正人气也。’媚娘不介怀,多位古代大儒可要一个个从棺材里跳出来说话了。”啜饮一口酒,他笑弯了眼,除了实际操琴的琴艺略逊于关灏熙,无论哪一点,他都比关灏熙优秀,人气也比关灏熙要高。
懂得抚琴又如何?他懂一两个琴论便能教关灏熙抬不起头来。
“是‘正人心’吧!”关灏熙偷了个香后,漫不经心地纠正他。
关笑缘顿时面红耳赤,“懂得圣贤书,却又明知故犯。琴音是多么高洁之物,岂容你故作清高,却又一边放浪形骸地玩弄女人?虽然人人称你‘琴魔’,你是否真有本事?我看,连琴音的优劣你都分辨不出来。”老羞成怒后,他也不会让关灏熙有台阶下。
“媚娥,过来。”关灏熙招了招手,媚娥停下抚琴的动作,挨到他身边。
“怎么了?是不是弹错音了?”媚娥娇嗔地问。
“当然不是,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琴艺很有把握?”
“普天之下,我敢居次,次于你。”
“三天后,未时东门,我会举办一场琴艺大会,凡是敢与你争名者,都有勇气奖赏,届时你可要拿个第一,别让人看扁了。”
“那么……若我拿第一,奖赏是什么呢?”媚娥柔柔地依偎在他的胸膛,不规矩地小手游移在他胸前和下颚的短短胡髭。
“进府伺候我,以后就随我吃、随我喝,我的一切荣耀你都能分享。”
“真的?!”媚娥眼睛熠熠生辉,几乎从他身上弹起。
“笑缘,你来做证,到底什么叫琴艺,我懂不懂琴艺,届时便会分晓。”
关笑缘愣住了,每次关灏熙一旦要做的事,便会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这次又要办捞什子琴艺大会,他真敢玩!
“你最好先问过我爹,别丢了我爹的面子。”
“别操心,叔叔哪一次不是随我?”关灏熙冷冷一笑,鹰般的眼眸盛满讥讽。
“你最好少做荒唐事,我爹不说不代表允许你为所欲为。”
“那么你就同你爹问去,他若不允许,我就不办了。”关灏熙势在必得地笑出声。
“熙,怎能说话不算数?”媚娥娇嗔地蹶起嘴,心里可急了。
“别急,我只是吓吓他,他不见得会去问。”他哄着。
“好样儿的,我倒要看看爹这次还会放纵你,甚至让你把一个烟花女子带进府里逍遥?”关笑缘忿忿地拂袖而去,在场的客人纷纷投以同情的眼神,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了关灏熙这种兄弟,是他的不幸。
“熙,他真的会说,你看怎么办?”媚娥忧心忡忡地问,可别让关笑缘坏了她离开烟花之地、进扬文府享尽富贵的机会呀!
关灏熙将她拦腰抱起,在她耳边低语:“咱们先温存一番,其他的以后再说。”
第二章
“爹,这次你不能再容他放肆,让全城的百姓看笑话了。”关笑缘一进府内,满腔怒火就冲上了天,一五一时地将关灏熙放纵的行径陈述一遍。
“酥香苑的媚娥要进府伺候灏熙?”关京扬莫测高深地扬眉问道。
“放眼北京城,有女子比媚娥琴艺高超的吗?”他气急败坏地说。
“也就是说,媚娥那个香艳美人是绝对会进门的!”
“爹,她不能进门,一进门咱们就等着全北京城的百姓看笑话好了,我以后怎么跟其他文人墨客平起平坐?爹的面子又该往哪里搁?要是让关灏熙得逞,我再也不敢踏出府邸一步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造了十世的孽,才会和这种人成为堂兄弟。
他真是搞不懂,十年前关灏熙家中发生巨变,父亲莫名其妙被杀,母亲又上吊而亡,本是书香门第、北京城中最受推崇的关家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说到底,这也是关灏熙的命,他注定该是个孤儿,该流浪在外乞食乞怜,怎知爹竟将他带回府,并且“宠爱”有加,对他毫不设限,只要是玩乐之物,从不吝惜给予。
“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爹对他的恩情如天之大、如海之深,他应当听命于我,我是他的恩人之子,但他十年来没有一刻认清过自己的身份,处处与我作对,这一次我绝对要从中破坏。”
“你要怎么做随便你吧!但是你还不够老练、不够深谋远虑,小心吃亏的是自己。”
“爹,你分明在褒他贬我,这是你对儿子应有的信任吗?”
关京扬摇摇头,儿子怎么、永远摸不着他的心思?
“在城内,你和灏熙谁的风评高?谁又受百姓喜爱?”
“当然是我。”
“这不就是我的面子、你的名声吗?”关京扬眼中闪过狡猾的光芒,看着顿悟的儿子,“要办琴艺大会让他办,要带歌妓回府就让他带,所有的舆论批评是压在他身上,咱们只管旁观纳凉,这样的兴致你没有吗?”
“对呀,怎么我没想到这一层?爹,你还是最爱孩儿的。”
此时,关灏熙步人厅内,笑着说:“叔叔,我有一事秉告。”
关笑缘忽然善意地笑了笑,替父亲回答:“爹已经答应了。灏熙,刚才在酥香苑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出丑,这让歌妓入府一事,我总得做做样子排拒,免得人家道长说短,仿佛扬文府没有家教。”
“笑缘,我亦不是想与你过不去,方才得罪之处,请别放在心上。”他转向关京扬道谢后笑着退下,回竹峰阁的途中,笑意已隐没在深沉如晦的眼芒中。
???
七月一日
午时三刻,东门
琴艺选秀大会,以琴艺夺冠者,赏银千两
入府受仕绅之礼遇,珍馐佳馔,任君享用三月
关灏熙
东门自辰时起便有络绎不绝的人潮涌入,直到午时,高台下已是黑压压一片。
虽说关灏熙是个可怕之徒,但往往有惊人之举,平添不少饭余茶后的话题,爱凑热闹的人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这胜出者要是进了扬文府,虽说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也足以享尽帝王之乐了,还有这赏银千两……教人不动心也难。若非我没有琴艺,又目不识丁,就算关灏熙是个比阎王还可怕的人,我也会想法子夺冠进府。”一名布衣百姓惋惜的说,他家还有妻女要养,若能得到那千两银子,在扬文府做牛做马他也甘之如饴。
他的身旁有人发出不屑的声音。“你以为关灏熙真有那份听琴的雅致吗?他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的琴艺大会不为别人,就是为酥香苑的媚娥举行的;放眼北京城,有几人的琴艺能出其右?美其名是风雅的琴艺大会,说破了不就是为了让媚娥名正言顺地进扬文府,好生伺候关灏熙。”他瞟了那位穿粗布的男人一眼,“就算你琴艺超群,你是男人,关灏熙会受理你的报名吗?”
“这……关灏熙真不是人!”
“小声点,免得惹来杀身之祸。普天之下,除非‘琴医圣手’出现,要不然结果已是昭然若揭。不过……琴医圣手身为男人,又岂有进府伺候关灏熙之理?”说着,自个儿讥讽地笑了笑。
这场比赛的动机为何,几乎人人都猜到了,只不过仍有人想试试运气,想借由扬文府的声名财势壮大自己的,更是不在少数,私心自利者一点也不在乎女儿抛头露面,或是被迎进扬文府的下场为何。
大会开始,关灏熙狂放地坐在高台之上,噙着冷笑,眼眸盛满傲慢之气。
关笑缘也来了,上台第一件事便是问候台下辛苦的百姓们,赢得了不少欢呼掌声,才自鸣得意地在侧座坐下来,欣赏首位姑娘的琴艺。
在场亦请来三位对琴艺有研究的学儒做为裁判,以示公平。
连续五位姑娘得到的都是稀落的掌声,关灏熙秉持应有的礼仪,耐心地听下去;倒是关笑缘有几分坐不住,想早早退场去。
“笑缘,坐不住了吗?”关灏熙讥诮的问。
“这就是琴艺大会?这就是你所欣赏的琴音?”莫怪他坐不住了,真是连不懂琴的三岁小孩都知道难听。“媚娥什么时候出场?”
“不知道。”看出关笑缘的狐疑,他接着说:“比赛力求公允,我绝不会特别注意谁、关心谁,免得落人口实。”
结果如何,闭着眼都能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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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哥,令儿个生意清淡了点喔!”洛琴心这几天在北京城内逛着、玩着,几乎把身上的盘缠都给用光了,谁教北京城内有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尤其是这儿的美食,总教她忍不住掏出银子品尝。
几日观察下来,凤翔客栈是最大、最热闹的客栈,天天高朋满座,令天却出奇的冷清,一时之间教她很不习惯。
“那是因为东门正举行琴艺大会,懂琴的人都去了,不懂琴的人也去凑热闹了。”
“琴艺切磋吗?”水灵灵的眸子熠熠晶亮,这么重大的会赛她一定要去开开眼界。
店小二一边抹着桌面,一边警告,“公子,你还是别去,那个关灏熙可不是好惹的,你小心又惹他不悦——”一抬头,洛琴心老早就不在座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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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热闹!”洛琴心兴奋地往人群里钻,想挤到高台下方,无奈人潮一波又一波,明明已经进了两步,却又不知不觉退了三步。
耳边幽幽地传来一曲“良宵引”,音律精确,看来亦是懂琴之人,只是……
她被推了一把,差一些些跌倒,后面往前挤的人潮扶住了她,但眼见渐渐远离高台了,灵机一动,索性绕到高台后,却见木板隔离了前面的盛况,她铁了心,轻盈的身子一跃,出现在木板上方,也就是关灏熙的正上方。
“好呀!这琴音优美纯净,流畅无阻,弹得好!”关灏熙抚掌大笑,极满意媚蛾的表现。
“那是谁呀?”
“胆大包天,竟敢立于关大少爷的头上,不要命了吗?”
台下一阵喧哗,几百只眼睛全盯着关灏熙的上方直瞧。
关灏熙兴致高昂之际,不明了台下的观众是怎么了?正想往上方瞧个究竟,一道绿色的身影跃下,只觉那绿极为眼熟。
“走音了,姑娘,你分心了喔!”洛琴心一遇到有关琴的事情,行径便疯狂起来,完全不理会台下观众的抽气声。
她站定在媚娥面前,蹙眉提醒,这位姑娘有极高的琴技,但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小鬼,给我下去。”关灏熙往她身后一抓,提着娇小的洛琴心便想往台下丢去。
群众纷纷往后面和两旁散开。
洛琴心根本不知道被人提了起来,注意力全集中在琴音上。
正要被丢下,她忽地开心叫道:“媚俗!就是太妖艳媚俗了。琴术是门技艺,是表现心灵心声,有道是‘诗言志,琴言心声’,姑娘太急于讨好听琴音,于是流于妖媚,琴音不需要妖与媚呀!”
关灏熙怔忡了,能听出媚娥缺失之人,绝对不俗!他明知媚娥有此流弊却不曾纠正过,这绿衫小鬼不过十来岁,怎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