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昊旸看着古轴上的文字,眉宇微蹙。
邹琤则将看到的低声念出:「大寒后,月圆无云子时,摆坛焚香,古镜射月,清水三杯祭天地,一予受法者饮之,口唤其思之人名讳,魂魄即回……」
简单的几行字,每个字都看得懂,但是组合起来却让人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大寒?二十四节气之一?月圆无云……该不会是指在大寒过后的月圆之日,加上无云天气,然后在子时作法……可是大寒是指几号?」邹琤猜想道。
范昊旸转身由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万年历,迅速翻找着今年的大寒日期,随即露出一脸释然又怪异的表情。
「大寒已过,而大寒过后的月圆之日,正好是今天。」
「今天?」众人有志一同的望向落地窗外,阒黑的天空一轮皎洁月盘斜挂,而且是个清朗无云的好天气。
「这么巧?难道真是天注定……」邹母喃喃。
「既是今日,距离子时还有几个钟头,我们要早点准备好。现在最有问题的是摆坛的方式……」宋城飞提醒众人最重要的部分。
「放心,这一点我父亲教过我。」张灵河开口。
早在几年前,他的父亲就硬要他学习摆坛的方式,虽然早在不知几代前,张家就没有人从事道士行业,但就只有摆坛的仪式一代传一代,此刻,张灵河始知事情始末,这一代代相传的摆坛仪式就只为了今天。
众人瞪着他,愈加相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奇迹。
「我想,古镜指的应该就是双龙白玉镜,毕竟那是一切的根源。」邹父解说着另一句古镜射月。「至于射月?该不会是用古镜照射月亮……」
「没错。」范昊旸点头赞同,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他与文晴安相逢有期,他冷漠端正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如此一来,该知道的全都解开了,现在我们就去准备摆坛该准备的东西,就等子时一到,开坛作法。」宋城飞说着就推着张灵河出去准备东西。
范昊旸自书房的木柜中拿出镜面被邹琤撞凹的双龙白玉镜。
望着这面镜子,在场众人的心情皆五味杂陈。
邹琤走上前,伸手轻抚这面改变她命运的镜子,更是百感交集。她望向一边挚爱的家人,无奈的轻笑。早在遥远的时光里,她就允诺爱人会陪他到老,早已作好的决定不曾改变,只是拥有了爱情,却无家人在旁,不免有遗憾。
范昊旸感受到她的离情,想着与她相同必须离乡背井的文晴安,怜惜之情涌上心怀。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家人。」他突然开口。
邹琤倏地转头看他,由他眼中看到同理之心,笑道:「她在这里将以邹琤的身分活下去,既是如此,你就是我爸妈的女婿了,照顾他们你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范昊旸点头道:「同理可证,晴安的家人就麻烦你了。」
邹琤眨眨眼,想着文家夫妇对她虽不算和善,但她仍点头允诺道:「我会的,只要是他们想要的,我会尽力满足他们。」
「说起来我还真是幸运,一个粗鲁的老姊,换来一个温柔的姊姊和有钱有势的姊夫。」邹瑢故意说笑缓和屋内浓浓的离愁。
邹琤难得没有反驳,只是伸手揽住弟弟的肩,轻声道:「抱歉,我放不下他,只能将爸妈交给你了。」
「哎呀,老姊,你不适合说这种感性的话,我听了鸡皮疙瘩都爬满身。」邹瑢眼睛有些热,连忙以夸张的表情掩饰他对姊姊的不舍。
「我去处理一些事,各位请自便。」范昊旸轻轻地颔首,将书房让给邹家四口做最后团聚。
走回自己的房间,范昊旸站在画像前良久,伸手轻抚画中的文晴安,低喃道:「晴安,你就快回到我身边了。」
在不认识她时,他是带着好奇与可有可无的等待;爱上她之后,等待变成一种折磨的煎熬,尤其是这种不知结果的等待,更摧折人。
轻抚着画像,他知道自己不若外表表现的冷静,他的恐惧总在无人时、深夜时袭上心头,如狂涛骇浪般几乎将他淹没,一日日,他自梦魇中冷汗涔涔地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今天,会是梦魇的结束,还是另一个痛苦的开始?
门上的轻敲惊回他的神思,尚不及开口,房门即被打开,宋城飞走进房间看着他道:「就快十一点了。」
范昊旸的心脏开始急促地跳着,脸上流泄出不安又焦灼的神情。
宋城飞努力绽出开朗的笑容,安抚好友的情绪。「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一切都这么顺利,就表示是老天注定她该属于你,不会有意外的。」
范昊旸苦涩的摇头,自从知道文晴安的存在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矛盾、不确定中摆荡,直到被文晴安吸引、决定与她共度一生后,他就不曾再有丝毫的犹豫,但……今天他却害怕起来,怕文晴安不会回来,怕他会被绝望击倒、被命运玩弄而无能为力……
「不要净往坏处想,往好处想,也许你马上就会看到文晴安,不是吗?」宋城飞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坚如盘石、冷若寒冰的好友,会露出如此的脆弱表情。
范昊旸闭眸深吸口气,试着调匀急促而不稳的呼吸,好一会儿,待他再睁开眼,眼神愈渐冷静,神情淡漠平和,这才是宋城飞熟悉的表情。
「我们走吧。」他淡淡地说,挺直背脊越过宋城飞走出房间。
宋城飞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祈祷一切顺利。
范昊旸走出大宅,步入庭园中,入眼即见仿如电影的场景,明月、无云无风,甚至连虫鸣都静寂,木桌上摆放着道士作法用的器皿、器具,三只金盏盛着清水,古老、凹陷的双龙白玉镜正躺在木桌上,隐隐散发出幽古氛围。
张灵河身着道士袍,配上那一头挑染的金发透着怪诞好笑,但现在的他却只能依赖这个年轻人。
范昊旸微微握紧了拳头,走近那一群围在木桌边的人。
邹琤站在桌边,若有所思的盯着那面双龙白玉镜,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未察觉众人因范昊旸的出现而骚动。
范昊旸一步步走近众人,面无表情,但他的神经紧绷得仿佛一扯即断的弦。
众人看着他,不觉紧张得绷紧肌肉,因为他们知道时刻已到──
是分离,也是重逢。
张灵河拿起摇铃,按照古轴上的记载,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进行,口中念着父亲强迫他记得滚瓜烂熟的咒文。
当他拿起古镜照向明月时,倏然间,邹琤的身子晃了一下,心跳开始加速,神智变得有些混沌不清,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扭曲。
「小琤──」邹母忍不住出声唤她。
「嘘!不要叫她!」邹父制止邹母的冲动,选择离开父母是邹琤自己的选择,他们只能狠下心成全她。
在邹琤恍神之际,一只酒杯塞入她的手中,仿佛自天边传来一个声音,指示她将杯中的清水喝下。
邹琤眨着仿佛隔着一层纱的眼,看着模糊不清的众人,仰头将杯中的水喝尽。霎时,强烈的剧痛席卷而来,似是拉扯着她的四肢百骸,痛得她忍不住弯身抱头叫出声。手一松,酒杯落地粉碎。
她痛楚的叫声吓得在场众人大叫,而他们的惊叫声却像坏了的录音机怪异而缓慢地变调,在她耳畔回响……邹琤只觉得身子又重又沉,双腿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地往后仰跌,两眼一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 ☆ ☆
遥远的时空下,白衣白眉白发的女子指着坛前的蒲团道:「子时已到,你在那里坐下。」
文晴安深吸口气,慢慢地走到蒲团上坐下,秀美的脸色虽白,神情却有股义无反顾的坚决。
她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如风般旋转着,口中吟唱着似诗似歌的旋律,一阵睡意渐渐笼罩她,文晴安轻轻甩头想保持清醒,但更巨大的黑雾罩上她全身,她只能低垂下头,沉沉地睡去。
仿佛睡了许久后,一阵如被百矢穿透身心的剧痛痛醒了她。她想张眼求救,但双眼却如盲了般,什么也看不到。
「去吧!不要挣扎,到你想去的地方吧!」如泉水潺流的清澈声音安抚了她的痛苦,文晴安一听到声音立即停止挣扎,一停止挣扎,她身上的痛楚奇迹地消失。
「从此各安其位,各得其分。」轻柔的声音像是风,将她的身子吹了起来,愈吹愈远、愈吹愈远……
☆ ☆ ☆
茫茫渺渺中,一抹幽魂幽幽荡荡地在浓雾中飘行。
她站在迷雾中,看不清前行的方向,恍神的呆伫原地,似乎不解自己为何站在这个诡异、凄冷又神秘的空间。
她的身子好重、好沉,似乎连举步向前的力气都消失了,只能呆怔地站在虚渺的空间。
突地,她的耳中传来一阵阵低嗄的呼喊。
晴安……晴安……回到我身边,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是谁?是谁在叫我?那沙哑恳求的声音刺痛了她的心,让她的血液热腾飞驰。
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无预警地窜入脑中,最后汇聚成一张冷峻而贵气的脸孔,男子冰冷的眼眸忽地柔和,深情炽热。
「昊旸──」她心痛的轻唤出声。
瞬间,浓雾疾速向外抽离散去,仿佛无尽头的空旷空间中,只有一条笔直的路,而自己正站在道路中央。
远远地有一抹人影向她靠近,文晴安不自觉地举步前行,此刻才发现她的身子不再沉重,反而轻盈得像在飘飞。
她不停地走着,直到清楚见到对方面容时,脚步微地一顿。那人影好似认出她,对她露出一抹飞扬愉悦的笑容。
文晴安回那人影温柔的浅笑,谁也没开口,只是错身而过,各自朝着反方向继续前进。
当她们交错的那一瞬间,文晴安眼前空旷的景象倏地一变,在她眼前展开的是一片晴朗无云的蓝天,她正飘浮在半空中。
她低头垂望地上那片高耸的大楼、川流不息的车阵,嘈杂的声音钻入她的耳,热闹、繁华的景象热和了她的心房。
「昊旸,我回来了──」她眼中泛热,轻哽着声道。
话语才落,一阵拉力将她自空中猛地往下扯,身子疾速下降的感觉教她眼一花,头一晕,再次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中──
第十章
「她还是没有醒吗?」卧房内的小客厅聚集了人群,嘈杂的声音扰得人更加心烦意乱,但坐在床边的范昊旸恍若未闻,只是一径地望着陷入昏迷的「邹琤」。
第一次邹琤昏迷,醒来时成为文晴安。第二次文晴安昏厥,换回的是邹琤。那么,这一次呢?按照常理应该是文晴安,不是吗?
带着这微渺的希望,他在等待着。
他轻握着她的手,渴望是他爱的那一个、他愿终生照顾、保护的那一个。
「各位,大家不要吵她,时间到了,她就会醒了。我们先下去等吧。」宋城飞看着范昊旸一动也不动的身影,只有当起维持秩序的纠察,将这群着急、关心的人请出房间。
众人明白一群人挤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只能叹气地转身离开,只是每个人在经过墙边的画像时,忍不住驻足,眼神无奈而感伤,再叹一声,才鱼贯的走出房间。
众人离开后,房间一时间变得好静,静得范昊旸觉得他都能听到自己惊慌不定的心跳声。
「晴安,晴安。」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唤着她。「回到我身边,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蹲坐在床边的唐朝,似乎感受到主人的不安,轻轻地舔着他的手,圆圆的眼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范昊旸抬眼看着守在一旁的爱犬,轻抚它的头道:「你也很想她是不是?我们一起等她回来,好不好?」
唐朝无语的看着他。
范昊旸轻叹一声,苦笑道:「如果她再不回来,或许我就快疯了,竟然会希望你能帮我救她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色微熹,又一夜过去了,床上的人儿仍未苏醒。
房门轻悄地被推开,宋城飞应众人要求前来探查情况,当他看见床上的人没有清醒的迹象,忍不住开口道:「老大,你两夜没睡了,先去休息一下吧,邹伯母要替你照顾她。」
自从施法之后,邹琤就昏迷了两日夜,而范昊旸也就这样陪了她两日夜,再这样下去,文晴安还没回来,他恐怕就先倒下去了。
范昊旸置若罔闻地痴看着她的睡颜,没有回答。
「昊旸?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她不会这么早醒的,你先去休息一下,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就算她回来只怕也会被你吓到……」宋城飞用力按他的肩,将失神的他唤回。
「不,我要在这里。」范昊旸干哑地回道。
「你在这里又能帮她什么忙?还不如先养精蓄锐等她醒……」
「不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范昊旸突然冒出一句话,让宋城飞打住下面的话。
「你胡思乱想什么?!」
「我不能不想,因为这种感觉那么清楚,清晰地知道我一走,她就不会回来了。」他抑郁地低语。
「你振作点,法术不是成功了吗?我相信文晴安会回来的。」宋城飞愈听愈觉得毛骨悚然,他真的不敢想象若是文晴安没有回来,范昊旸会变成如何,一个冰人崩溃?他连想都不敢想。
「真的成功了吗?」两日夜的等待,看不到未来的茫然不确定,宛如一张巨网将范昊旸狠狠的套住。
看着他未曾有过的颓然迷茫,宋城飞不禁心惊胆战,气急败坏地朝他低叫:「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现在的模样就像个未战先败的弱者吗?你自己都失去信心,那文晴安怎么办?」
范昊旸被他一喝猛然清醒,眼色由茫然而清明,半晌才望向宋城飞,自嘲道:「你说得对,我太怯懦了。」
「虽然我希望你能人性一点,但看到你这种表现,我倒宁愿你是个永不融化的冰人,那样还比较不会让我担心。」宋城飞咕哝。
范昊旸撇唇给了他一个安心的淡笑。「放心,我知道自己没有脆弱的权利。」
宋城飞眉宇仍是紧蹙,望了望床上的人儿,祈求着法术一定要成功,否则冰人可能不是融化,而是碎裂不成形了。
范昊旸抬眼看他,淡淡地说:「你们都回家吧,等她醒来,我会通知你们。」
「你不会有事吧?」他仍然不安心地再问一次。
范昊旸微扬眉睨他,淡声道:「我没事。」
不过是一次的失态,他就当自己是个随时会歇斯底里的男人吗?
察觉他眼中的含意,宋城飞搔了搔头道:「那……好吧,等她醒来我们再来。」
宋城飞离开后,又是一室的寂静,范昊旸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低语道:「城飞说得对,我太懦弱了,但你是我唯一的弱点,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