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夫在屋内瞥见麦琪立在庭院中,便走了出来。
「麦琪。」骆夫招呼道。见麦琪身着外出服,便又道:「要出去啊?」
「嗯,等我母亲,跟她一块到庙里去拜拜。」
「最近好不好?」
「差不多!你呢?今天不用排舞?」
「刚忙完一个表演,放假一星期。」
「这麽好啊!」
客套寒暄之语用尽,两人这些时日来疏远的尴尬气氛立现,顿时无语。
两人漫漫然地一同看着花影绿草,各自思索着心底的话语。
「你跟君明最近还好吧?」麦琪终於开口,且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很好。」骆夫本也想着与她谈君明之事,却没料到她竟先开口提及,如此,便不用顾忌什麽了。「我们谈过了,不论如何,我们永远都还是好朋友。你别替我们担心。」
两人有默契似地,都明白对方的话语。
「那我呢?」麦琪看向他。
骆夫马上握住麦琪的手,「当然也是,你永远都是我们的朋友。」
麦琪含笑,感动地说:「谢谢你。」忽语音转低,幽幽说道:「骆夫,我知道我的病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我很抱歉!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希望你们快乐,不要因为我 」
骆夫拍拍她的手背,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别说了。我知道,君明也知道;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的。」骆夫坚定的望着她。
会吗?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吗?
不可能的。他知道,麦琪也知道。但他不要她的病容上再增添一丝心理负担,只好安慰她;她则不要他为了她而担忧,亦佯装相信。
於是,两人都暂时将这美丽的谎言放置心中;然後,递给彼此一个信任的笑容。
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响,是朱凤仪乘计程车来接麦琪了。
「我妈来了,我先走了,回头见。」麦琪说完,转身便欲朝外走去。
「等等,」骆夫忽喊住她。「你去请伯母下车,我开车陪你们去。」
「不用了!」麦琪忙推辞道。
「等我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很快的。」骆夫说着便朝屋内走去,不再给麦琪拒绝的机会。
麦琪无奈,只得去请母亲下车稍後。
不一会儿,两人坐上骆夫的车,朝林区方向出发。
「骆夫,太麻烦你了,谢谢你。」朱凤仪客气地说。
「伯母,您别跟我客气。反正我在家也闷得慌,正好出来透透气。」
「是啊!妈,你别跟他客气,反正他无聊,而且 」麦琪说着,嘴角忽漾起一抹顽皮的笑。「正好给他一个机会。」
「什麽机会?」骆夫与朱凤仪不解地同声问道。
麦琪掩不住笑意的说:「因为他这样一路跟着我们,晚上一定就可以吃到『凤梨排骨』了。」
原来,有一回,麦琪请汤君明及骆夫回家吃饭,朱凤仪做了一道菜 凤梨排骨;结果骆夫自此念念不忘,老吵着麦琪,说要再上她家吃饭,而且指定要吃「凤梨排骨」。
「好啊!麦琪,我好心帮你,你却绕了这麽一大圈来损我,看我以後还帮不帮你!」
骆夫佯装发怒道。
「没问题,没问题!」朱凤仪笑得开怀,亦不忘斥责女儿一下,「你这丫头,这麽大了,还是一点规榘也没有。」语气仍是宠溺的。
麦琪终於见到母亲的眉头舒展,方才放下心来。
※ ※ ※
庙宇位於半山腰上,清静幽明;虽不是假日,但因传闻灵验,倒也有不少人潮,整座庙香烟枭枭,掷 声、人们喃喃祈求声不断。
烧完香,朱凤仪与骆夫欲求签,麦琪便退至一旁,等候他们。
望着一张张虔诚祥和的脸孔,麦琪忽感叹,人之无助,而求诸於渺茫不可知的神灵世界,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灵的慰藉罢了!
麦琪信步走到庙宇外,凭杆远眺山脚下的浮芸众生,又是另一层对世俗名利的了
於心。
「怎麽不进去求支签?」骆夫走到她身旁。
「我已经知道我的未来了,还求什麽?」麦琪慨然道。
「麦琪┅┅」骆夫双唇蠕动,想说些什麽,终放弃。只道:「看看我抽的签。」说着他将手上的小签纸递给她。
麦琪接过,定眼视之,然後念道:
长江风浪渐渐静于今得进可安宁必有贵人相扶助凶事脱出见太平「你看得懂吗?」
麦琪摇摇头。「可是从字面上看来,应该是支好签:┅:你问什麽?」
骆夫故作神秘状,「天机不可泄露!」
麦琪欲再开口,已见母亲在向他们招手,两人便走了过去。
「这是师父刚刚为你祈福求得的平安符,」朱凤仪说着便将一符 放置麦琪手心。
「赶快挂带在身上。快过去再拜拜,谢谢神明。」
麦琪依言,又走进神坛前,双手合掌,认真诚心地祈求起来。但她祈求的,不仅是她自己的健康,更是所有爱她的人永远平安快乐。
而她更知道,方才从母亲手中接过的,不仅是一只平安符,更是母亲对她的希望与爱,因而她必须更加坚强地活下去。
※ ※ ※
「怎麽样?小琪的病情还好吧?」麦正中掩不住担忧之心急切问道。
父女俩眼神定定地看向林若辉,内心忐忑不安,等着他的答案。
林若辉朝他们俩轻松一笑,说:「伯父,你别担心,麦琪的痛控制得很好。」
闻言,麦氏父女俩方才松了一大口气,紧绷的情绪略微和缓。
「不过┅┅」林若辉一开口,麦正中的神色马上又敛容起来,林若辉见状,颇为不忍,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麦琪的贫血状况有日益加重的趋势,所以,我希望麦琪能住院接受输血治疗。」
原来,使用「AZT」治疗爱滋病,除了会有呕心、胃肠不适的副作用之外;更会因压制骨髓(BONEMARROW),而产生各种血球发生困难,引起贫血。
在治疗之初,林若辉便已经与他们详细解说过此种情形,虽早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之时,仍令人难过。
麦琪转头瞥向父亲,只见父亲那已然沧桑刻画的脸庞,彷佛才一刹那的时间,便又老迈了十馀岁。麦琪但觉双眼泪雾,心中苦涩难当,着实不忍父亲为她白了容颜,伤忧了心;便强自打起精神,故作轻松道:「没问题,我什麽时候开始住进来?」
林若辉敏锐地将麦琪的情绪一点一滴皆看尽眼底,不禁为她的坚强心折。「越快越好,等我帮你安排好病房,再通知你们。」
麦正中沉痛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麦琪感受到父亲益加沉重的心情,实觉愧疚难当,意欲使父亲展颜,又道:「若辉,怎麽样?我是不是最合作、最听话的病人?」
林若辉当然能明 她的苦心,便顺着她的话语道:「是,你是我从医以来所遇到的病人当中,最乖、也是最美丽的病人!」语气诙谐而夸张。
麦正中不禁爱怜地拍拍女儿的臂膀。
麦琪看见父亲神色稍有和缓,连忙又道;「那我这个最乖又最美丽的病人,是不是有奖赏呢?」说着,还将手掌朗上地向林若辉递过去。
「有,」林若辉话不出口,手便跟着举起,欲朝麦琪掌心打下去,熟知麦琪收得快,教他扑了空。麦琪不满意似地朝他扮个鬼脸。林若辉并不以为意笑笑,又故作正经地说:「好吧,我许你一个愿望,有求必应的喔!」
终於,麦琪瞥见一抹笑意悄悄漾上父亲的脸庞。
「你记得喔!可不许反悔!」麦琪的眼眸闪着捉弄的光芒。
林若辉此时才知上了她当,但为时已晚。遂仍逞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麦琪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然後缓缓地说:「在今年之内,我要喝你的喜酒。」说完,她一脸的得意。
谁知,林若辉竟一口应允,「没问题!只要我的意中人同意。」
意中人?麦琪心想,原来他真的有意中人,竟保密的如此到家,若不是今日她的无意打诨逗趣逼问,只怕不知何时才知情呢?还害她与国栋常替他烦恼,寻觅佳人!
「她是谁?我认识吗?」麦琪既好奇又认真地问。
「她啊┅┅」只见林若辉忽一脸愁苦样言语凄凄地说:「我是跟一个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同时认识她的,谁知她竟然喜欢上我那呆头鹅的同学,害得我这一颗破碎的心缝补了近七、八年仍未痊愈┅┅」
麦琪听到後来,才知道自己被林若辉捉弄了,不禁娇嗔道:「爸,你看他啦,当着你的面,都敢欺负我!」
林若辉则一脸无辜状地,大呼冤枉!
麦正中「哈哈」她笑了,宠溺含笑地看着他门俩嬉笑斗嘴。其实他们的心意,他又何尝不明白呢!
※ ※ ※
庄国栋一出机场,便烂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台北的乐生医院。
此番回来的匆忙,还是直到了临上飞机前,才打电话通知母亲。
如今,他的一颗心全悬系在麦琪身上。
当他接到汤君明的信时,顿觉痛彻心扉,震惊不已,她呆坐在宿舍大半天,无法行动思考,着实不能相信,麦琪会得这旷世绝症;待情绪稍微恢复,思想又开始运作之时,便毅然决然地中止学业,即刻订机票返国。
所有的朋友、教授皆不谅解他的行为这次在职研究培训计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他好不容易得此机会,且又探得教授的赏识,欲再推荐他至更高层的美国医学中心,可是,如今他却为了一名女子欲放弃这一切!但是他自己知道,如果失去了麦琪,那麽他所有一切的努力皆已惘然;如果失去麦琪,那麽他的世界也将会褪色为无彩。
他根本不敢想像,失去了麦琪之後,他的日子会变得如何?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驶,他仍觉得缓如蜗行,他根本不能展翅飞至她身旁;再也无暇去欣赏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致。
终於,抵达了乐生医院。
他急速地掏出一张千元钞递给司机,便仓皇地跑下车,奔跑进入医院。
院内些许认识他的护士、医生,骤然见着他,皆是一阵诧异,但他无暇解释他们的疑惑,只匆匆地往林若辉的诊疗室跑去。
※ ※ ※
「你终於回来了!」林若辉见着国栋时,并不诧异,只说了这麽一句。
庄国栋放下行李走至林若辉面前,忿忿地瞪视他良久,突然,猛地朝他下颔抡出一记重拳。
「为什麽连你都不告诉我?」庄国栋怨声喝斥道。
林若辉抚着疼痛不已的下领,并不言语,他能体会庄国栋的心情,但又心折於麦琪的深情。
「为什麽?为什麽?」庄国栋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对着他不断地吼叫着,「为什麽瞒着我?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瞒着我?只有你不应该┅┅!你该通知我的┅┅。」庄国栋的声音愈来愈低,渐转成低泣,隐忍多日的悲苦,终於在知己老友面前倾泄而出。
林若辉仍默然不语,任由他发泄情绪。看到他这般痛苦不堪,林若辉不禁怀疑当初答应麦琪究竟是对、是错;不过,还好,他及时回来了,否则自己将可能会愧对庄国栋一辈子。
良久,庄国栋才稍微恢复过来,收拾心绪;他抬起头, 哑着声音,朝林若辉说:
「对不起!」
林若辉挥出一拳似猛,实则轻轻地推他一下,笑斥道,「去你的!跟我说『对不起』?」
庄国栋又朝他漾起一抹感激的笑。
「麦琪,她现在怎麽样了?」庄国栋终於问出,他最想问,又最怕问的问题。
於是,林若辉将麦琪得病的前後原委与治疗过程的种种细节,及现在治疗的情况,和未来他计画如何替她医治等一切经过皆详尽的告诉庄国栋。
庄国栋想言「谢」,一抬眼便见林若辉了 於心的神情,便又止言;只道:「借你的休息室用用?」
林若辉这过询问的眼柙,难道他不想立即去看麦琪?
庄国栋举手顺顺凌乱的发丝,又摸摸下巴上的短髭,苦笑道:「我想整理一下,不想让麦琪看见我这一副狼狈样。」
林若辉会意地点点头,两手一摊,请他自便。
※ ※ ※
为什麽?为什麽?
庄国栋深情且痛心着病床上生命逐渐流逝的麦琪,不停地在心中反覆询问,为什麽?
这麽好的女孩,上苍怎麽忍心就这样带走她?
眼前憔悴的容颜,虽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清丽光粲,但却不曾忘记过她的一颦一笑,而她怎能如此忍心地舍他而去?他们不是承诺过要相守一生的吗?为什麽却连最後仅有的时日,都不肯让他伴着度过?
庄国栋更悔恨自己,学医多年,却连自己最亲爱的人都救不了!先是他父亲,现在又是麦琪;上苍待他未免太不公平!而自己学医济世救人的目地,又岂不是一大讽刺!
麦琪,这个他爱了七年多的女子,也是他准备用一生的爱来呵护的女子,他绝不能让她离去,绝不能!
庄国栋伸手替沉睡中的她,理理已剪短的发丝,握着她蠃弱的手,心疼又心痛至极,不知这段时日,她是如何孤独地走过来的┅┅。
麦琪幽然转醒,一睁眼乍见床边的庄国栋,霎时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眨了眨眼,然而握着她的手的那双手是那麽熟悉而且温暖。她再定眼视之,才敢确定眼前的确是庄国栋。顿时,喜悦之泪涌上双眼,柔情而甜腻地喃喃唤了声,「国栋。」这一声诉尽了多少相思,多少爱恋情结。
麦琪自心底漾升起满足的笑容,眼眸舍不得移转地看庄国栋。
庄国栋见她醒来,连忙倾身低俯柔声道:「琪儿,我回来了,我再世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语气坚定而深情不移。
庄国栋轻柔地将麦琪拥抱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她。两颗思恋已久的心,怦怦然地紧靠在一起;这一刻,再也不须任何言语。
许久,他才终於放开她。
「为什麽这麽傻?」庄国栋虽明知她的用心良苦,仍忍不住轻斥道。
麦琪揄悦含笑凝望着他,不语,只将他的手牢牢地握在双掌之中。她要记得握着他手的感觉。
「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明知道我绝不能没有你,为什麽还要瞒着我?」
麦琪仍含笑凝望着他,不语。她要记得他说「我爱你」时的神情。
「为什麽不说话?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诺言?难道你不怕我会遗憾终生?」
麦琪依旧含笑睇望他,不语。她要记得他生气时的容颜。
她要将所有关於他的一切,全都烙印入心,如果真有来生,她才能记住他,认得他!
庄国栋见她只是娇羞着容颜,一直无语,不觉也停下话语,定定地注视她┅┅
情不自禁地,他缓缓俯身向前,在她的额头印上他的唇,温柔地吻着她的脸庞,诉说款款浓情蜜意;就在他的唇即将印上她的唇之际,麦琪忽似想到什麽似地猛然推开他 庄国栋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反应地想到她所顾忌的,安慰她道:「别担心,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