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推门而入,门上的铜铃霎时清脆响起。
柜台小妹见是麦琪,朝她一笑,说:「汤先生在上面。」
「谢谢!我进去找他。」
麦琪穿过门市厅、置衣间,上了旋转式的木梯,到了二楼的办公室,在白色的木门前停下,举手敲了两响。
裹面传来,「进来。」麦琪推门而入。
偌大的办公室,有一扇落地窗迎着仁爱路的都市丛林。一面的书墙,馀者两面墙的正中央,各挂置一幅放大的相片。两张都是黑白的,且都是女子回眸一瞥的背影;而两张相片土是绝然不同典型的女子。
一张是头发削得极薄、形体极为削瘦,从其侧脸,可看出她约五官极为深刻而明显,眼眸大而深遽散出冷傲光芒,整张相片尽是呈现冷漠之气势。
另一张则为一长发披肩的少女,姿态较丰腴,脸上漾着酒涡,眼睛笑眯如一弯银月,尽是展现青春活泼之气势。
麦琪不知道,为什麽汤君明独将这两幅画摆置在他的私人工作室中?而她们与他又是何关系?
办公室四周地上则零星地散放着各式各样的摄影器材。除此之外,便是一张极大的办公桌,极大的长方形原木桌摆在屋裹的正中央,占去了绝大部分的空间。
西琪望了满桌子的照片、相片胶、美工用具、相簿,及汤君明手上的绘画用具;他正埋首於书案之中。
汤君明听到开门声,以为是柜台小妹来告知他下班了;便头也未抬地说:「你先下班吧!门我会上锁。」
麦琪闲言不觉莞尔,便调皮回道:「好。我明天还要来上班吗?」
汤君明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含笑地问:「小丫头,怎麽是你?」
麦琪朝他挤眉弄眼,做个为何不可以是我的表情。
汤君明微笑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画笔,拿了根烟,点着,抽了起来。
「怎麽有空来?坐啊!」
「跟朋友在福华吃饭吃完了,就顺路走到这儿。」麦琪淡淡地说着,眼眸则打量这满桌的凌乱,略觉疑惑,这些事不该是汤君明自己亲自动手做的。
汤君明似看出她的疑惑,便说道:「店裹的美工生病了,另一位离职了,共剩下三位,最近工作量大,我又不好让他们日日加班,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麦琪了解地点点头,顺手拿起面前的照片翻看着,煞有其事地说:「这些人有福了。」忽一转念,她又说:「我来帮你。」
汤君明悠然地抽着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她。「不用了。等我把你教会了,我早已弄好了。」
麦琪对他的嘲弄不以为意,只说:「我会啊!」说着便动起手来。麦琪拿起卡纸裁剪成的人开正方形纸块,再从桌上挑选出几张相片,先在卡纸上量好位置,剪裁掉多馀的边缘,按着用相片胶固定在卡纸的框位上,又拿另一张卡纸,二者合并贴黏,便将照片嵌人两张市级之中。
卡纸是黑的。麦琪拿了几支勾边笔比照了颜色之後,最後决定用银紫色。她拿起笔,沿着相片边缘勾画出边框来:再拿起银色的胶带,将两张卡纸四周的缝线贴黏起来。
完成之後,她双手举着成品,向汤君明展示,得意地看向汤君明,嘴上还顽皮地说道:「怎麽样?及格吗?」
汤君明抽着烟,迎向麦琪的目光,摇摇头会心一笑。「其有你的。」
麦琪作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後才告诉他,以前在摄影公司打过工的事。
汤君明点点头,仍一派的沉稳气势。「好吧!你只要帮我将这些相片依框贴黏於卡纸上面就好,剩馀的美工部分,我来弄。」
麦琪以手比个oK的手势!
於是,汤君明先将合适的相片挑选出来,再由麦琪进行贴黏工作,然後汤君明负责美工完稿。
两人各据一方分工着。
很快地,麦琪完成了她负责的那部分工作。
她理理东西,然後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在汤君明的旁边坐了下来。
她将两手肘平俯放在案桌上,两手交握着,下巴抵在手背上,静静地看着汤君明画画。
汤君明微横着眉峰,眼眸直视文案,手上的笔随着思绪不停地移动,整个人专注於工作上的神情,令人动容;他仍不时抽着烟。
麦琪凝规他好一会儿。她忽伸手将他手中的烟拿了过来,并不抽,只在手上把玩着;她将烟嘴朝下, 焰处直挺挺地朝上,只见烟丝缕缕往上飘,时和缓而聚成一团迷烟,时而迅速消散於无形,麦琪就这样望着手上的烟缕发怔着。
汤君明略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顿时不自觉地停了下。只见麦琪凝神专注着她眼前的渺渺烟缕,长而浓密的睫毛眨啊眨!不知在想什麽?但见她脸上的神情一派纯真,那神情彷若少女的祈祷一般清明无邪!
有好一会儿,麦琪直盯着烟缕发怔着:而汤君明却也盯着麦琪发怔着:
「哎哟!」麦琪忽哀叫了一声。原来是香烟灰烬断落在她手上,烫热使她叫痛了起来。
麦琪立时缩手甩了甩。
汤君明一手迅速拿掉她手中的 并将之稔熄,另一手则拉握住麦琪的手至嘴边吹气着。「怎麽样?烫到没有?」
麦琪羞赧地摇摇头,眼脸一抬起,正巧和汤君明的目光相遇。
两人的手相握着, 光交缠着,气氛霎时胶滞了。
握着的手忘了放,相遇的眼眸不舍移,却又不知能再如何了?
他有骆夫,她有庄国栋,更何况他还是同性恋者:两人对彼此的感情世界再熟悉不过,为何却仍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两人靠得如此近,兀自心慌,任思绪飞扬,既陌生又亲近的情啊!
一份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感情!
放开吧!她想。
放开吧!他想。
第四章
「卡!」张导演碎骂一声「干!」气琳琳地坐回导演椅上。
副导小阳赶忙上前安抚,然後向众人宣布,「休息20分钟後,再继续拍!」
「啪!」所有的灯光应声熄灭,摄影棚内霎时变得人影幢幢,只馀下几盏照明用的灯光,棚内的温度也随着几万瓦灯光的熄灭,缓缓地显得清凉起来。
但是,人们的火气却没有随之下降。
这场戏的舞蹈,他们事前已排演过数吹,但,一正式录起影来,却是怎麽也不顺利,弄得人人气焰高张,烦闷不已。
一休息,众人各自走开,散落着随处坐下休息。骆夫走到化妆室角落的椅子坐下,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令夭,他老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以致於老是记不住位置,或者是步伐没能跟上节拍,这些情形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他的脑海中,一直想着昨晚他去找君明,在「君明工作室」中看到的那一幕 君明和麦琪的手交握着、眼眸深情的流转着!
君明和麦琪!
从他们认识麦琪以来,骆夫便隐约感觉到麦琪在君明心中所产生的影响力,而这份力量甚至连君明自身可能都没有发现。
骆夫还发现君明看西琪时的眼眸,那种内敛的关切,一种不言便已了然的心语,是君明看他时所从来没有的光彩。
麦琪对君明呢?
骆夫不知道,他无法了解麦琪的心理。
如果,君明真的和麦琪在一起:
「想什麽?」一记娇柔的声音将骆夫自冥想中唤回。谷小蝶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骆夫接过矿泉水,就着嘴裹猛灌一大口。然後,才道:「谢谢。」
谷小蝶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怎麽了?你令天很反常,有心事?」
「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骆夫含糊地应道。
「是不是跟君明吵架了?」她知道唯独有关於君明的事,才能使他如此反常失控。
骆夫朝谷小蝶挤出一抹无奈的笑,摇摇头,并未回答。
谷小蝶是汤君明介绍予他认识的。
尔後由他将谷小蝶引荐进舞团,两人便因工作之缘常在一起:又因兴趣、个性相投,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所以她对他与汤君明之间的事,再清楚不过。
但,此刻,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与谷小蝶讲叙这件事。
在事情未确定之前,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怀疑任何人。
而且,也许,根本什麽事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他太过於敏感。
谷小蝶静静地等了一会,见骆夫都未再说话,便体贴地拍拍他的肩,起身欲离去。
一场舞戏20了数十次,搞得人人心浮气躁。
何平走进化妆室欲补妆,一眼便瞥见坐在角落的骆夫,烦躁不耐之气涌上心头,忍不住脾气地低声咒骂一句,「都是他,臭玻璃!」霎时,化妆室静了下来。
骆夫是个同性恋之事,舞团的人几乎都知道,而亦有几位团员也是,且现在社会大众也已渐趋接受「各人选择各人所爱」的意愿,当然,仍有人无法接受认同:何平便是其一。因此,他与骆夫的心结是由来已久。
忽地,骆夫猛然一跃而起,直冲撞向何平,挥手便陈他下颚猛击一拳。
何平一时防备不及,向後踉跄倒退了几步,待站稳後,随即展开反击。
两人瞬时开打。
谷小蝶及其他人欲上前帮忙,想尽办法要拉开他们,但他们两人正在气头上,力气猛烈缠斗纠打成一团,众人一时劝解不开。
副导小阳听到吵闹声,也进到化妆间,竟见到何平和骆夫两人扭打在一起。当下大声喝道:「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两人的动作应声停止。众人赶紧上前将他们俩拉分离一段距离。
两人仍怒目相视,大有随时开打的情势!
小阳连忙走上前一步,站至两人中间,怒声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麽?嫌力力太多是不是?那为什麽上戏时不好好跳?」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答话。
小阳瞪看着何平和骆夫,发现他们两人皆已负伤,只好怒气冲冲地走出化妆室,找着张导演,低声下气,好言地商量择日再拍,然後宣布收工。
寂静片刻的片场一时之间又喧闹起来,工作人员忙着收拾机器,演艺人员忙着换装卸妆,众人又陷人忙乱之中。不一会儿,便陆续离去。只馀下凌乱的戏景、道具,似在诉说人生舞台的不完美却又真实的一幕。
骆夫呆坐在化妆室内,猛抽着烟,丝毫未觉摄影棚已人去楼空。
谷小蝶卸完妆,收拾好东西,便一言坐在旁边等着骆夫。
待人都已走光了,她才走过去对他说:「走吧!回家了。」
※ ※ ※
宁谧的夜特别的深沉阒黑!
汤君明一人坐在客厅中,猛喝着酒,思绪纷乱不已。
浓浓的烟雾从胸臆间徐徐吐出,荡漾在空气之中,但满涨的忧闷却未随之抒解。
满室的烟味、酒气,消沉的气氛盘据不去,他究竟是怎麽了他和骆夫认识的这些年来,两人之间的感情,是那麽地沉稳且深刻,丝毫不容怀疑的其情、其心相待。期间有多少女子,从他们生活中走过,却从未曾影响他们对彼此的感情。
为什麽麦琪的出现,会搅得他心绪不稳?
他对女孩于不是一直都提不起兴趣?
为什麽在他好不容易接受自己是同性恋,且接受了骆夫的感情,以为生活将可以如此平稳的过下去之时,让他遇见了麦琪,又让她进驻到他的生活之中?
上天是想考验他吗?
他一仰头,又猛灌一大口酒,亟欲寻求解脱之心,又有谁能了解?
※ ※ ※
谷小蝶将骆夫送回家时,汤君明仍一人在客厅裹饮酒,且已微有醉意。
两人进人屋内发现,室内一片阴暗。
骆夫伸手将灯打开,方才发现汤君明一人坐在沙发上啜酒。
开门望及乍亮的灯光,将汤君明从晕眩的世界唤回现实之中。
他起身转向门口,发现骆夫与谷小蝶。声音沙哑地说:「回来了。」汤君明立在光源处,望向幽暗处的两人,竟觉一份突如其来的遥远距离感。
骆夫看着晕黄灯光下的汤君明,困惑迷偶之色尽显於脸上。这不是他的汤君明啊!他知道的君明,向来是沉稳而自信,绝少将失意的情绪显露於脸上。顿时,一份莫名的陌生感自心底涌起。
谷小蝶望着微醉的汤君明及满室的烟、酒颓靡之气,心中大叹不妙。
她见过他们两人的争执,多是口语上的摩擦,而大肆吵架之後,不消一晚的时间,便会如过眼云烟、雨过天晴:未曾有如此这般的低气压。平日藏不住心事的骆夫显得格外沉静、问声不吭:而一向沉稳的汤君明竟也藉酒浇愁:可猜想大事不妙。
骆夫走向光亮处,汤君明发现他的伤,忙放下酒杯,问道:「怎麽回事?」
骆夫只一迳地睨看着他,并不答话。
谷小蝶走上前,扶骆夫在沙发上坐下。转头对汤君明说:「老问题。」
汤君明了解地点点头,转进房拿酱护箱。他知道舞团中有些人对骆夫是同性恋者颇为鄙视,因而,骆夫常与他们起冲突。
汤君明拿出医护箱,走到骆夫身边坐下,欲替他上药。
骆夫抬眼一看向汤君明。顿时,昨夜君明握着麦琪的手的那一幕,又在他脑中闪过。他忽地推开君明,气恼地叫道:「不要你管!」
汤君明一脸愕然,不知骆夫怎麽回事?
谷小蝶忙制住骆夫,劝道:「别这样,有话好说。」
骆夫一时怒气上升,吼道:「我跟他没什麽好说的!」
汤君明 厢为骆夫突如其来的脾气莫名不已,又因酒精作祟,方才烦间之气霎时迸发,亦大吼:「你发什麽神经?我哪裹得罪你了?」
骆夫瞪规着他,「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有什麽数?你把话说清楚!」
「你跟麦琪」
他话未说完,汤君明已一拳击来。
骆夫摸着被击中的下领,不敢置信地瞪看着汤君明,此刻,汇集身上所有的伤痛,也抵不过心中被撕裂之痛。
汤君明懊恼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如此失控,竟向骆夫动手。
他抬头看向骆夫。骆夫眼底的不相信、失望、忧哀,令他为之心感。
谷小蝶则完全被这一幕吓住了。她从来不知道汤君明竟也会出手打人,而对象竟是骆夫。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麽事?
骆夫与汤君明相互对视着,方才的冲突盛焰已褪去,还在两人之间的是如风中摇摆的情感,两人心中徘然不谙。
骆夫偎然地垂下眼捡,颓然转身离去。
谷小蝶连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汤君明愁怅的静伫在原地,看着骆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此刻,他只能任由骆夫离开,却什麽话都说不出口。
他拿起桌上的酒,猛往嘴裹灌。
怎麽会这样?
事情怎麽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啊!」他大叫一声,他快受不了了,彷佛想藉这一吼,将心中的烦闷一并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