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阁”后院
一名大男孩兴奋地跑进后院里,奔进灶房里唤着,“小宝!你看我给你了什么东西来!”
正忙着升火的小女孩转过一张乌漆抹黑的脸蛋,两只小手在身侧胡乱擦拭着,嘴里则开心地迭声问:“是什么?是什么?”
“喏,你看!”大男孩献宝似地自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水粉递给小宝,得意地道:“很香的喔!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哇!”小宝努力地将小手抹个干净后接了过来,才打开盒盖就大大惊叹,“好漂亮的颜色啊!也好香喔!”
“你喜欢吧?送你的。”阿幅豪气地说着,黝黑的大脸上悄悄地升起一抹红。
“送我的?真的?!”小宝紧握着那一盒胭脂水粉高兴地嚷嚷,但不知怎地,嘴角却忽然一垂,小手也跟着不舍地递出,“不行的,大娘不准我拿别人的东西。”
“我又不是别人,更何况,这是我自己要送你,又不是你去哪里拿来的。记得把它藏好,别让大娘知道就行了。”
“可是……”她眷恋地看着掌心里的粉盒一眼,还是坚持地摇头,“还是不可以,大娘说……”
“你们在做什么!”陡然扬起的一记女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让两人心口一跳,几乎不敢回头。
小宝则本能地将小手藏至身后。
金大娘跨入灶房里,不悦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梭巡,-会儿过后才寒声道:“阿福,你不在前头帮忙,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方大叔要我来……来灶房里拿……拿……”阿福嗫嚅着,一时间竟找不着合理的说词。
金大娘心知肚明,也不等他找出借口,便直接转向小宝伸出自己的手掌,“拿来!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这……这是……”她紧张的望了阿福一眼,却是怎么也不敢望向生气的金大娘,早已冒出汗渍的小手则紧握着那盒胭脂。
“拿来!”金大娘再喝一声,吓得她终于把手伸出。
“你这兔崽子,竟然送这玩意儿给小宝。”金人娘怎会不知那是什么,她瞧都不瞧一眼,就气得将那盒胭脂水扮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粉盒瞬间便裂了、散了。
“啊--”小宝惊叫了声,眼泪几乎掉下来。那是她好想好想要的胭脂水粉哪!
“你叫什么!”金大娘火气更盛,瞪向小宝道:“他送你,你就收了?你怎么那么下贱?我说过多少次,男人没一个是安好心眼儿的,他送你东西,就是巴望着占你身体的便宜!”
小宝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但她却抿紧了唇没哭出声。
她才十岁哪!哪里懂得什么男人的想法?而阿福也不过才十几岁,心思里也只是单纯的喜欢她,想送她些东西而已。
可金大娘才不管这些,她就怕有男人把歪脑筋动到小宝头上,她不得不提防!
“大娘,我才没这么想。”阿福涨红了脸,急忙地辩驳。
“你闭嘴!”金大娘怒一瞪向他,“我瞧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就知道讨女孩子欢心。你给我滚,以后别想再这儿工作了,听到了没?滚!”
阿福望了脸儿低垂的小宝一眼,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在没法子之下,才气呼呼地奔出灶房。
“你给我跪下!”才回过身,金大娘便大吼。
咚--
小宝眼眶含泪,头儿低垂,不由分说地跪下。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要那些胭脂水粉做什么?能吃吗?女孩子家随便拿男人的东西,成何体统!”金大娘一口气地连声骂着。
“大娘……我错了……你别生气……小宝以后不敢了……”她抖着声音回答。
金大娘心一软,跟着蹲下身子放柔了语调道:“小宝,金人娘是为了你好,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小宝知道。”她乖巧地应着,眼眶里的泪水滚啊滚的,就是没敢滴落下来。
金大娘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语重心长地又说:“知道最好,女孩子家不必打扮得多漂亮,有时候平凡一点、难看一点才是幸幅、懂不懂?”
“懂。”她点点头,眼泪终于随着这个动作一颗颗滴落。
其实,小宝一点儿也不懂。她根本不明白金大娘为什么这么凶,也不知道金大娘为什么总说这些话。
然而,金大娘这些道理,却无时无刻不出现在生活里约束她的言行举止,就怕她忘了。
直到渐渐长大,她才在自个儿的推敲中彷佛有一点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可因为她的生活圈太狭小,说实在的,她真的不是那么了解。但无论如何,小宝知道金大娘是疼她且保护她的,因为,金大娘总会在最后这么告诉她。
小宝,是在妓院里长大的。虽然,她不很懂妓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章
小宝在“春花秋月阁”里的生活向来极为规律,小小一方后院,几乎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当然,她也是很忙。因为,“春花秋月阁”的生意很好,她总要忙着替李大婶张罗灶房里的大小事务。
她不是不曾想过离开这个小天地,到外头上瞧瞧,可她不敢对金大娘提起她的想法,她知道,金大娘是不会答应她的。
金大娘总说平凡才是福,窝在后院虽然苦闷乏味,但也很安稳。
她想,金大娘心里或许也明白她的渴望,才会说这样的话来安抚她。
不过,她也不是那么在意。毕竟,她什么都不懂,若真离开了这个后院,一定会很害怕、很不安。所以,她只有偶尔会捺不住寂寞会想要去见识不同的事物,但也离不了太远,再怎样,总是待在“春花秋月阁”里,想想,她还是挺安于现状的。
就在她无聊的想着,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平淡无奇地度过时,耳际却传来一声压低了嗓音的轻唤--
“小宝。”
小宝停了下动作,觉得这声音有点儿耳熟,好像是……
“啊!讨厌鬼。”小宝一瞧清眼前的人,便蹙着眉说。
“差真多,”阎季翔不满地发着牢骚,“我那么热情地叫你一声“小宝”,你竟然用“讨厌鬼”来回应我。”
“谁要你热情来着?我和你很熟吗?”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久了就熟了呀!哪有人天生下来就亲密得很?”阎季翔耸了耸肩。
“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熟”,可以吗?所以,请不要太热情的叫我的名字。”小宝板着脸,严正地警告他。
一瞧见他,她就会想起刻意遗忘的记忆。她竟然让他看见她的泪水,虽然她嘴硬地否认,可是,她知道他不会相信的。
为此,她打心底不想再看到他。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一定会很熟很熟的。”他嬉皮笑脸地说。
“当然有关系,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熟,你要我说几次啊?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她真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
虽然,她这一生中,也还没见过几个人就是了。
自从小时候的那件事之后,金大娘几乎是严禁男子跨入后院,能在后院里出入的大多是女人,甚至都是上了点年纪的。
金大娘不喜欢年龄相仿的女孩与小宝接触,她认为年轻女孩聚在一块就会出问题。
小宝有时也觉得寂寞,可她会努力让自己忙碌,如此一来,就没心思去品尝心头的孤独滋味了。
“哎呀!”阎季翔夸张地一叹,“你真冷漠,就我所知,每个认识我的女人都恨不得能跟我熟得很呢!”
“那是她们不长眼。”小宝厌恶地别开视线。
她讨厌他,因为金大娘自小的教育灌输;她讨厌他,因为他瞧见了她脆弱的眼泪;她讨厌他,因为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总而言之,她就是讨厌他!
“胡说。”他不认同地摇头,“怎么不说是你不识货?”
“我懒得同你说。你没看见我很忙吗?麻烦你闪远一点,别妨碍我做事,要不然……”小宝望着手中的水桶,邪恶地一笑,“难保这桶水待会不会泼到你身上去。”
“欸、欸!别这样嘛!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明友啊!”他往后退了一步,确定她的力道所泼出的水不至于溅到他身上。
“不必了,我可不想有你这种朋友。”她很不给面子地拒绝。
“你何必拒绝得这么快?其实我是个好人,等你了解之后就会明白。”阎季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想逗她,可能是觉得她与众不同吧!
最重要的是,她不买他的帐,让他更想和她认识、他相信,像她这种性子的人,肯定会是个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有着好奇。他想知道金大娘将她藏在后院里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想知道,在妓院里长大的她,当真被保护得滴水不露?
他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让人认清事实……
“是吗?你是好人?”小宝反问,见他点头她才又道:“那好,我告诉你,我是坏人,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
“真无情!”阎季翔很受伤似地瞧她,眼神无辜极了。
她寒声说:“没,错你见过坏人有情有义吗?”
“那可不一定,有些坏人……”
“停!”小宝受够了,她扬起手中的木桶胁他,“你再不走,我真要泼人了。”
“啧!”阎季翔摇了摇头,叹口气道:“真不可爱!你们“春花秋月阁”里的姑娘,各个体贴人心、语声轻柔、个性婉约,哪像你,金大娘难道没教你吗?对男人说话应该要温柔点,还要面带微笑,走路的时候,身姿轻摆,说有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小宝原先是打算将水泼出的,但“泼到临头”却迟疑了下,总觉得这的举动似乎太过份了些。然而就因这一迟疑,她才有机会听阎季翔描述“春花秋月阁”的情形。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
“你胡说!金大娘才不可能那样。”她无法接受阎季翔口中的“春花秋月阁”,更无法相信金大娘会教女子如何逢迎男人。
金大娘总是说女孩儿家要自重,女孩儿家最重要的便是贞操,甚至于她小时候心动地想收下那一盒胭脂水粉时,还被金大娘说是不贱……
她永远忘不了那件事。
这样严厉的金娘,怎会让女子如此伺候男人?而伺候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字面意思听起来很不好,她觉得刺耳。
“为什么金大娘不可能这么说?”阎季翔里闪过一抹难解的光芒,“也难怪你不相信,毕竟你没入前厅过嘛!说到这个,你应该自己瞧瞧金大娘和男人说话的样子,啧!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想,金大娘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个销魂的美人儿……”
“你住口!”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嘴里会说出如此轻浮下流的语句,下一刻,她便冲动地将水泼了出去,淋了阎季翔一身湿。
“你当真泼我!”嘴里虽然嚷着,但他心里却不怎么意外。
“我就是泼你,怎样!”小宝回过身,用力地打捞下一桶水,嘴里还叨念着:“你以为将整口井的水都泼尽,就可以当那些真相不存在吗?”
“什么真相?”小宝抛下木桶,抖着身子回过头,“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哪是什么真相!”
“如果你不相信,又为什么要发抖?”他犀利地刺破她的难堪。
小宝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没有发抖!”
“对,你没有。你没有发抖,就像上次你没哭一样。”
他的表情非常惹人厌,激得小宝恨不得一拳挥扁他的嘴脸。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可恶?非常非常地可恶!”她从没恨过人,可现在,她恨死他了。
阎季翔耸了耸肩,“这我倒是不知道,秋蝶总是说我风流倜傥,可以让许多女人醉倒在我怀抱里……”
“她肯定是说谎。”小宝握紧了拳,不怀疑自己真会揍人。
“你认识她?”他好整以暇地反问。
“不认识,这种说谎话的人,不认识也罢!”小宝气得脑门发胀。
“你怎会不认识呢?”他语声高扬,强调地道:“她可是你们“春花秋月阁”四大花娘里的“秋蝶”呢!你竟然不认识她?真是怪了,你当真是住在这儿的吗?”
闻言,小宝一愣。
他在说些什么?什么四大花娘?什么秋蝶?为什么她都没听过?
“你别说你不知道什么是花娘喔!”阎季翔观察着她变化莫测的表情,轻笑地说。
咬紧了唇,她的确不知道什么是花娘……
“还有,你也别说你不知道“春花秋月阁”是做什么的。你天天在这灶房里忙碌,难道不曾想过前厅是在做些什么?你该不会单纯地以为“春花秋月阁”只是个客栈吧?”
阎季翔的一字一句都敲进小宝的心坎里。
这些事她当然想过,也曾私下问过李大婶。当时,李大婶对她支支吾吾地说:“没办法,这儿的膳食好吃,大家都爱往这儿跑啊!”
而她还羞羞李大婶,竟然夸到自个儿的手艺去了。
然后,她就不曾再追问,李大婶自也不会再提起。如今想来,她当初为什么下追根究柢的问清楚呢?不过,话说回来,问了就能得到解答吗?她问了那么多次,得到的也都是些差不多的答案,才会放弃不问的。
她深吸一口气。怎么可以让他知道她的确不明白呢?她的性子倔,吃软不吃硬,他用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同她说话,她是绝不会承认她的无知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信了他,就表示金大娘自小的教育都是骗人的……
“你倒是说话呀!”阎季翔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小手上,忖度着她内心所受的冲击。
抬起头,小宝冷冷地看他一眼后,缓慢地回过身。
“你又想泼我了?”他怪叫着。
小宝不吭声,只是沉默地捞起木桶,提起水,对他视而不见地擦身走过。
“你生气了?还是太伤心?”
他的话让小宝的脚步无法再往前迈进。
“你或许不知道,金大娘不许外人进入后院,”她没回头,视线垂落在木桶上,淡然道:“如果你不想被发现,最好别再来了。”
“你在逃避什么?”阎季翔双手环胸,不肯放弃地望着她单薄的背影。
“我没有逃避什么。”小宝合起眼,依然头也不回。
“你有。”阎季翔坚定地道。
说真的,他心底曾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心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小宝的世界应该是很单纯的,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硬要戳破这虚幻的美好?
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可是,他就是见不得她躲在这后院里,瞧不清真实世界的残酷。
“就算我有好了,那又关你什么事?”小宝终于侧过脸看他,眼底有着受伤的神色,“我曾经做了伤害你的事吗?为什么你就非要这么待我不可?”
“这……”阎季翔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