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儿是她唯一的朋友,虽然不相信金大娘真会伤害悠儿,可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希望悠儿能避一避。
可是,悠儿还来不及动作,门扉已被人无礼地推开--
第四章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小宝几乎无法清晰地记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有个男人闯了进来,气势惊人,全身带着不容拒绝的傲气与冷酷。然后,事情就变得一团糟,她还记得他抓住了悠儿,而她为了拯救悠儿,所以咬了那男人的手臂,可是,形势不比人强,悠儿还是被他带走了……
她最好的朋友,就这样彼人掳走了!那时,金大娘很生气,还称呼那个男人为“阎二少”……
小宝的泪水奔流而下,梗声急嚷着,“大娘,悠儿被带走了,你……”她本想问个清楚事情的始末,但慌乱的声音却在金大娘不悦的注视下渐渐淡去。
“她是谁?”金大娘怎么也想不到,在她保护得滴水不露的后院里,竟会出现一个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
“她……她是我的朋友。”小宝嗫嚅着说。此刻她的心还是牵挂着悠儿,一想到不懂世事的她,登时只觉得眼眶酸涩。
“朋友?”金大娘提高了语音,“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这儿或许出入的人十分复杂,但后院绝对是隔绝的,她怎么会在这儿?你从实招来。”
“大娘--”小宝眼眶一红,话说得呜咽,“求求大娘先救救悠儿吧!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她……她是从天上来的,不久前我在院……院子里打水,刚好下了场大雨……她、她就突然出现了……我怕如果您知道了,一定会叫悠儿到前厅去……所以我才把她……藏起来……”
因为着急,小宝止不住眼泪地哭着。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做!”金大娘气得拍桌大喝。
“我不要悠儿到前厅去,我要她和我一样好好地待在这儿就好了。”小宝终于哭喊出声。
金大娘刷地白了脸色怒道:“前厅又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她到前厅去?”金大娘听出了小宝话中的弦外之音。
小宝心一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知道大娘疼小宝,不愿让小宝到前厅去,可前厅里的姊姊们在做些什么事,我都知道。”其实她那知道些什么呢!充其量只是自阎季翔口中听来的闲话,再加上自己听见的怪异呻吟声,所以将两件事连在一块想像罢了。
“你……”金大娘气得直发抖,“你溜去瞧过了?”
小宝垂下头,没半晌又抬起,来哀求着面前铁青着脸的女人,“大娘,求求你救救悠儿,她……她……”担忧着急的心情,令她喉头一梗,连话都说不完全。
金大娘别开脸,““春花秋月阁”可不养白吃白住的人,她若要待下,就得到前厅去。”
“可我就没到前厅去!”小宝抢白道。
闻言,金大娘神色剧变,但随即又敛下心神,“你可没白吃白住,你会帮灶房里的忙。”
“悠儿也可以的,她可以和我一起帮忙,我们……”
“她和你不一样。”打断她的话,金大娘望着小宝,“她适合前厅的生活。”
“谁说的!”小宝瞪着金大娘,“如果悠儿到前厅去,我也去!”
“放肆!”金大娘的怒火转瞬间高涨,她扬高了手要往下甩,但却停在半空怎么也掴不下去。
小宝仰起小脸,固执地道:“我或许没有悠儿好看,但……但我擦些粉,打扮打扮也一定可以的,我知道,要到前厅去,就得长得好看些。”
啪� �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小宝那称不上白皙粉嫩的脸颊倏地浮起五指红痕,金大娘抖着手,颤声说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捂着颊,小宝泪水狂泄而下。大娘……从不曾打过她……不论曾经多么凶恶地斥责她,也不会动手。而今却……
她抿紧了唇,怨怼地瞅着金大娘,眼泪滑落得更凶。
瞧见小宝的眼神,金大娘心里一震,悚然地发现,小宝似乎恨她?
“把她锁起来,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金大娘一声令下,龟奴马上将门合上。
“放我出去,我要去救悠儿!”小宝拚命地拍击门板,然而却无人相理。
金大娘静立于门扉外,木然地瞪视着自己的掌心,她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金大娘,这样好吗?”龟奴担忧地望着被拍得直摇晃的门板,低声问着。
“她……她竟然说那种话!她以为送往迎来的日子好玩吗?”金大娘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后,遂不再多言地转身离去。
龟奴揉了揉眼,不知道适才是不是眼花瞧错了,他好像看见金大娘的眼角淌出了泪水?
他再度回身望了紧合的门扉一眼。这小宝……当真是金大娘手帕交的女儿?他跟了金大娘这么多年,早学会少说话多做事的道理,可是此刻却忍不住狐疑着金大娘为何要如此保护小宝……
“哎呀!”龟奴一拍后脑勺,“管他的呢!烦恼工作都来不及了,哪顾得了那么多。”说着,也踅回前厅去了。
待金大娘与龟奴离去后,院子里的阴暗处却闪出了一道身影,若有所思地望着上了锁的门扉,唇角悄悄地扬起了满意的弧度……
※※※※※
不知道隔了多久,小宝才悠悠醒来,她是哭着睡着的。
她唯一的朋友就这样被人掳走,而她却保护不了她!小宝心里怨极了自己,也怨金大娘。
为什么金大娘不救悠儿?为什么金大娘要说让悠儿到前厅去?为什么金大娘说一套做一套?
不知不觉的,她全然相信了阎季翔那讨厌鬼所说的一切。
金大娘如此严厉地管教她,要她不许和男人说话、不许拿男人送的东西、不许男人接近、不许她打扮、不许她这,不许她那的……然而,金大娘自己却在前厅和其他美丽的姑娘一起逢迎男人,做着她口中严禁她做的“下贱”事!
虽然,她其实不很懂什么叫做“逢迎”……可是,事已至此,她如果还察觉不到是怎么回事的话,那也太无知了,她知道,金大娘骗了她!
小宝好恨好气,她一直那么听话,至少,总是尽量听话,虽然有时候会忍不住好奇,但心底却还是顾忌着金大娘的教诲,而今,是金大娘亲手毁了她对她的尊敬。
再也不理会什么谆谆告诫了,她一定要溜出去救回悠儿!
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可怕,一定会欺负悠儿的。
她虽然气怨金大娘,可也没忘了金大娘说男人都是坏东西的话,为此,她更加担心,悠儿那么美丽又娇弱,什么都不懂,那男人肯定会……
天啊!小宝脸色惨白地不敢再往下想。
只是,她要怎么离开这里?
她奔到门扉旁,用力的拍打紧闭的门,但不论怎么摇晃捶打,门板还是分毫不动。
“大娘……大娘,求求你让小宝出去。”小宝声嘶力竭地叫喊。
“小宝,”门外传来李大婶的声音,“你怎么那么胡涂,都忘了金大娘所说的话了吗?”
“我没忘,是她骗了我!”小宝从来没那么激动过。
“大娘没骗你,她是为了你好啊!”
“她才不是为我好,她若是为我好,就该把悠儿放了,而不是让那个坏人抓走。”一想起悠儿离去至今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她就更忧心仲仲。
“小宝,你不明白,有些事不是大娘能做主的。”
“我不要听!”小宝胡乱的用手遮住耳朵,“你们总说我不明白、总说我不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骗我?为什么!”
“小宝。”李大婶叹息了声,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金大娘已来到后院。
李大婶望了金大娘一眼,见金大娘以眼神示意,她便不再多言地离去。
“李大婶,求求你,放小宝出去好不好?那坏人一定会欺负悠儿的,我得快点去救她才行啊!”小宝不知李大婶已离去,依然对着门喊着。
金大娘深吸口气缓缓道:“她不会帮你开门的。”
知道此刻门外是谁,小宝愣了一下,不再拍击门板,反而微微退了一步,抿紧唇不再出声。
“小宝,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金大娘望着过于安静的门扉。
小宝不愿说话,至少,现在她无法面对金大娘,无法再和过去一样面对她。
“为什么你就这么急着长大?”金大娘轻声道:“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来得好。”
“才不是这样!”小宝握紧双拳,对着门吼,“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都不好,那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笨!”
“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长大,然后再慢慢地让你了解……”
“你骗人!”不等金大娘把话说完,小宝已忍不住哭了出声,“你根本不想让我了解,你只会说我不明白、我不懂,什么都不跟我说,不让我知道。你根本就只想把我关在这后院里,不让我有朋友、不让人和我多说话,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寂寞。”
金大娘捂住了唇,不敢相信小宝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她真的做错了吗?
她只是希望小宝能出污泥而不染地在“春花秋月阁”里平安长大,然后,再过一阵子,她可以替小宝找个好男人嫁了,甚至于不嫁也成,她希望小宝能陪着她一辈子……
难道,她真的太自私了?她只是舍不得小宝这孩子离开她的视线。
还是,当初就不该将她带进“春花秋月阁”?应该让她在一个更平凡的环境里长大?
可不管她现在怎么反悔,小宝终究已在“春花秋月阁”成长……
“你根本都在骗我……”小宝哭倒在地上,话说得断断续续,“你说女孩子不应该打扮,平凡一点儿好;你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要离他们远远的。可是,你在前厅又做了些什么?
“小时候,小哥送我一盒水粉,我并不敢收,可你一来,什么都不问,就把它摔得粉碎,认为我下贱,居然要拿小哥的东西,还把小哥赶走。
“你总说你是为我好,我也一直告诉自己真的是如此,可是,到头来你是真的在乎我才这么做的吗?不,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要我成为你想要的样子而已。”小宝一古脑儿地将埋藏在心中许久许久的话倾泄而出。
说完,小宝自己傻了,金大娘也怔愣住了。
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淡忘那些的,可原来,她还是记得那么那么清楚……
有很多事,以为早已不在意的,却因深刻被伤害过,而牢牢地刻在内心深处,等待哪一天,伤疤被揭起,就爆发了。
金大娘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因为她不曾想过小宝会那么在意那些往事……她一直以为,小宝虽不是那么听话的孩子,可总也是柔顺的。没想到,她因生气而说出的重话会深深地伤害了小宝。
不知不觉的,泪水爬满了金大娘布满沧桑的脸庞,她深吸口气拭去了泪水,在平缓心情后才打开门锁,跨入小宝的房里。
小宝别开脸,倔气地抹去脸上的泪珠,不发一言地望向他处。
“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恨我……”金大娘嗓音含怨地吐出话语。
小宝嚅了嚅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她扭绞着手指,心里有些后悔。她其实并不恨金大娘的,只是……只是气得口不择言。
“小宝,你或许不明白何谓身不由己……”金大娘望着桌面,目光幽怨。“身为女子,最美丽的愿望便是遇上一个珍爱自己的男人,与他相守一生。”
小宝低头看着地面,抿紧了唇聆听着。金大娘从未如此感性地和她说话,她心里有点意外,却也想听听她想说些什么。
“只是,不是每个女子都能遇上那样幸福的际遇,如果可以选择,谁愿来到这烟花之地和不带真心的男人逢场作戏、作践自己?很残忍的是,这样的生活,竟只是为了要活下去……
“小宝,你知道吗?有时候,只是为了要活下去,人可以变得很卑贱,不顾廉耻,连蝼蚁都不如。”金大娘必须强忍心酸,才能把话说完。
小宝抬起头,眼眶里的泪滴在打转,“什么是烟花之地?什么是逢场作戏?我听不懂。”
“烟花之地就是……”金大娘浑身发抖,“烟花之地就是女子……”
“别说了,我不要听!”小宝捂住耳朵,她突然觉得害怕极了。
更重要的是,金大娘摇摇欲坠的模样让她心痛。她后悔了,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还信誓旦旦的非问个清楚不可,然而现下却没来由的拒绝得知。她想,就算笨一点没关系……
当初,她是那么好奇外头的世界,可现在,一点一滴地进入那世界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以前单纯的环境……她好矛盾、好痛苦……
“你得听。”金大娘抓住小宝的手,不让她捂住耳朵,一字一句地道:“烟花之地就是女子出卖肉体之处,女人付出身体,男人付出金钱,女人必须让男人开心……这就是“春花秋月阁”所做的生意。”
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发抖了,也许是金大娘的颤抖传给了小宝,也或许是小宝自己抖得如风中落叶……
她泣不成声,拚命地摇头,“我不相信……”
“你不得不相信。”金大娘强忍着眼泪,“这就是女人活下去的方式。”
“我不相信,总有别的方法可以活下去的。”小宝哀恸欲绝,她不要相信金大娘说的话。
不应该是这样的,金大娘以前不是这样教她的……
金大娘扯动唇角,幽幽地道:“是吗?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子,要怎么活下去?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或做些女红?你可曾想过,有些人是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的……
“被父母卖到这里来的女孩比比皆是,她们的家人硬是逼良为娼,你可知道,她们完全没有机会反抗命运!就连我当年也是这样来到……”
小宝的泪水因为摇头的动作而甩落,她望着金大娘,哽咽声浓重,“既然你当年也遭遇过这样的事,现在又怎么能这么做?为什么不让她们离开?为什么要让她们和你一样连一点儿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金大娘如遭电殛,神情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小宝的话狠狠地震醒了她。
这么多年来,她从当年的抵死不从,转而渐渐适应,到了现今的游刃有余,她几乎遗忘了曾有过的纯真心灵。
这么多年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当年她所痛恨的那些人。
不!不完全是这样的。金大娘摇了摇头,不完全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