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好吗?」阎仲羿抚著悠儿汗湿的面颊,心疼又紧张。
「不太好。」产婆道:「最好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她的身子虚弱得很。」
阎仲羿随即命韦翰将早巳请来在一旁等待的大夫唤来,然後才接过产婆手中的女婴,细细地端详著她那皱巴巴的小脸蛋与拚命啼哭的小嘴。
一瞬间,他的眼眶几乎泛起了湿意。
「这是……悠儿与我的女儿……」他感动地喃语著。
产婆误会了阎仲羿的感动,理所当然地道:「小孩子出生时都是这样的,别看她现在丑得很,过阵子就……」
「谁说她丑来著?」阎仲羿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吓得产婆不敢再吭声。
「她不丑,她不丑,我不是那个意思……」产婆摇晃著双手,紧张地解释著。
吓!这男人的脸孔还真严肃,她只是说出她的经验罢了,他干嘛摆张脸吓人啊?产婆在心里直犯嘀咕。
「韦翰,多付产婆些银两,差人送她回去吧!」阎仲羿不悦地道。
「多谢多谢。」产婆赶忙道谢,再不逗留地快快闪人。
而随著韦翰前来的,正是一身大夫装扮的老翁。
当老翁替悠儿把脉时,阎仲羿的心也提到了胸口,直要蹦跳而出。他真的害怕,深怕听见大夫说出不祥的结果。
「大夫……」阎仲羿抱著女儿,望向面色凝重的大夫,「她还好吗?」
「真是怪了……」大夫喃喃自语著,「她的脉象异於常人……」
阎仲羿无法将悠儿的体质告知大夫,只能再追问著,「怎么说?」
「她的身体好像急剧地变化著,这……太奇怪了!」大夫的神色愈形难看,本能地道:「她……真的是人吗?」
闻言,阎仲羿脸色大变,怒道:「她自然是个人!」大夫的无心之语,正好踩痛了阎仲羿的伤。
大夫惊觉失言,急道:「是我不好,不该说出这种话来,只是……我真没见过这样的病例。」
阎仲羿自知不能责怪大夫,只能缓下怒气,以平板的语调道:「麻烦大夫开些补身的药方即可。」
「是、是,这个自然。」大夫听出阎仲羿的弦外之音,起身道:「至於夫人的身子,烦请少爷另请高明了,小的著实无能。」
「嗯!」阎仲羿微一颔首,「那就不送了。」
早已踅回房外守著的韦翰领著大夫离去,办事伶俐的他,随即拿著大夫开的处方笺至药房抓药了。
「悠儿……」阎仲羿轻唤了她一声,然後将视线停驻在女儿的小脸蛋上。
他轻轻摇晃著怀中的女儿,发现她已停止了哭泣,似乎挺喜欢这样微微晃动的感受。他不由得笑了,既满足且感动地望著她的小小脸蛋,小心翼翼地以粗厚的手指轻触她蜷握著的小小拳头。
小女婴微微蠕了蠕唇,还溢出些许唾沫,让他几乎笑弯了眼,伸手怜爱地、轻柔地替她擦拭乾净,脸孔慢慢地贴向小女婴,鼻翼间净是她好闻的奶娃味儿。
他突然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能拥有一个孩子更美好的事了。他不禁幻想著她长大後出落得同她娘亲一般美丽的模样了。
但不管如何,悠儿在他心中,永远是最美丽的。
此刻的阎仲羿心中涨满了父爱,向来严肃冷硬的面容上也漾出了柔光,慈祥得很。
「悠儿。」他再唤著,「这是我们的女儿。」他咀嚼著「女儿」这个字眼,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我真爱你们……」他几乎哽咽了。
随即,他哑然失笑。过去不论遇上再大的挫折,他都不曾有过想掉泪的冲动,当然,娘亲逝世时例外,他那时真的伤透了心,难过得无法自己。而今自诩为坚强至极的自己,竟为了女儿的诞生而想哭,连他自己都觉得有趣极了。
「悠儿,你一定会没事的。别忘了,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女儿……」他在她耳畔低语著,虽然担忧,却不愿相信生下女儿的她会因此而有了性命堪忧之虞。
悠儿昏迷著,听不见阎仲羿的呼唤,她一迳儿地沉浸在梦境里。
那里,是她过去生活的地方,闲鹤仙翁住处的池塘里。她发现,她又是一条鱼儿了,好开心地在水塘里四处悠游,不一会儿,却又困惑地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摆动著尾鳍,努力地思索著。
倏乎,她想起了阎仲羿。
下一刻,她惶急地在水塘里打转,想寻找出口。可是,不论她怎么游,她都还是在水塘里!
仲羿!她在心头呐喊著。
她不要再当一条鱼儿了,没有了阎仲羿,她就不再快乐了!过去能满足她的水底世界在瞬间崩塌,她只想逃离,只想蜷窝在阎仲羿怀里,当他的悠儿!
「仲羿!」她陡然蹦出一声惊喊,至少,她觉得那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
然而,在阎仲羿耳里,那只是一声微乎其微的呼唤。
「悠儿!」见她苏醒,他急忙弯身靠向她,「我在这里。」他覆述著,笑得极为温柔地又道:「还有我们的女儿。」
「仲羿……」悠儿睁开眼,泪水跌出眼眶,想抬手抚他的脸却无力,他赶忙握住她的柔荑,贴上自己的面颊。
「我在这里,还有我们的女儿。」他不厌其烦地说著。
「女儿……」她这才想起她还有个女儿,挣扎著想起身瞧瞧她。
「你别动,躺著就好。」他安抚她,将女婴放至她身边,好让她能仔细地看看他们的结晶。
「她……」悠儿睁圆了疲累的眼眸,「她怎么是这个模样?」
「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他陡然想起方才产婆的话,自觉有些反应过度,但这也不能怪他,他就是容不得别人说他的女儿丑。
「是吗?」悠儿虚弱地疑问著。
「是的。」阎仲羿笑开了怀,「等过些日子,你就会觉得她可爱极了,再过些日子,她会像你一样美丽,然後会有很多男子争相提亲,希望能迎娶她进门,锺爱她一生。」他对自己想得那么深远感到好笑,却又不由自主。
「她会遇上像你一样的男人待她好吗?」悠儿随著他织就的远景想像著,唇角凝著浅笑。
「当然。若是不好,我们就别将女儿许给他。」阎仲羿展现出为人父亲的权威。
「那怎么行?如果真是如此,你就跟你爹一样了,你爹也不许你娶我的。」悠儿黯然低语,她现在懂得阎仲羿的爹的心情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女儿的。为人母的心情让她感到陌生,却也让她更具备了人类的情感,她开始懂得了一些事,相对地,也就更加伤怀了。
「不一样的,我爹只是以他的立场来衡量我该迎娶什么样的女子,但我们却会以女儿的幸福为考量,只要是她爱的男子,也待她好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成全他们的。」阎仲羿认真地说出他的想法。
「嗯!」悠儿抛开难过的情绪,「对,只要待她好的,我们就将她许给他!」
陡地,阎仲羿笑了,「真是的,她都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小女娃儿呢!我们竟已想著要将她嫁出去了。说不得等她长大了,想嫁了,我们却又舍不得让她就这么离开我们呢!」
悠儿也跟著笑了,直颔首道:「我们真是笨极了。」
「你说,我们该替她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阎仲羿想起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悠儿疲累地眨了眨眼,「叫什么都好,只要是她就好。」在她心里,名字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身分。
「我得好好斟酌才行。」阎仲羿认真地思考著。
「仲羿……」知道自己又将要陷入睡梦中,悠儿有些著急地唤著他,「别离开我……」
「怎么会?」他温柔一笑,「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嗯!」她安心地合起眼,随即又睁开眼瞧他,担忧地道:「我方才以为自己又变回一条鱼,回到仙翁的池塘里,我找不到你,好害怕……」想起那梦境,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力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他的,不敢稍离。
「你一定是作了噩梦,那不是真的,只是个梦而已。」他微笑地安抚她,握紧了她的手。
「嗯!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她喃喃说著,终於安心地合上眼,沉入睡眠的湖里。
见她合起眼,他敛起唇角的笑,心绪复杂地凝望著她的面容。
她的梦让他没来由地起了一身疙瘩,也让他的心惶恐不安,可他不愿让她知道他也害怕著。
他揉著她的指,心底忖度著,上天应该不会如此残忍地让她回复过去的生活,毕竟,天意已让她来到人间,遇上了他,就不该再将她夺回,是吧?
「少爷……」韦翰不知何时来到阎仲羿身後,打断了他的冥思。
「药抓回来了?」阎仲羿头也不回地问著,视线依然胶著在悠儿太过苍白的脸庞上。
「已经吩咐灶房煎药了。」韦翰顿了下,才道:「少爷,纸包不住火,这宅里上上下下已经沸沸汤汤地传说著悠儿姑娘产下女婴的事了……」
阎仲羿蹙起了眉。
「老爷也知道了。」韦翰终於还是说了,「老爷他……」
「爹怎么说?」阎仲羿眉结打得更深,後侮著没能及早将悠儿带往他处,避开这些喧扰流言。这一切,只能说悠儿临盆得太早,让人措手不及。
「只能用‘震怒’二字来形容,也许说是‘震惊’也可以。」韦翰瞧了沉睡的悠儿一眼,才又道:「毕竟,悠儿姑娘实在是异於常人……若不是大少爷拦著,老爷恐怕已来到这儿了。」
「嗯……」阎仲羿飞快地盘算著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状况。
「大少爷在老爷耳边肯定是加油添醋地煽火,少爷得提防点。」韦翰担忧地提点著。
「我知道。」阎仲羿总算是回过身,正视著韦翰的眼,「你呢?你怎么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什么都没说,但你心里怎么想呢?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将她视为……」
阎仲羿终究是说不出「妖怪」这两个字。
「少爷想听实话?」韦翰坦然迎著阎仲羿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应著。
「当然。」
「正确来说,悠儿姑娘的样貌是个人,但她实则不是,在一般人眼中,或许构得上是个……」韦翰适时地顿住了那两个字,见阎仲羿无意苛责,才又道:「但我一直认为,就算真的是妖怪又如何?妖怪一定也有好与坏之分,如果悠儿姑娘真是所谓的妖怪,那么她一定是最善良的一个。至於所谓的‘人’,也理所当然有好与坏之分,我好奇的是,一个坏人与一个好妖,究竟哪一个较好些?」
韦翰将心里的想法陈述完毕,静默地望著阎仲羿。
好半晌,阎仲羿才轻叹口气,「你知道吗?若不是你介意著你我之间的身分,我真希望与你平起平坐,当个可以畅谈天地事的知己,毕竟你我年纪相当……」
「韦翰不敢。」韦翰恭谨地欠了欠身子,「主仆之间怎可如此?」
「怎么不可?」阎仲羿反问,随即又道:「不如就从今天起。」
「少爷……」
「又叫我少爷?」阎仲羿不悦地蹙起了眉。
「少爷变了。」韦翰认真地端详著阎仲羿,「韦翰一直都明白少爷对韦翰的重视,可过去少爷个性严谨,绝不许韦翰或其他下人喻越了主仆礼数……」
「我并未改变什么,我依然重视主仆礼数,只是希望能稍微变通些……」
「少爷因为悠儿姑娘而变得温柔了。」韦翰话才出口,便已懊恼地抿住了唇。
「那也没什么不好。」阎仲羿反而笑了,「坦白说,过去的我是不是严肃得让人讨厌?」
「不,是严肃得让人望而生敬。」韦翰将「畏」字改成「敬」,表达了他心中对阎仲羿的尊重。
「是吗……」阎仲羿沉吟了会,才道:「这下子可顺了季翔那小子的心意了。」
韦翰几乎低笑出声,「三少爷其实是个好人,外表看起来像个毛躁的阔气少爷,但实则不然,若真要说的话,韦翰认为,三少爷是最深藏不露的人。」
「你也看出来了?」阎仲羿满意地颔首,「季翔的确是如此,我一直记挂著他离家前所说的话……」
「少爷……」
阎仲羿正想打断韦翰的话语,韦翰已接著道:「别要我改变称谓,这太强人所难了。」
「你也是个严谨又顽固的人。」阎仲羿撇了撇唇,做出结论。
「韦翰就当这是赞美吧!」韦翰抿唇一笑,「少爷,近来听闻城里几间小商号被收购的事,你可想到些什么?」
阎仲羿挑起了眉,反问道:「你认为是季翔所为?」
韦翰点头道:「八九不离十。我想,三少爷有意另辟江山,与阎家相抗衡。」
「这恐非易事。阎家经历几代经营,早已有了稳固的基础……只不过……」阎仲羿沉吟道:「若是再过几年,也许他也有能力争取官商的地位,到那时候就很难说了。」
「怕只怕他现在便有能力。」韦翰的话让阎仲羿一惊。
「你的意思是?」
「少爷,你忘了吗?三少爷惯於出入‘春花秋月阁’,那儿总是有些具有身分地位的人,如果三少爷与他们攀上了交情,再加上有心争取的话,就很有可能了。」韦翰的分析让阎仲羿直点头。
「这一点我倒是不曾想过。」在阎仲羿的观念里,不曾有过这一环。
「少爷不来这一套,可有很多人很吃这一套的。」
「其实,季翔若真能争取到官商的身分,我倒是乐见其成的。」阎仲羿思索著,「也许是时候已到该让爹知道他的确看错了自己的儿子。」
「哎呀!」韦翰一击拳,「说起老爷,我这才想起来,老爷原是要我来唤你过去的。」
「也罢。」阎仲羿立起身,「总还是得面对的。」
「少爷……」韦翰欲言又止。
「怎么?」阎仲羿顿住脚步,望向韦翰。
「少爷真会为了悠儿姑娘……不惜与老爷反目吗?」
阎仲羿蹙起了眉,「但愿不必如此。一直以来,我都不恋栈阎家主位,可是爹的期望那么深重,我只能扛下。纵使不满意爹的决定,我也谨守著为人子的身分,竭力遵从……」阎仲羿叹了口气,才又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季翔能有所作为的原因,也许我是自私了点,但我真希望他能扛下阎家的事业,好让我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