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心不稳,打个踉跄,她差点摔了出去。
知觉仍在脚底方向漂浮,她喜欢脚底踏实的感觉……但是一个影像闪过她的脑海,“天哪!心碎仍需留痕迹哪!彤儿,我的女儿!大堂兄,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抱着彤儿……”
既然男人的专情唯一只能往神话里寻,她的自尊不容她等着另一个女人进门的那天。任凭黑夜的深绒沉沉缓缓撒降在绝情的人世间,在心田间,她宛如行尸走肉开始往回走去……
“凝儿!我听见了凝儿的声音。”屋内的庞定远惊跳起来,全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定远,我得问你了,男儿应放眼天下,儿女私情该抛就抛,况且她还是敌对一方之女,你想置家国天下的重任、老将军的期望,和我们众人的忠诚于何地?”柯师傅绷着脸色。
庞定远肌颊抽搐,睥睨一室人员,慨然陈言,“如果我真能只顾儿女私情,我就不会挣扎得这么痛苦了。当初你们所有的人逼着我娶亲,现在又逼着我抛妻弃女。敌对之女又如何?在我眼里她只是我的妻子,感情不干家世背景的事。你们除了满口天下苍生福祉为上外,到底还有没有人性?”
这个满腔愤恨,满脸激动,眸光炯炬,嘶吼咆哮的人……可是从来都忍辱负重的庞定远吗?满屋子的人震愕得哑口无言。
“定远……”柯师傅显然还想开口,却为庞定远挥手制止。
“叫我娶妾让凝儿自动求去的馊主意不准再提。”
几个女子失望的互相看了一眼,唉,看来想委身庞定远的念头是没指望了。
庞定远二话不说,从胸口取出一支令箭,丢给杨师傅,“我既已被结盟各方推为义军共主,我就有权利决定这么做,杨师傅随我回去,即刻护送凝儿她们南下避天京城的动乱。”
他继续下达命令,“目前已经不用各位女豪杰再客串烟花女子,从朝廷高官那儿打探军机情报了,所以迎香阁这个据点即刻关下撤走。”
最后他举杯迎向众人,“各路英雄,干了这杯,分头办事,京城底定,来日再叙!”
* * *
夜未深植。庞定远回到悄然无声的寝房,那儿只存残灯如豆。
他极为纳闷,该睡在床上的凝儿彤儿都不在,只有一个物品留在被褥间吸引走他的注意力,是那一檀香扇!
这几日并不见凝儿把玩,怎会突然出现?
他冲了过去,打开摺扇,却见新添几个墨迹已干的娟秀字迹,落在一片山水画的薄绢上——
迎香阁,脂粉清辉,温柔高,
念老去,镜里流年,总勘破。
扇开,善变,散终,
心决、情绝、盟绝。
童恣凝休夫书
庞定远楞住了。
凝儿去过迎香阁?那么他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又休夫?
他猛摇着头,深呼一口气,排不开郁卒。再一拳捶向缎面床褥,遣不去忧心。
他冲到窗前对月呐喊着内心的煎熬。
“凝儿,你知不知道我没时间了?凝儿,京城这里不安全啊!天哪!只愿回童王府后,能在王爷的庇护下平安无事避过这声战祸。凝儿,相爱已难,想再相见更难啊!凝儿,你叫我怎能放得下心,怎能不为你挂心?”
呼唤多少声凝儿也唤不回他深爱的人儿,他终于爆发凄切的狂吼,“凝儿,你这个莽撞的小女人,到底看到了什么非要把我休了。
不可?我才做好安排,想回来对你敞开胸怀言所欲言,谁知你已先行而去!”
转身环顾一屋的空汤,他口中喃喃念着,“凝儿,你带走了一切,居然连一支发簪也不留给我……”
费尽心力竟然成空,满腔的感情若不化解,只怕会将他的心给焚灼烧成灰尽了。他奔回桌前拿起未干的笔墨,在扇绢反面开始书写着他沉郁的心声……
温温长夜未竟天,人已消失风里痕,
绾发情结未白头,独留寂憾向心间。
杨师傅来了,催促他该走了。他执意不抬头,他手中一直不肯停歇,密密麻麻的一字一句是他全部的感情。
* * *
三天后,童王府里的下人们前后奔来跑去,个个焦虑恐慌。
喜儿冲进童恣凝的寝房还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小姐,大事不好了。”
“嘘!”奶妈只顾着忙哄小如彤的这等大事,低斥着,“小小姐才刚睡着,瞧,你把她吵醒了。乖乖,别哭别哭!”
喜儿的两只脚还在发抖,嘴里说得又急又快,“小姐,不知打哪里传来的消息,大家都说老王爷吃了败仗,跟敌人变成一伙的,皇上要来抓人杀人了。”
“喜儿,别乱说,这种消息大伙儿哪会知道,准是谣言!”童恣凝的脸色其实也苍白了,无风不起浪啊!她爹爹外出已久,不会有什么不测吧?
“小姐,谣言也很可怕,不知是真的打仗还是出乱子了,府里那些下人好像全造反了,抢了值钱的东西就跑人。大街上也是成群的人,大包小包的提着家当,都赶着出城去。”
喜儿怕老躲在房里的小姐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我一点都没夸张呢!”
童恣凝绞着手绢,倒是慌了,“外边风云变色了吗?”
奶妈对着喜儿说:“堂少爷们呢?快找他们来!”
“那个、那个,更奇怪了。就在刚刚,大门走进一个穿锦袍的大官人,嘴里嚷着什么‘圣旨到’,堂少爷们就全‘扑通’跪了下去!”喜儿搔搔小脑袋,可想不明白。
童恣凝嘴里喊着,“惨了,只怕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石破天惊“砰!”的一声,她的房门被撞开了。
来人居然是庞定远!
他一身武林侠士的轻简装扮,脸色沉着眼神锐利,剑步如飞而来,挑起冷肃疾言道:“奶妈,抱好彤儿。喜儿,抱紧这包银子。你们全都跟我走。”
然后他迈步向还没回过神来的童恣凝,一言不发,狂猛有力的臂膀一收举,一把将她甩上肩膀,抓紧往屋外奔去。
童恣凝死命捶打着庞定远的胸膛,嘴巴气恼嚷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奶妈、喜儿你们快来帮我啊!”
奶妈使着一双老腿,抱紧小彤儿跑到庞定远身边,说道:“小姐,别再闹性子了,逃命要紧。”
“我宁可被砍头也不要她救我!”她大发脾气,踢舞着双腿拼命挣扎,却是徒劳无功,因为有人宁可自己没命也见不得她受伤!
所以,童恣凝就被扛着直往童王府的后门奔去。
就在这一路上,她看到有个神色慌张的仆人怀里揣着一只古董花瓶,“你、你……你把我爹爹最钟爱的花瓶拿哪里去?”
然后,她又看到另一个跑过她面前的人,手中抓了一个她很熟悉的东西,“喂,那幅是我娘最喜欢的字画,不准拿走啊!”
然而,没人理她,没人在乎她的话。她只能趴在庆定远肩膀上低叫着,“天哪!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话才落,她即被塞进一辆有顶棚的马车,庞定远按住她的肩膀,严肃的告诉她,“这个世界早就在变动了,只是你不知情而已。”
“什么?”她呆瞪着他,眼角余光瞄到隔壁街那里已经起火燃烧了,那幢宅邸是康王爷的王府啊!
烈焰冲天中,成堆的人群奔窜而来,更恐怖的是后头还有拿着刀枪的一队追兵,高喊着,“冲,往前冲!”
“啊?那边,那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有拿着惊惶的眸子盯着庞定远。
没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庞定远将奶妈和喜儿接上马车,安排她们在后边坐定。他奔到马车侧边,双手使出一连串出神入化借力使力的招式,将人群隔开赶离,保证马车安全无恙。
只待这一波人潮过去,庞定远转回童恣凝眼前言道:“你别吵闹,安静听我几句。”
“你带我上哪里去?”她茫无头绪问道,脑子里有一半陷落在刚才惊心动魄的厮杀,另一半则潜沉在他玄绝的武功招式里。轻功、武功,他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却完全不知!
“要先能跑出城再说!听好,童王爷不会回来了,没有人能保护你,所以你不能再留在王府这儿了。还有,别给我制造麻烦,不准跳下马车!”他警告她。
呼,居然让他给猜中了她的意图,她只好先点点头答应答应他,他功夫特好,她若想逃离他当然也无望了。
但是,什么叫做“童王爷不会回来了”?她听得一知半解,急问道,“你说详细一点,我爹为什么不会回来了?”
“我没时间了!”话落,他脚跟一回,向着手揽缰绳从在前座的杨师傅,双膝“咚”的一声跪了下地。
童恣凝霎时傻眼了,他干吗下跪?
庞定远双肩一垂,大力磕头,情切问挚坚定说道:“杨师傅,凝儿交给你了。”
“知道了。”杨师傅吆喝一声“喳!”马鞭一挥,马车即刻往前跑动。
“等等,”童恣凝爬到杨师傅旁边,探头喊着,“他还没回我话啊!”
杨师傅专注驾驶马车,说得干脆,“坐到我旁边来,你想知道什么?全由我老杨告诉你吧!”
“我不懂!我不懂!”往他身旁坐下,她一直摇头,庞定远的动作太奇怪,这一切的混乱也来得太奇怪了!
杨师傅说着,“童王爷战败被俘,皇上听信馋言,以为王爷叛变;已经让人来查封王府了。”
“我爹他可平安……”童恣凝的嘴唇颤抖惨白。
“自尽殉君,这个可恶昏君竟还要抄灭他的九族!”杨师傅‘呸’一声,眼中充满蔑视。
她眼中含泪,一直摇着头,“不,爹不会有事,他只是去视察军防要塞,没有战争……”
“看看你的四周,短兵相接,人人逃难,这难道不是战争?皇上早已不得民心,各处英雄揭竿而起想匡整天下,就连定远也是当朝所说的叛乱分子!”
“啊!”童恣凝宛如遭逢青天霹雳,嗫嚅着,“如果我爹真的已经……我爹不是给定远他……”
“不是,你爹失败于另一方强大势力。童王爷如果不是效忠错了对象,也许不会落到今日兵败灭族的下场。”杨师傅慨叹着。
童恣凝的泪水垂下脸颊,爹爹竟然已经不在了,王府也不是她的安全窝了。她拭着泪,哽咽问着,“定远他……杨师傅,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杨师傅冷觑着童恣凝,“连我老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事,你可别说你当真不懂他怎样一心一意的在对待你。”
童恣凝为之语塞。杨师傅分明就是在责备她,但是她哪里错了呢?
“看看你的后边,看那个傻小子怎么在为你奋不顾身的拼命吧!”杨师傅朝童恣凝比了比。
她一回头,才见马车上的奶妈抱起彤儿,和喜儿缩在一堆吓得瑟瑟发抖,而更远处还见庞定远骑着骏马跟在后头。
只见他一脸肃杀,身影矫捷忽左忽右策马行,手提凌厉长剑利落挥舞,剑风朔朔,剑光闪闪,每一出剑皆狠戾,不留情不手软的杀向那些相想攀上马车抢劫掳掠的散兵和暴民。
鲜血四溢,尸横遍地,人间炼狱。这样的暴力血腥,她看得心惊肉跳。
如果不是定远以命相搏,守住地狱门口,她和彤儿只怕早就丢了性命,只剩血肉模糊一片了!
“他跟着我们,在保护我们!他……深藏不露,他的剑法很好啊!”太多的冲击让她的心绪混乱成一团,目瞪口呆之余终于惊呼出声。
“唉,我老杨只教得了他一身绝世武功,就是教不了他怎么抛却儿女私情。”
如果他有情,那么,错的离谱的人就是她自己了!童恣凝心跳狂乱,紧紧盯着杨师傅,以眼神求他说个清楚。
“现在再说这么有什么用?”杨师傅反诘童恣凝。
“别让我冤枉他,让我有机会向他道歉!请你告诉我好吗?”她开口哀求。
杨师傅一甩头,想想还是说了吧!“你这女娃儿一身傲骨,全身长满了刺,可是定远偏偏就喜欢你。你第一次将他休了,他天天半夜跑到你的屋顶上,就为了想就近对你说心里的话。后来他不顾老将军反对,执意又将你娶过门。”
童恣凝嘴角含泪含笑,“原来他不是被我爹爹给逼急了,为了孩子才来娶我的!”
“逼他?遇上你后,我还不知谁能有那个能耐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我和老柯死劝活求,让他快快离京去连络各方有志之士,他就是不肯离开你,一直到你平安生产那天。”
她心海如狂潮波动,震愕不已,以手捂住嘴,禁止自己惊叫出口,然而贝齿却已咬痛了手背。只是,这样的痛也比不上他离开当日痛苦的万分之一吧!
“我们在外头奔波大半年,有人要定远将你扣起来当筹码,逼童王爷带军投靠。你想,定远哪会肯!”
她记得他回来那一日曾吊儿郎当说:“遇到困难了,回来抓你去抵卖好不好?”
原来背后真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杨师傅又说着,“定远终于排除万难,被诸多豪杰推为共主。哪知又有情报透露京城将会有叛乱,他就这么不顾一切回来找你,老将军被他气得差点吐血!”杨师傅说得激动无比。
她很疑惑,“回来找我?他明明是去那家迎春阁,还要娶小妾。”
“迎香阁是我们的一个秘密聚会地点,娶小妾是老柯献计想要让你自动求去,回到童王府,免得定远有后顾之忧。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进,坚决下令要我将你送往南方避祸,哪料得到你偏偏坏了他的安排。”杨师傅的口气充满责备意味。
“是我误会他?我还把他休了第二次!他一定恨死我了。”童恣凝心乱如麻,几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恨你?恨你的人会在得知童王爷战败被俘的消息后,什么也不顾,即刻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入京回来救你?”杨师傅气得只剩摇头,“如果不是答应了定远,我真不想管你了。定远老夸你聪明,我怎么看你都其笨无比!”
童恣凝很疚赧渐愧,心虚的垂下眼睫,“他什么都不说,我一个人东猜西相想就弄错了。天哪!他怎能忍受我一直误会他的心意?”
过往的几个画面闪过眼前,似乎他一直提醒她,“用心来看看怎么样?”
她如今终于懂了,呐喊自语着,“定远,情浓内敛如你,怎会爱上我这个笨女人啊?”
眼看城门在望,杨师傅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递给童恣凝,“喏,拿去。定远吩咐要出了城门才能给你,不过我决定让你早看早明白。”
童恣凝飞快打开了檀香扇,念着映人眼帘的一首诗——
漫漫长夜未竟天,人已消失风里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