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子潭咬牙忍一时痛,仍叩首谢恩,"谢王上不杀之恩!"
冷御天震声一喝,"将他带下去!"
就在这同时,他手中染血利剑射向高台上迎风飘扬的楚国帅旗--黄色缨穗橙色为底,镶嵌了黑色"楚"字于中央的旌旗,顿时染上红艳的鲜血,醒目狰狞,宣告着血流成河的未来!
紫郢剑高挂在族旗中央,泛出阵阵夺目的紫霞银光,激励澎湃了在场每位战士体内的鲜红热血。
宝剑如虹,男儿当如此勇猛,留名当留天下名,这是身为楚国军人的天命所归!先前对新主仍有一丝怀疑的将领,如今每个人莫不心说诚服。
"父王,你欲一统天下,最后功亏一篑,御天定完成你的遗命。孤王以血祭父以血誓师,五年生聚养兵,天下等着----孤王来了,孤王就来了!"
气盖山河的襟怀!楚国勇士莫不慑服于新王,山岳雷动响彻云霄不停呼喊,"楚国长存,胜利在握!楚国长存,胜利在握!"
此等豪气干云的誓师声量,掩盖了北风的凄烈!似乎想宣告"人定胜天"的蒙语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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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鳕仰着小脸,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逐渐向她靠近的英挺煞气天神。
少主在祭坛前叱晓勇猛,宛如可以将天下风云变化踩在他一人脚下。
鲜血与射剑,是一种暴力与美感的融家。
她看得似懂非懂的,但是她的目光却被吸附了,疼涩的眼睛也只会随着他的每一个举动而旋转。
这种打心底衍生的孺慕崇拜多么强烈啊!
这个小女娃没有违拗他的话,她还维持着先前的那一个姿势!双手交叉摆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不动。
惟一的不同处就是,她的长发丝被狂风给吹乱了。
一个小女孩,却有超乎一般军人士卒的坚忍个性。
冷御天颇富兴味的眉梢微微一挑,"你可以起来了!"
江小鳕没站起来,却拿指尖揩拭着眼睫毛,揉出眼水,洗去眼中刺痛的砂粒,也--化去了冷御天对她的距离。
乱了发却能不乱心,更没有被血腥画面骇哭了!
打哪来的小女娃,如此与众不同?
她已经引起他的兴趣,甚至……欣赏。心里居然让她恬淡的身影漂了进来,他想,他没办法拒绝她了。光是留她取代勤务兵的工作,似乎就不是个坏主意。
他以指腹拂顺她凌乱的秀发,沉声问:"你怕了吗?跟在我身边?"
"不怕,少主。"
"我已是冷家当家作主的男人,你从此要喊我主人。"
"是的!主人。" 主人愿意留下她了,她总算没有辜负大伯母和楚王妃的殷殷期盼。
"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鳕,鱼字旁的那个鳕字。"
"不好,"冷御天沉吟着,看着她发丝上的黄沙尘,还有她的一袭如羽裳的白衣,"从此你就叫做江羽尘。"
这么没有力量的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活像一缕幽缈无声的影子,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命令而移动。
自小他常做一个奇异的梦。
梦中,总会漂来另一副长相一模一样的灵魂与他作伴,和他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现实的人生中,他没有手足兄弟分享欢喜悲愁,只能把寂寞暗吞。
想来也讽刺,身为高高在上、身负重任的楚国世子,只能以强硬不屈的表面示人,至于他内心世界是怎番境地,永远不必提,只能压缩复压缩……
自从父王去世后,现在冷御天身边居然也会有人(气)息了--一个对他不会造成伤害的小女伴,他替自己的灵魂找影子了!
"主人,我留下来也要砍去手臂吗?"
他看到了她嘴角强忍着的抽搐,是代表掩藏在她心底层的不安吧?
"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是我母亲选给我的人,你没有必要耍心机与我一较高下,图谋我的天下,我也不用对你筑高戒心先下手为强。" 至于他母后的动机,那根本不值得他去探究。
"羽尘不懂。"
精悍峻敏的神色弥漫在他冷酷无情的双环眼瞳中,"我父王信奉--无毒不丈夫,一将功成万骨枯。儒家仁恕道家无为都不足以夺取天下。"
看着她直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冷御天的唇边轻轻扯出一道极为冷淡的笑痕,"你还是个小女孩,自然难懂这些!"
"不懂没关系吗?"
"我就要你的不懂。别多话问些你不需懂的事情!"他回身离去。
她站起来,紧跟着他的身形。
早熟懂事的她,牢牢谨记主人的要求,从此化成一抹小小的影子,在往后的岁月中安静乖巧不多提问,灵巧地出现在冷御天的周围。
她婉然一笑,至于原来江小鳕个性的组合成分,在主人面前,他不会看到。
是他亲口允诺让她留下来的,是他叫她保持沉默的,只是一向将胸襟放在天地之间的十八岁男子忘了一点,十岁的小女孩是无害,但是,小女孩会长大……
第二章
尘衣沾情,月圆月缺循环转。星辰夜风里,此般等候,也是一种醉人心情……
光阴的触角又往前推进了四年。
一个寒风呼啸敲窗的日子里。
冷御天的肚子抗议叫嚣着,他抛开手中的战略布兵图,扬声喊着,"羽尘,羽尘。"
今天居然没送晚餐来。反常啊!第一次这么反常啊!再仔细一想,也有好半天没见着她来去轻飘的身影了。
举凡训练兵士操戈锻练之事,他无不亲力亲为,所以他没有住在楚国都城那儿幽逸的王宫里,反而与军队朝夕相处。
他并不贪图华服享受美食,对住的要求也简单,于是一小幢营房改装一下,就成了他的住所。一进门房的地方是大厅兼书房,是他会见将领讨论公事的地方。里面隔成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的是他的寝居,小间的是羽尘的睡房。
羽尘的确是一个优秀的贴身帮手,不必他挑眉开口,总服侍他的生活起居恰到好处。她不多话,适时的出现,仍然偏爱白色衣物。
她,真的化身为他身后的一抹白色影子轻如空气,淡如白水,常被忽略,是没有分量的存在,令他淡漠冷容以对,却感觉完全舒服自在!
但是,他没叫影子消失不见啊!
"你们有谁看到羽尘了?"冷御天打开房门,问着门外往来巡守的卫士。
"回王上,过了傍晚后就没见过她了。"
"回王上,属下最后看见她往淮河边跑去。"
河边?羽尘竟然在外留置到这么晚!
"王上,需要小的去将她找回来吗?"一名守卫问着。
找寻她的影子,还须假手他人吗?"留在你的岗位上。"
冷御天气闷郁于胸,不悦展于眉下,这小女娃哪根筋打结了,今天居然敢给他出状况!
入了夜的淮河边寒风更凄厉,吹过脸颊宛如刀片在割。羽尘到这里来做什么?与鬼魂夜游江水吗?她到底在想什么……想?
天!他蓦然发觉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她有血肉有身躯有想法,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他身后的影子其实也有思想,而他竟从没注意过她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费了一番工夫,他终于在一棵柳树光秃秃的枝桠间发觉了那一团小小的人影。多亏她一身素白,否则光靠着薄弱垦光,他哪能看见她呢!
"羽尘,下来。"语气虽然不悦,但还平缓。
没反应。
"羽尘!"声量放长放高了。
还是没反应。
"我上去了。"
"主人,请你不要过来。"是带着浓重鼻音的硬咽声音。
"你不听我的话?"哼,敢造反?他纵身上树,抓下来那缩成一团、冷得发抖的冰凉身子。
"主人,对不起。请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安静的死去。"她首度想反抗他,挣扎着要离开他的钳制。反正要"死了",她豁出去了。听不听主人的话!收不收敛口舌,好像也不重要了啊!
死?她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他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提到眼前来,提起火气对着苍白的小脸低咆着,"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我没准你死!"
早习惯了自己影子的存在,哪能说丢走就丢走。
又一个新的认知窜入他的脑海,他早已将她视为身体的一部分了--虽然那一部分看似轻得可拟飞尘可比羽絮,他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没办法了,我就要死了。"身子里那么的灼痛,冷汗冒了一整天,鲜血又一直狂流,这大概就是死亡的前兆吧!
"闭嘴。"他将她安在盘纵的树根上坐下来。
他快速搜寻一堆掉落在地面上的枯树枝,以打火石点火,燃起温暖与光亮。
遗言总要交代,她的小嘴又开了,"对不起,主人,羽尘不能跟着你了!"遇见他的第一天就给出孺慕之心,再经数年相处,很不舍离开啊!她心都发痛了!
虽然他一向冷淡,有时好几天也不会对她说一句话。可是,她认为主人也会介意她的死亡,所以她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死去,不愿被主人发觉,不能让主人因她的死亡难过啊!
主人当年所下的指令里没有这一项,然而,这是她所能为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可是主人竟然找来了!
"你不会死!"手脚是让寒风给冰冻了,但是他知道她没这么娇弱。
"对不起!"骨子里强烈坚忍又自主的因子让她用牙齿死命咬住嘴唇,硬是将眼中的雾气给吸进去。没有流出泪来,只有唇缘泛血了。流血总比流泪好,不该把伤心的脸庞让主人看了徒惹他的困扰!
"跟我唱反调?说,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他半眯的虎眼在火光中闪动,更显阴厉。
火束的晕黄明亮里,她说道:"我不是故意唱反调。我……我一直在流血,很多很多血,我一定活不成了。"
他飞速打量她全身,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拢眉舒展了,他已有些明白,呐呐沉问:"羽尘,你几岁了?"
"十四。"
"我上校场的时候,你一个人可常去找我母后?"他对她平日生活竟然一无所知。
"没有,走到京城太远了,我很少出军营。"
他仔细思索,军营里可有一些帮忙打杂的老婆子在出入?"你经常和哪些人在一起?"
"有空的时候,我只会去找邬潭子教我读书识字。"下腹很痛,她紧咬牙关回话。下唇破裂的伤口更严重了,鲜血滴下她的下颌。
他爆吼出,"该死的!"一个小女孩在男人的军营中长大,居然没人教她女人的生理变化。她居然还和邬子潭到一块儿了!天!他居然如此忽略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
"主人,我快死了吧?" 又一阵绞痛袭来,她整个人揪成一团,往树干后头倒过去。
他一把托住她的身子,腕力一使,转落入他的怀中。
"不要!会沾染上血……"她惊呼着。虽然她已经拿了许多层的布垫着,可就怕百密一疏啊!
他锁紧她退缩的小下巴,复以指尖轻揩去她唇缘的血渍,"我已经占上……了!"
她凸瞪着主人近在指寸间的脸庞,他一直说不许她死去,他固执的来沾上她的血,这样与人亲近的他……她从不认识啊!
她没法控制住紊乱奔窜的情绪了,感动的眼泪坠滚下衣襟!
不能让她胡思乱想,形冷少言的他做了一件他不可能做的事情,"安静!听我说……"
主人对她讲话,一直说,说了很多,这一次加起来的分量多过以前四年的总和。她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得很认真,也听得出神了。
浓醇的嗓音里流露出主人对她的关心,四年来摆放在她心里角落的一个疙瘩消散了。军士面前的主人看来冷冽残酷,甚至无情噬血,然而,他另有真实血肉隐藏在冷漠的表象内,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亦狂亦侠亦温文,这么多面化的主人,就像他的双重眼瞳变化莫测,实在太深沉了啊!
"所以你懂了吗?"他最后问着。
"懂了。"懂了自己的身体,也终于懂了他的内心。
居然是主人,一个伟岸的男子来替她解说女人的生理构造与变化。
没有害羞怯赧,她更努力在想另一个问题。以前对他又敬又怕,现在除了又敬又慕之外,比崇拜还多出来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每道泪痕仿若被他牵动的心弦,沾上衣襟的眼泪里凝结着飘忽的心绪,这些陌生的感情该如何来解释?
还来不及细想出结果,她竟听见一句青天霹雳
"你长大了,不再适合留在军营里!"
怀中的轻盈柔软让他明了到她不再是小女娃了。他对自己军队的纪律操守有信心,但军队毕竟不是年轻女子该来的地方。
她的脸色刷白,眼角又滚出泪滴。身体的痛竟然比不上内心的撕伤,主人为什么不留她了?
当年大伯母将她交给萧爷爷,她就明白那艘蜑船不再是她的家了。如今她该何去何从?不是死亡般的与主人分离,而是活生生的剥离……不想离开他的,非常不想的啊!
望着她成串坠滚的泪,他淡言道:"明天一早让人送你回王宫,找太医给你诊治疼痛。"
是痛的,但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她宁愿不长大,就能一直留在主人身边。
她拍着气,以袖擦泪,再三考虑后终于说出口了,"主人,你把我送走,可是我大伯母也还不起萧爷爷那一笔钱了。"
"谁是萧爷爷?萧衍吗?" 从来没提问过羽尘的来处,因为他不认为那有何重要。但是,怎会牵扯上肃衍呢?她难道不是母后亲自挑选给他的吗?
将她举到一臂之遥,对着她的泪眼,他沉声着,"说一说你的童年过去。"
是温度的吸引,也是不舍浪费最后的片刻,她大胆地又溜回他的怀里,靠得更近,脸颊就直接搁在他的胸口心跳处。
残泪也顺带占上他的一袭青衫领。主人与影子可一分为二吗?在血和泪的掺杂沾惹里,仿似早已分不清原来是谁的了!
他由着她靠近,没将她推开,只静待她的回答。
吸了吸气,她幽幽开口了,"我在渔村长大。"静止无声了。
"说详细。"
"哦!在淮水边,我的生活里除了水就是鱼。哦,当然不能忘了每年都会多出来一个小弟弟,一起来挤家里早已经睡不下人的大通铺。"
冷御天皱起英挺的剑眉,第一次听到这种寻常百姓家的故事,贫穷过日子还拼命生一堆养不起的孩子!无知啊!
她靠着他的心窝,没发觉他冷肃的颜色,继续说着,"我爹娘很恩爱,每天都一起出去打鱼。可是淮水很坏的,夏天里常常会起很凶猛的风浪。有一天,他们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邻居说淮河里的水神带走我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