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小房间里,他们一向觉得要小声说话才显得“很秘密”。除了矮木桌和散放在四周的椅垫外,角落里还有几个空的饮料瓶子,几张镶框的画倚墙而放,几张发黄的旧报纸躺在地上。大概因为房间密封的关系,倒是没什么灰尘。
沈蓓珊把几块椅垫重新铺放好,从其中之一底下抽出一本漫画书。“培,看,这是你以前说找不到的,原来在这里!”
席培铭走到墙角,翻动画框,回想这几张画从何而来……
“干嘛?要出去看海吗?”沈蓓珊舒服的在地上坐下,翻动手里的漫画书。
“去哪里?”凌子舜突然发出声音。
“啊!你也在啊!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她随口乱说。
“我本来就是死的。”凌子舜喃喃发牢骚。
“真是的,现在秘密又多一个人知道了。但你反正不是人,没关系。”
席培铭移动画框,露出墙面上的另一块嵌板,回答凌子舜的问题∶“推动这里,会出现第二条横向的甬道,可以穿过屋子后面的山坡,从一个布满杂草的土洞里爬出来,一旁就有小路可以直通海边━━所以蓓蓓看我往这里走,才问我是不是要出去看海。”
“原来如此,这栋屋子真奇怪。”
“不知道当初的设计师为什么这么做,大概为了好玩。”
“我打赌你们俩小时候一定经常从这里溜出去玩。”凌子舜猜测。
“我才没有呢,大部份是他自己溜出去。我不喜欢里面,除了兔子、老鼠,还有蛇。”沈蓓珊嘟起小嘴,小时候在隧道里面碰见蛇的可怕记忆还在脑海里。
“这女人不怕鬼,最怕蛇和蟑螂。”席培铭搁下画,在她身边坐下。小时候的天地对长大的俩个人来说,一下子变得好狭窄。“这里好闷。”他拉拉领口,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压迫着似的,呼吸困难。
“是吗?”沈蓓珊把长发撩到一边,兴味盎然的看着漫画,看也没看他一眼。
从前会刻意保持这里的安静气氛,最恨妈妈叫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破坏这份“秘密”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席培铭却觉得这份沈默好像火焰,正在燃烧小房间里的空气,散发出淡淡的苹果味儿,香香甜甜……
她低头笑着漫画的内容,雪白柔嫩的后颈好像在考验他的定力……
“我们下去吧!”他站起身,决定逃避这份考验。
“你先下去好了,我想再待一下下。”
“好。”席培铭坐在来时的洞口旁,把两脚伸进去,踏着梯子向下爬。
“培培。”
“什么事?”他把头探出洞外。
“你说你只在这里住几天吗?”
“对。”
“那……你想,等你搬出去以后,我能不能来这里住一阵子?”
“这里?为什么?”席培铭不解。“你不是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吗?”
沈蓓珊放下手里漫画,两手抱着膝盖。“我老早就想搬出来住了,家里很好,就是没办法专心画画。你知道,我现在收入不多,没有多馀的钱到外面租房子。”
“可是这里现在没有电话,你也不会开车,交通怎么办?”这是他最大的顾虑。
“不要紧。我反正总待在屋子里,不出门的。”她急急表示。
“原则上是没有问题。”他沈吟片刻,“但你还是再考虑一下,我们到时再说吧。”
她应了一声,席培铭再往下爬。
“培培。”她又叫。
“还有什么事?”
“我快饿死了。”她有气无力的捧着肚子。
看她愁眉苦脸的,双眉间好像被黑色奇异笔画了十几道垂直线,他很想大笑,手没抓稳,一脚滑出梯子外,整个人向下摔。
“砰!”
4.2
“很好,满漂亮的。”沈蓓珊抱着手臂,对着席培铭的右脚看了又看。
“这叫漂亮?”席培铭被她强迫按坐在椅子上,右脚高高翘在桌上。冷敷之后,她坚持要把他肿得像馒头的足踝给包起来,包了一层又一层,结果变得好像打了石膏一样。
“我第一次帮人包臭脚丫子,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她还是很满意。
他苦着脸,“你快乐就好。”
“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煞有其事的努力思索。
“唉,不知道,我这样怎么开车送你回家呢?”他也很烦恼。
“回家?哦,我没想到这个。”她很讶异还有这层问题。“我是说我们要吃什么?”
席培铭指指厨房,“我有买一些食物回来,在冰箱里。”
“好。我去。”她快步走向厨房。席培铭听见冰箱打开又关上,很快沈蓓珊又走回来。“没有能吃的呀!”她一脸被骗的样子。
他诧异的看着她。“不是有一盒鸡蛋、小白菜、几块肉,还有米吗?”
“可是,那些都是生的。”
这是甚么玩笑话?他不信邪的笑笑,摇摇头。“蓓蓓,你不要告诉我,这十年来你一次也没下过厨房。”
“我……会煎荷包蛋,你要吃几个?”她很认真的这么说。
席培铭先是张大嘴巴,然后又闭上。没得说,他只好拖着伤脚去厨房为她做炒饭。
好不容易填饱了她的肚子,她开始打哈欠想睡了。
“吃饱就睡,你是猪啊?”他忍不住糗她。“我两晚没睡,现在想睡不算太过份吧。”她起身伸懒腰,把碗筷收拾到水槽里。
“两晚没睡?为什么?”席培铭用一脚跳,跳到她身边,仔细审视她的脸庞。大概是得天独厚,没有黑眼圈也没有长痘子。
沈蓓珊边洗碗边打哈欠。“昨晚画到清晨,前晚听迷糊……凌子舜哭了整夜。对了,他呢?怎么没声音?”
“小弟在。”
“去,派你个公差,到我爸公司,请他下班后来接我。”
一听此言,仅靠单脚支撑的席培铭立刻滑倒在地上,姿势好像滑垒。
“你又再开玩笑吗?”他难以相信的抬头打量她。
沈蓓珊踹他的痛脚。“什么开玩笑,你又不能送我,这里又没有电话,走到有计程车的地方起码要半个小时,天又黑了,不找他当电话我怎么回家啊!”亏她想得出来,找鬼来当电话。
凌子舜嗫嚅的说∶“如果你不怕我把沈伯伯吓出心脏病来,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闲闲没事好做。”想到自己死了还能“日行一善”,他也满有成就感的。
“就是嘛!养你这么久,多少也要回报一点。”她振振有词。
坐在地上的席培铭放声大笑出来,“你拿什么养他啊?蓓蓓。”他扶着料理台站起身。“不用凌子舜传话了,我房里有行动电话。”
“太好了。”沈蓓珊蹦蹦跳跳的跑去打电话了。
席培铭看着她的背影,还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我不懂这女人到底有什么优点?”凌子舜小声问他。
他笑笑,反问∶“你不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吗?”
凌子舜想了一下,“是很好笑。”
席培铭又笑了。“那不就结了!”他并不想明说,这十年来自己的笑声还没有这两天加起来多。
4.3
接下来几天,因为脚伤不能外出,席培铭只好在家里待着,为了不让自己过於无聊,他每天都请分公司的经理将各种文件资料送到家里来,与他讨论。
“……以上,就是今天与各部门开会讨论的结果。”何经理是位精明睿智的中年人,也是席爷爷的心腹,是少数席培铭此刻可以信赖的部下之一。“您上次要我调查巩氏企业这几年的财务状况,我透过层层关系调查至今,他们的确有问题,经常有大笔来路不明的金钱交易,但详细状况还在调查中。”
“巩氏企业……”席培铭向后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沈思。
门铃声打断他的思路。何经理自动去开门。
“培……咦,你是哪位?请问席培铭在家吗?”
一听见沈蓓珊的声音,席培铭立刻请何经理让她进来。
她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外套,大部份的头发都绑在麻花辫里,馀下的发丝散在脸颊两旁,像云一样烘托着她白瓷般的脸蛋。没有耳环,没有任何装饰,一身简单的色彩使她嘴唇那抹红彩特别显眼,尤其因为它们正噘得老高。
“蓓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他笑得好高兴。
“我坐计程车来的,晚上爸会来接我。”她鼓动腮帮子,气呼呼的,高高举起手里的便当盒。“都是妈啦,说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要我送吃的来给你,还说我不来的话从此就不做我的饭了,要我自己和狗去抢吃的。真残忍的娘,下次投胎要挑清楚一点。”
他只觉得她生气时,用力晃动麻花辫的样子特别可爱。“真感谢岳母大人……”
“你说什么?”她怀疑的打量,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蓓蓓,你过来一下。”他招手要她走近自己。
沈蓓珊不明所以的靠近他,一接近触手可及范围内,他即伸手拉她脑后的辫子。
“哇!”她大叫。
“嘿,真好玩。”他拉拉捏捏,又搓又揉,不亦乐乎。“我老早就想这样做了。”
“席培铭!你放手,会痛啦!”
他放开手,沈蓓珊立刻往他受伤的脚上踢。
“哈,我已经快好了,不痛不痛!”他扮个大鬼脸,“耶━━”
“是吗?那这样呢?”她笑眯眯的,双手捏着他的脸颊往两旁边拉扯,硬把他一张英俊迷人的脸蛋拉成扁扁的傻蛋。“扮鬼脸?我教你怎么扮才像!”
“啊!”他呻吟着,“我认输,求饶,下次不敢了。”
噗嗤一声,站在旁边的何经理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每年都到新加坡总公司好几次,打从席培铭十几岁陪着爷爷在公司处理事务时,他就认识了这位少年早成的年轻人。他一直以为席培铭是个工作机器━━说的正确点,是席爷爷所操作的一部机器。他从来没有见过席培铭这样像孩子般的动作与笑声。
听见何经理的笑声,才想起他的存在。沈蓓珊从一桌子的文件看出他们正在讨论公事,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我先把便当拿进厨房。”
席培铭抚摸发疼的脸颊,笑着看她一路甩着辫子跑进饭厅。
“啊!这不是在我们……房间的画吗?你把它拿下来挂啦!”她一进入饭厅就对着挂在墙上的画哇哇大叫。
“我想它正好能用来遮墙壁褪色的地方。”他笑着叫回去。“为了挂画,我差点连左脚都摔伤了。”
“笨蛋!”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再摔伤,我岂不是要天天来送饭了?”
这样也不错。他在心里回答。
“我上楼去玩了,你慢慢忙吧!”她像阵小旋风一样从厨房刮到楼上。
“我猜,这位小姐就是您的未婚妻吧?”何经理和蔼的问。“你们很相配。”
席培铭暗叹了一口气。“可惜她不这么认为……”他嘴里咕哝着。
何经理轻咳两声,这种时候他很会假装听不见。
“今天,我收到一封信。”他谨慎的从自己的西装口袋中拿出信。“上面指明要给您,并没有注明是谁寄来的。我很怀疑信为什么会寄到公司来,知道您已经与公司接触的人不多,我担心……”
席培铭伸手制止他说下去,接过信,再指指楼上,暗示他不希望沈蓓珊听见这些事。何经理理解的点点头。
“谢谢你,我等会儿再看。对了,我住的地方找到了没?”
“是的,这也是我接着要告诉您的。符合您要求的住处已经找到了,二十四小时的守卫巡视,录影监视,双重警报设备等等。也已经确认过里面没有被动手脚,您随时可以搬进去。不知道是否还需要增添额外的保镖?”
他挥挥手。“这样足够了。后天就搬,我没有多少行李需要搬进去,所以你不用通知任何人帮忙。”他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的文件。“现在,关於这部门的人手……”
何经理应诺着,迅速提出自己的意见,两人一来一往讨论着。
在二楼楼梯口,沈蓓珊悄悄蹲在栏杆前,向下窥视着。尽管她知道偷看是不好的习惯,但她更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反正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自我安慰着,我只是想看培培谈公事的样子而已,以后逮到机会可以好好嘲笑他!
因为在想像中,她以为会见到他像小时候作功课时一样∶频频询问同学的意见,咬根笔杆半天下不了决定,对着功课本子发楞好久,眼睛随时都像要睡着似的。可是此刻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位老练精明的决裁者。他微蹙眉头,迅速而专心的阅读每一份文件,对何经理叨叨的意见恍若未闻,俐落的批完文件后,很快下完指示,当何经理急着挥笔记下他的指示时,他已经熟练的拿起下一份文件。
好像工厂的生产线一样。她忍不住想。若非席培铭专注的侧脸太吸引她,她肯定看不到五分钟。她的右手随心动,好像在素描一样在空气中勾勒他的轮廓━━微乱的黑发遮着他的前额,一对浓眉在思考时会收拢在一起。大部份时间都集中在文件上的漂亮黑眼睛,偶尔会抬起射向何经理,对方会在他的注视下稍微降低视线。还有挺直完美的鼻梁延伸到他的唇线,说话时一开一合的嘴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力,看着看着,她的嘴唇也开始跟着他动。
唉,她真受不了自己那颗越跳越急的心脏。如果不快点找机会把他画下来,她害怕自己被想画他的冲动给活活逼死。
一小时后,席培铭送走何经理,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瞪着那封何经理交给他的信。仅看信封上的熟悉的打字样式,他心中已经有数里面的内容。这样的信他已经收到很多封了。他撕开信封,展开信纸∶
“逃到台湾不失为聪明的作法。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握中,希望你能继续作个聪明人,远离麻烦。”
席培铭不动声色,将信纸撕成碎片。
“培培,他走了是吗?”沈蓓珊连跑带跳的从楼上下来。“他是谁啊?”
“是公司经理,来和我讨论事情。”他诧异的看着脱去牛仔外套的她,里面竟然只有一件鹅黄色的“小可爱”,美好的身材一览无遗。“他已经帮我找到住处,我过两天就搬,如果你还是决定要来这里住的话,我就去申请个电话号码。”
“好,就这样决定!咦,谁来的信?女生吗?”她眼明手快,从桌上拿起刚才的空信封。“席董事长?董事长是指你吗?培培,你是董事长?”她的小嘴张成O字形,把他从头看到脚。“哇,我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董事长耶!”
席培铭迅速从她手里将信封抽了回去,庆幸信纸已经被自己撕了。
“两个月前爷爷已经正式把董事长的职位转交给我。”他表情淡然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