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不适合的两个人无论锁在一起多久还是不适合……”他喃喃自语。
她好不容易溜到门边,正要走出办公室,闻声又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黎渊挥手要她出去。
“我听见了,黎总。”她抿抿嘴唇,感觉刚才咬破的地方痛的很。“适合或不适合,那是要两人真正努力过以后,才能大声说的话。而你们实际上并没有‘锁在一起’啊!双方分开这么久,该如何温柔相待,如何相扶相持、经营努力呢?就算……就算真的不适合,你既然可以为了事业娶小姑,为什么不能负起责任好好爱惜她?”
黎渊倏地抬头,表情在一分钟内变化了好几次。“你不觉得……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话吗?尤其你什么状况都不明白。”
他平淡声音里的冰冷温度,让葛雨莹心寒。
“你说的对,我很抱歉。”她低着头,轻轻地说完,转身离开他办公室。
***
五点。黎渊看表,面无表情地走出画廊。
“仪安,我是在丁氏集团上班,不是在钢琴酒吧里打工。”尽管他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眉宇之间也没有纠结,但丁仪安很清楚,黎渊不是在说笑话,他是生气了。他从来没有大声和她说过话,不论她情绪多激动多愤怒,他始终用平平淡淡的口气和她对答,到最后,好像全是她一个人的不对。
“我只是请你在开幕典礼当天演奏一曲,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你应该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不是像刚才在画商面前突然提出这事,而且还说的像我已经同意一样。”
“如果我事先问你,你就会答应吗?”
“不会。”
“那我就算先问你,又有什么用?”她冷笑两声。
“你这叫做赶鸭子上架。”黎渊耐着性子对她说:“我可以拿录音带让你播放,也可以帮你另外找合适的人演奏,好吗?”
“我只要你亲自演奏──如果你见过我那张画,就会了解我的要求是必要的!”
“你刚才已经让我看过照片了,你画的是我奏琴的样子,很美,让我很感动,但我仍然不认为你的要求是必要的。”那压抑情绪的声音和事实求是的口气,让丁仪安完全听不出他话里所谓的感动。
“那是我这次展览唯一的人像画,是我最重视的一张!”
“但你不能要求我……像猴子一样站在你的画旁边表演给人家观赏。”
“你就这么……不愿意为我演奏?”丁仪安很想哭,但在他面前,她表现出来的却是气愤。
老师,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演奏给自己心上人
听,看着她眼里洋溢对你的崇拜与爱情,能更让
男人快乐满足呢?……
丁廷君的话闪过他脑海。黎渊痛苦的闭了闭眼睛,他确实不愿为丁仪安演奏,因为他受不起那双燃烧热烈爱慕的眼眸。如果那双视线来自他深爱的人儿,或许如廷君所言,演奏将会是莫大的喜悦,虽然黎渊至今还没有机会验证,但他至少能确定,当爱恋的目光来自于一位他无法给她爱情,却又衷心不愿她受到伤害的女人身上时,这演奏,绝对不再是享受,却是痛苦的煎熬。
他不能再让仪安如此无止无尽的沈沦下去,她迟早要从梦境中醒来;最起码,他不能再度推她更陷入而更难以自拔。一次就已经太多了。
一次,已经害得她为他浪费几年的青春。女人最宝贵的青春。“仪安,我希望你能更尊重我一点。”他咬牙拒绝。
“我没尊重你?为了画那张画,我好几天没有阖眼,满心满眼除了你再容不下任何东西,只想将我深爱的人最美好的一面刻画在画布上,完成之后只差没有虚脱昏死。我把整个灵魂全部投注进去了,现在不过是希望你拨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间,连曲目都由你自己决定,这样还不够尊重你?黎渊,你说话公平点!”
丁仪安只差没有吼叫呐喊,但整颗心都在滴血。
“我现在不想谈了,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说。”他递给她一根烟,为她点火。
“我够冷静,黎渊,你不要每次都用这话堵我的嘴。”丁仪安大口吸着,把泪水逼回体内,拿冷眼看他。“脑袋不冷静的人是你,你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你根本没有给我考虑的时间。你让我很难堪,仪安。”
“你的当面拒绝更让我难堪!”
“你要这样吵下去,我们永远谈不出结果。”
“你说的好像全是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我没有这么说。”
“但你话里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我们每次说到最后,都是在反覆同样争执?”
黎渊口气里的无奈与疲惫感,只让丁仪安觉得更委屈。“你想知道原因吗?那是因为你连吵都懒得跟我吵。”她不顾此刻人在大街上,两行眼泪水迸了出来。“不是我不尊重你,是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你的工作和你的尊严,从来没有我,连吵都不屑和我吵,对不对?”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难道要我喜欢和你吵架,才算把你放在心上吗?”
“你歪曲事实,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你──不爱──我!”
他攫住她颤抖的肩头。“仪安,我们先回家再说好不好?这里是街上。”
丁仪安甩开他安抚的手,激动地用力吸两口烟,眼望着地上好一会儿,说:“黎渊,画那张画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画的是你闭着眼睛的神情,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画不出来你眼底的爱意──我从未见过你用情爱的眼神看我。我,我画不出来啊!”
她一手蒙着脸啜泣起来。黎渊张臂抱她入怀,让她趴在自己胸口哭了好久好久。他找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言语,除非……骗她说爱她?
丁仪安喘过气来,缓缓推开他。“你先回去,不要管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这样离开,你跟我回去。”
“不要。”丁仪安抬头,给他一个苦涩的笑。“我只想静一静。”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他轻轻托着她手肘,想带她上车。
“我不要你送。”丁仪安离开他身边。“我可能会……看场电影或找个地方坐坐,总之不会做傻事,你可以放心。”
“你还在赌气。”黎渊叹道。
“没有赌气,真的。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没什么好气的了。”她丢下烟,用脚跟踩熄,伸手将头发拢了拢,对他说:“你走吧,我不会太晚回家的。”
***
黎渊开着车,沿着街边,跟着走在行人道上的丁仪安身后缓缓前进。
毕竟是不能放心的。仪安刚才指责他的话里,有正确也有错误。黎渊扪心自问,他不爱仪安,但她却始终在他心上。这些年里,虽然分隔两地,但他起码做到了对她忠实,从没有找过别的女人。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削减一分一毫黎渊心中对丁仪安的内疚。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里,黎渊停下车,坐在车中燃起烟静静等待。如果早知道仪安会陷的如此之深,如果廷君没有离家出走,如果能再次选择……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对葛雨莹说的话。人不是活在一连串如果里的。
不知怎地,葛雨莹的笑容最近总是盘旋在他面前,心中像多了个影子,怎么也摆脱不掉。不管怎样抗拒,怎样躲避,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眼、他的心。要自己不再去想,她还是从心底鲜明活蹦出来,自自然然就生了根。
这样扰乱的心情他从未经历过,也形容不出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个小女孩,不知道天高地厚,黎渊想。
要他努力经营这桩婚姻?他苦笑起来,深深吸着烟。他应该努力修改自己去符合仪安心中的形象吗?一个浪漫至极,能终日对她说绵绵情话的男人?一个只为演奏小提琴而活的男人?当她画画写生时,他便奏琴写曲,夫妻两人一起携手让艺术和现实生活完美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他从来不是这种人。从一开始,仪安的这份期望就注定要落空的。
黎渊看看手表,她已经进去了二十分钟了。丁仪安和他唯一共同的嗜好就是喝咖啡,心情郁闷时喝得尤其多。看情形她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的。他拨行动电话给丁兆安。“我和仪安的事情办完了,你和张董事长的商谈结果如何?”
“搞定啦!莹莹那张嘴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张老头子乐得差点不想回家。”
黎渊微笑。“那她现在呢?”
“当然回家啦,黄脸婆在家里等他吃饭,怎能不回家?”
“不,我是问莹莹。”
“哦,应该回家去了吧。我跟她说了今晚全家各自行动,不用她作菜了。你和仪安准备上哪儿去吃?”
“我们……”他瞄了咖啡店门一眼。“还没有决定。”
“好吧,晚上回家见,我约了人,要走了。”
关上电话后,黎渊下车,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像极了那份因思及葛雨莹而晃动的莫名情感,薄薄的凉凉的雨丝,飘渺地围绕在他周围,坠落在他心头,分明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看得迷蒙,伸手捉也只是空虚一片。
黎渊顶着雨走进咖啡店里,目光找到坐在角落里,正在抽烟沈思的妻子。缓步走到小桌边,他温和地开口问:“回家了好吗?”
丁仪安抬头对他望了一眼,倒是没有讶异他会一路跟着来。“我还想再续杯。”
“那我陪你喝。”黎渊想坐下,却被她制止。
“你自己走吧,我会叫车回去。”她摆摆手中的烟,白色烟雾冉冉晃动。
“今天是……莹莹生日,她似乎一个人在家里。我们回家陪她好吗?”
丁仪安笑了,深情凝望着他,柔声说:“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一直是这么细心体贴的。别的男人很容易会遗忘的事,你从来没有忘记或疏忽过,有你在身边,我应该什么都不用烦心,什么都不或缺了才对。君君曾经夸你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丈夫,至今我也深信不疑,但是,为什么我们之间始终像隔着山……问题出在哪里呢?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吗?我又要求了你什么呢?我真的不懂……”她最后几句话,小声的像在问自己。
黎渊胸口起伏几下,将行动电话放在她桌上,说:“外面下雨了。电话你拿着,有事打给我,我在家等你电话。如果没有接到你的电话,我两个小时后来接你,好吗?”
丁仪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又陷入自己的迷惘中。
回到家,黎渊转动钥匙,推开门走进一片黑暗里。
葛雨莹纤小的身影正坐在餐桌前,面对着一块小蛋糕,十指在胸前虔诚相缠,专注的视线凝聚在那方蛋糕上,柔软的嘴唇轻轻颤动着,好像在默念着什么。
他开门的声音惊动她抬起头来。“咦?黎总?你怎么回来了?”
黎渊但笑不语,走到她身边,掏出打火机,在她面前点燃。“许愿是需要蜡烛的,让这个姑且权充一下吧。祝你生日快乐。”他含笑举着打火机。黑暗中两朵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闪动,灿灿如星。
葛雨莹呆呆的看着他半晌,才鼓起腮帮子吹熄火苗。“谢谢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的声音塞住了似的。
“你两星期前说过这星期一是你二十五岁生日。”
“你……有很可怕的记忆力。”她拿看怪物的眼光望他。
他笑笑,问:“好小的蛋糕,自己作的?”
“当然是──买的。自己作多麻烦,其实我很懒得进厨房的,才没你想像得那么勤快呢。”葛雨莹向他摊开手心,“拿来吧。”
“拿什么?”
“礼物啊。你会记得我的生日,总该有所准备吧?”
“本来是想过要买的,今天早晨一混乱就给忘了,改天补好吗?”他诚恳地说。
她颓然垂下手,一脸掩不住的失望。“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料到今年什么礼物也不会收到。本来还想给自己买颗红宝石,奖励自己今年过得很勇敢,那天和丁伯伯逛街时看到一颗好漂亮的,有点像君君生前珍藏的那颗,没想到价钱贵得吓死人,只得作罢。”
“什么红宝石?”黎渊一怔。
“不告诉你。”她扮个鬼脸,“要是我说出来是在哪家店看的,你又要怀疑我是在故意敲你竹杆,骂我奸诈。不过你还能记得我生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对吧?”
她强颜说笑的神情让黎渊心生强烈的不忍,想到如果丁廷君还在,肯定会……
“你等等。”他说。
葛雨莹讶异地看黎渊走进他卧房,几分钟后竟然拎着琴盒出来。
“你要奏琴给我听?”她惊喘,这份礼让她眉也开了,眼也弯了。
“想听什么曲子?”黎渊微笑从盒中拿出提琴。至少这是他能帮廷君作的。
她还没有从过度的惊喜中平复过来,呐呐地说不出话。
“没有意见?那……我奏首孟德尔颂的,好吗?”
黎渊开始演奏了。弓和弦相触,第一个音符破空迸跳出来的刹那,她的心就开始颤抖,整副思想顿时被瞬息万变的琴音占领了。琴音不只从黎渊的弓弦上涌现,他的手指、手臂、肩膀,和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份和姿势都在释放着感情,那琴声从她耳膜窜入灵魂深处,从周围空气渗入她浑身肌肤,唤引着心脏跟随每个音符爬升再降落,复陡然升起而后又滑落,领导着所有情感膨胀,再膨胀。
时空异变了,她身躯被抛进了汪洋大海中,琴声窜高时身躯便随着浪头飘高,琴声颤动时像千百个浪头同时袭击而来,琴声低垂时彷佛被卷入无底漩涡,胸腔被压迫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四肢百骸失去所有力气,只能无助而脆弱地,被他的弓弦牵扯出来的巨大浪潮淹没,淹没……
终于,完全的静默,涨满的情绪空寂了,海浪也平息了。
黎渊停下动作,怔怔与她相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给震撼而难以言语。演奏时那无以名状的饱满感涨满胸口,让他心跳澎湃,想永远这样奏下去。
那两道漾满温柔的深邃目光融合了一股奇异的摄人的光彩,穿透了一室寂静将她笼罩,纠缠得她一颗心激汤不已,灵魂被他吸去,喉咙乾涩的简直发不出声音来,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葛雨莹才勉强发出蚊鸣细声:“就一首啊?”
“我奏不下去了。”他声音哑了。
“啊,平常太懒了,没有练习,对吗?”她硬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