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充满挑逗的神情一一收进傅蓉蓉的“眯眯眼”里。韩伦却好像没有看见似地,若无其事的指指面前的空咖啡杯,“麻烦你帮我续杯吧,谢谢。”
“就这样?”女郎不甘心这么快就离开,略略挪动两腿,确定自己“超级短”的裙子有进入韩伦的视线范围之内。
韩伦恍若未见,先从容不迫的问傅蓉蓉是否还需要什么,见她摇头后,才回答女郎的问题∶“暂时不用了,有需要再麻烦你。”
女服务生丢下一个深具敌意的目光给这个“丑女人”,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摆动腰支,一扭一扭转身离开。对於女性对自己的青睐,韩伦早已见怪不怪,当然不会有受宠若惊的反应。何况他认为在一位女士面前,表现出对别的女人有兴趣,绝对不是绅士应该有的风度,所以他一定先顾及身边女伴的情绪。
在傅蓉蓉看来,这位韩伦先生已经“很荣幸”达到及格的分数。她心中为“未来姊夫”设下的条件里,最重要的五大“构成元素”乃诚实、善良、温柔、体贴和耐心,所以她精心设计出许多“整人计画”,就是想在最短的时间中激发对方的“潜在本能”。
这些计画包括进洗手间让对方等待“区区”几十分钟,以及点一大堆会撑死人的甜点,然后用最难看最不文雅的姿态进食等等。这些计画都是为了激怒对方,让对方在“不爽”的情绪中,不知不觉暴露自己的弱点,好让她就近观察来者的真正个性。
天知道,如果她事先有和其他人商量这些计画,人家一定会对她佩服到最高点━━这个女人真是将上帝赐给她的“天真单纯”个性发挥到极至,尽想些小孩子的把戏来整人!也只有徐宇平这种“天生白痴加后天情痴”,才会为她的诡计大拍其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知道是她够幸运,还是上帝怜悯她为姊姊着想的一片真心,面试至今,她尚未遇到笑里藏刀,老谋深算的“大坏人”,反而淘汰了许多心浮气躁,缺乏诚意的角逐者。
在少数几位还没有被淘汰的人选中,韩伦的分数算是最高的,他已经通过傅蓉蓉对“温柔、体贴与耐心”的考验,接下来就是诚实和善良两项了!现在她决定借题发挥,拿刚才的时髦女郎下手。“韩先生,你没有看见刚才那位小姐对你抛媚眼吗?”她虽然装出天真烂漫的声音,但还是遮不住这句话里浓浓的酸味。
韩伦稍微顿了一下,直觉这位傅小姐说话方式真与众不同,总是问他些奇怪的问题。还好他也不是没接触过女性,很快就做出结论∶傅蓉蓉肯定是自卑心结在作祟,所以看漂亮的女人不顺眼。
况且极度的自卑会变成自暴自弃,有人会主动逃避一切敏感的话题,当别人触及自己弱点时,则会闪躲掩饰,甚至暴怒而抓狂。但有人正好相反,会在表面上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更甚者还会自我取笑,一方面是自虐,另一方面却是在为自己竖起盾牌,表示“随你们会怎么想我,我反正是不在乎的”。
眼前的傅蓉蓉正合第二种“此地无银”的心态!韩伦越分析越肯定自己的判断,也越佩服自己“识人”的本领日益精进。虽然他原先希望能避免尴尬的话题,但这样一来,如果刻意闪躲反而会显得虚伪做作。
“哦,是吗?我没怎么注意,可能是她的眼影颜色画得太重了,所以我只看见黑黑的两个圈圈一缩一放的,我还以为她的眼睛进了沙子呢!”他一脸诚恳,因为善意的谎言不叫谎言。“大概是我不了解女人吧,比方我至今还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喜欢搽脂抹粉?也许是我太古板了,见不得女人涂涂抹抹,总以为干净整齐就好,保持自然才会显得清爽宜人。”
后面这段话是出自韩伦的肺腑,他希望能尽力帮助傅蓉蓉,让她早日摆脱“自卑心结”。瞧那层比油漆还要厚的粉底,不就是她想遮掩面容的最好证明吗?只可惜适得其反,造成更“惊人”的效果。任他再聪明也想不到,她脸上的粉底是为了掩饰吹弹可破的肌肤和眼角的胶带痕迹,这才“忍痛”搽上的,而付出的代价是每天用鸡蛋加柠檬敷上两个钟头的脸!
傅蓉蓉心地虽单纯,反应还不算慢,她当然听得出韩伦的言外之意,他是在绕弯子建议她,“人不美不要紧,别涂红抹绿增加累赘”。但是,为了他认定自己是个“丑小鸭”,不知怎地,她心底竟然窜过一丝难受的情绪。
无论如何,光是看在他对“丑小鸭”所表现出来的这番心意,“善良”一项自然是无条件过关了!傅蓉蓉见风使帆,继续她语出惊人的口试问题∶“那么,韩先生,除了不要浓妆艳抹之外,你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应该具备哪些条件呢?”
韩伦闻言一愣,说她直率她也太直率了点吧!哪有女人会对初见面不到一个小时的男人提出这种问题?他思忖半晌,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坦白说,自从大学时代的初恋宣告失败之后,他就不曾再考虑过这类问题,骤然被问起,他一时之间还真是傻在原地。
傅蓉蓉对他迟疑的神情大惑不解,到目前为止,每位面试者对“这个”问题都是有备而来的,每次她才问出口,对方总是忙不迭的表示自己想娶的老婆是“这样这样”,或“那样那样”,总之没有一个像韩伦一样思考这么久的。
嗯,一定是因为我的“长相”和他的理想差距太远,他不好意思直说,又不愿撒谎骗我,所以才犹豫这么久。经过她这么一“解释”,自然又为韩伦的诚实善良外加温柔体贴多添些分数了!
经过三分钟的尴尬,韩伦见傅蓉蓉眼里依然带着询问的意味,好像没有放弃这个问题的打算,只好慢吞吞的开口说∶“我希望她能有一颗纯真温柔的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能无所不谈……”
他停顿住,回忆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像无数个沈重的巨轮碾压过他的胸口,眼前又出现夏念慈那张甜美的脸庞,耳里彷佛还听见她决定和他分手时,那一声声黯然欲绝的“对不起”,伴随一串串如雨珠般落下的泪水……
这一幕幕埋葬不完的往事,曾经怎样撕碎他的心,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忧伤竟然仍在这里等着他,他无法否认她的身影至今还是如此鲜活深刻的存在他心里。
足足五分钟后,他才跌回现实中。韩伦甩甩头,为心里的初恋情人又补上一笔∶“如果我们能有同样的理想当然更好。”说完他才发现傅蓉蓉两手托着下巴,好像刚看完一场精彩表演,竟然对他看得出了神。
天哪,他怎么会在这种重要时刻失态呢?全怪她问起那种奇怪的问题。韩伦真是恨死自己了,现在可好,他像个做坏事被抓到的小男孩,尴尬加困窘加害羞加……唉,反正他是丢脸丢回老家了!
还好女服务生适时送来饮料,稍微为他解围一下,让他能有几秒钟冷静的机会。而傅蓉蓉,根本是等到柳橙汁被那位时髦女服务生“重重”放到面前时,她才被拉回现实中。
她“回神”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世界上还有这么纯情的男人?要不就是他太会演戏了,否则堂堂一个大男人的表情怎么会在几分钟内,转变成这么“凄凉绝美”?还有他的眼里也有一抹泪光,闪闪烁烁的动着,她不禁被吸引而深深感动了。
她试探性的问道∶“你交过很要好的女朋友,是吗?”
韩伦脸上浮现一抹空洞的,无奈的微笑。她啜饮一口果汁,故意低垂眼帘,不正面瞧他,然后才用柔柔的声音说∶“世界上的感情有很多种,如果因为彼此理想不同就分手,那实在不算真的爱情,真爱情是经得起一切考验的……”
韩伦彷佛遭受五雷轰顶,整个人呆滞而无法言语。傅蓉蓉想起母亲和父亲,仅仅因为理想不同而离异,却造成一辈子的遗憾。“……既然分开了,又何必眷恋,遗憾一生就能换得心安吗?”她这几句话,问的是天上的母亲和家中的父亲。
韩伦思潮起伏,一颗心像被丢在海里似的,飘飘漾漾,怎么也收不回来,他想到夏念慈,想到热恋时的甜蜜,想到她分手时说的话,想到他的理想,想到傅蓉蓉刚才的每一个字……好个温柔解人的女子!他打从心坎里欣赏这个“心地美丽”的女人。
在一瞬间,彷佛整个世界被施了神奇的法术,韩伦发现傅蓉蓉托腮的姿态有多可爱,那双会说话的“下垂眼睛”有多迷人,甚至那张“实在过大”的嘴,也因为她充满情感的心而不再“怵目惊心”!
“你……很漂亮……”这句在不知不觉中说出的话,过了半分钟才钻进他自己的耳朵里。此时的傅蓉蓉脸颊已经飞上两朵红霞,不要怀疑,虽然粉底很厚,但韩伦还是看得见她脸红了。
她脸红的样子真可爱。他不由得想,她单纯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傅蓉蓉一向伶俐的口齿突然“离家出走”,使她全然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现在身为丑小鸭的自己,竟然还听得见这么真心真意、如假包换的赞美,这简直是……太高兴了嘛!
虽然丹尼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就是缺少了一份“魔力”,不像韩伦能让她心脏加快马力跳动。两人心神恍惚的沈默维持了三个世纪这么久,傅蓉蓉才找回背叛她的声音。
“时间不早了,我想……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她显得有点扭捏。
“也好。”他实在有些恋恋不舍,很想再和她聊下去,但她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下去。但是,他心里的警报忽然拉起,这会不会是傅蓉蓉不愿意再见到他的“婉转说词”呢?难道自己的失态……
不等他想出结论,傅蓉蓉又说∶“韩先生,请你明天和刘秘书联络好吗?我想安排时间和你……再聊聊。”
宾果!他在心里大叫。这瞬间,他脑里想到的竟然只是能再和她见面,至於和表哥的约定,等会儿再想吧!
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这四个字来形容傅蓉蓉离开咖啡厅时的感受,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起伏不定?脸颊为什么这般滚烫?连两支手都好像瘫痪一样,软弱无力……
和韩伦相处仅仅两个小时,她好像已经过了一生这么久,进入咖啡厅、认识韩伦之前的她,彷佛是前世,是一个梦,现在的她才刚从梦里醒来……他的目光,他的嗓音,他的神情,他说过的每字每句,一路伴随她回家,直到踏上大门台阶时,她还觉得自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脚不着地,满脑子还是韩伦的音容……
“蓉蓉,是你回来了吗?”
傅萱萱的声音从房里传来,她一惊,手里的皮包掉到地上。她慌乱的捡起皮包,朝姊姊关起的房门叫道∶“是啊,我急着去洗手间,等一下再来和你聊天。”
一进入房间,她紧闭起房门,背靠着门板,心儿狂跳不已。
老天,我究竟是怎么了?那韩伦━━他再好也是姊姊的对象啊!我……我不会真的对他动心了吧?傅蓉蓉自问,却没有答案,只听见怦怦的心跳声好像在暗示什么……
韩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一直往前走着走着……
等他省悟自己来到夏念慈的家门前时,他的手已经按下门铃。
突然,他想逃,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在不知不觉中走来这里。
但是,一个婉转温柔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遗憾一生就能换得心安吗?”
门打开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说熟悉却又这么陌生。
她双手捂着嘴,惊讶於韩伦的突然到来。韩伦看着她,她的面容依然甜美,肌肤还是像少女一样细致,她的岁月好像停留在十八岁一样。
“你过得幸福吗?”他没头没脑的冒出这句话。
夏念慈凝视韩伦,眼里没有激情,没有热烈,只有一份心满意足的温柔。
“是的。”她说,“我过得很好。”
我过得很好,我过得很好,我过得……
他脑里轰轰然,转头又开始漫无目的走着走着……
身后响起夏念慈不安的叫声,“韩伦,你要去哪里?怎么不进来坐坐?”
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哪里?他边走边问自己。
一阵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淋湿他整个人整颗心。
“既然分开了,又何必眷恋……”
又是那个不知名的女声响起,他觉得好冷好冷……
韩伦从梦里醒来,整个背脊被汗水湿透。
他清楚的记得梦里的每个场景,每句对话,因为那正是三年前,真实发生在夏念慈家门前的情形啊!
只是当时没有那个女人的声音……傅蓉蓉!
她说过的每个字都像在他心里烙下红铁,深刻清晰。
为什么今天会梦到这场他宁死也不愿再想起的往事呢?
他又想起夏念慈分手时说的话∶
“对不起,韩伦,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可是我没办法和你一起吃苦,我受够贫穷的日子了,韩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负了你,我们的梦想不同,我真的没有办法……”
八年前,就在他大学毕业前夕,夏念慈突然做出分手的决定。一切只为了他宣布要放弃继承韩氏的企业,而父亲愤而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这当然也代表断绝所有的金钱助力……
三年后,在父亲的床塌边,他终於承诺病危的父亲修完自己百无兴趣的经济硕士,也会尽力参与公司业务。然而,硕士毕业后在韩氏企业待了不到四个月,他已经快要发疯发狂,一心只想逃离商场,逃离那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
彷徨之间,他竟然跑去按夏念慈的门铃……
之后发生的事情,除了傅蓉蓉声音的出现,完全和梦里一样。
如果,夏念慈在当时告诉他,只要他继承韩氏企业,她就愿意和他重新开始的话,他真的会心甘情愿继续留在公司吗?
韩伦茫然而疑惑了。梦里的夏念慈还停留在当年的娇俏模样。
也许始终没有成长的是自己吧!他自嘲的想着。
“如果因为彼此理想不同就分手,那实在不算真的爱情……”
怎么了,他甩头自问,傅蓉蓉的声音怎么又出现了?
“既然分开了,又何必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