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杰!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这样对身体不好,而且让教官抓到是会被记大过的。”天啊!我的小弟弟竟然染上了抽烟的恶习,他在外面还做了哪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拜托,老姐,你别大惊小怪好吗?现在要在外头混,手上不叼根烟像话吗?我才不想做‘唆仔’。”说着便点起烟吞云吐雾起来了。
“你说你现在在外头跟人家混?歆杰,你还是个学生耶,读书都来不及了,怎么有时间混?你明年还要不要考大学?”我简直震惊到极点,对他的希望逐一幻灭。
“是是是,考大学。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是李家惟一的男孩,也是惟一的希望,我要努力为李家争一口气,我说得没错吧?”
“既然你这么清楚,就应该好好收心为明年的大考做准备,不要再和外头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那会坏了你的前途的。”
“好啦,老套。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歆杰不耐烦地把烟蒂捻掉,接着对我伸出手说:“老姐,给我钱。”
“你要买什么?”
“摩托车。”
“不准!你还不到考机车执照的年龄。”
“少来了,没钱就说嘛!你干脆说我们是低收入户、是一级贫户不就得了,你每个月就赚那么一点钱能做什么?小家子器。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歆杰,你太过分了!”
看到他的模样,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把火。
我气得对他大叫:
“我倒要看看你在学校都在读些什么书,居然对姐姐这样讲话?”
我发狂似的抢过歆杰的书包,打开一看。里头根本没有任何课本或参考书,只有香烟、手机、漫画书、照片,还有一张成绩单。
“国文38,英文49,数学20……”我颤抖地吼出成绩单上的数字。
冷不防的,手上的成绩单被抢过去撕成碎片丢在地上,望着地上的纸屑,我的心彷佛也被撕成了两半。
歆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算夺门而出。
“今天是爸的生日。”背对着他,我痛心地喊出今天要他回来吃饭的原因,即使无法留住他,我还是要让他知道。
背后沉寂了下来。我以为歆杰走了,转身一看,他还在那儿,拳头紧握着,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今天是爸的生日,往年我们都会为他过。”
“人都死了,还过什么生日?”
“就是死了,我们才更要怀念他,毕竟他是生养我们的爸爸!”
“他活着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现在他死了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生跟死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差别,这样的爸爸有什么好怀念的?姐,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说完,他迈出大步离开丁。
歆杰整夜没回来,我等了他整夜,也为歆杰的悲哀而悲哀了一整夜。
※ ※ ※
隔天清晨,我无精打采地离开床铺。
是个下雨天。
真想不去发DM,可是我还是去了。
我有什么本钱可以偷懒?生活的现实岂容得下任何借口?下雨天又如何?一夜未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整天,就像行尸走肉一般,除了精神不济之外,心情也差到极点。昨晚和歆杰的对峙,让我为生活打拼的心凉了一大半,我不知道我这么辛苦究竟偿不值得?更糟的是歆杰偏执的心态,实在令人担心。
我一直在逃避现实,我以为拼命地赚钱供给歆杰基本的生活开销、为他付学费,就算是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他就可以自己长大成一棵直挺挺的大树,我忘了树也需要修剪施肥,细心关照。
可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长大的,纵使孤独,但却茁壮?
我究竟该怎么做?
我还记得那年歆杰考高中,确定榜上无名之后,爸爸气得说不出话来,而歆杰居然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最后爸爸也没辙,只得靠关系替他找了一个私立高中念念。
爸爸,你把无力承担的责任丢给了我,你要我怎么办?
老板娘和大伙儿都觉得我不太对劲,纷纷询问原因并且好心地安慰我。可惜他们不能够体会我的难处,所以再多的安慰也只是隔靴搔痒罢了!
午餐时段过了,客人一个个埋单离开,只剩下少数喝下午茶的客人。
我溜到厨房后院,坐在门槛上发呆。
一会儿美莉靠了过来,停了半晌说:
“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美莉?”我讶异地转过头去,发现美莉正瞪着前面的水沟。
“我小时候,就被卖给了不能生育的养父母。刚开始他们对我还不错,让我上学、买新衣裳给我穿,没想到过两年我养母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儿子,于是他们开始觉得我是多余的,而逐渐对我感到厌烦,后来干脆让我辍学在家帮忙家事,那个时候我连国中都没毕业。我的养父不务正业而且嗜赌成性,养母算得上是个好女人,只是对丈夫过于百依百顺、对儿子过于溺爱,在家里完全没有地位。我十七岁那年,我的养父在外而欠下大笔赌债无力偿还,天天被赌场迫讨,隔壁的一个邻居居然怂恿我养父把我卖入火坑替他还债,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根本就是开妓女户的,打我的主意已经很久了。”
“你可以连夜逃走啊!”我替她紧张了起来。
美莉摇摇头,苦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养父,跪丁一整天,后来我养母也跟着求,我的养父才答应另外想办法。”
“还好,你养父总算还有人性嘛!”我松了口气。
没想到这时,美莉却掉下了眼泪。她哽咽地说:“那时我就像你一样天真,以为真的没事了。”
她用手遮住脸,压抑着破碎的声音说下去——
“那天夜里,我养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平时称为弟弟的人,进了我睡觉的地方……强暴了我。”
美莉再也压抑不住,把脸埋在大腿上,低声哭了起来。
“我的天!”
我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拍着她的肩膀,默默地陪着她流眼泪。
过了许久,美莉平静了下来,她用手臂擦掉泪水,继续说下去:
“我身心都受了极大的伤害,万念俱灰,也就随他们摆布了。我被带到台北来,每天要接十个左右的客人,如果不从就会受到鞭打。我不见天日地过了五年,没有拿过一毛钱,但总算把我养父的赌债给还清了。”美莉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表情。
“既然债已还清,我便选择离开。但是人海茫茫,身无分文的我又能去哪里?于是我在一个逃跑姐妹淘的介绍下,进入了另一个应召站。”
“美莉!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不自爱,是吗?”她露出愤世嫉俗的神情说:“你告诉我,一个被关了五年,什么都不会、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妓女,她还能怎么办?除了重操旧业,凭最原始的本钱谋生之外,我还能怎么办?”
我哑口无言。美莉说的虽残酷,却是事实。
“所幸新应召站的阿姨看出我和那些爱慕虚荣的年轻女孩不同,她了解出卖灵肉并非我所自愿,于是她鼓励我勇敢跳出去,展开属于自己的人生。我忍耐地继续工作了一年,存够了钱回到补核取得了国中文凭,又考上了高职夜校。现在我半工半读,学得一技之长,我相信我可以开创我的未来。”
美莉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还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美莉,我好佩服你。”我发自内心地说,并为自己的自怜自哀感到羞愧。
“歆予!”美莉执起我的手,诚挚地望着我说:“我并不怕你知道我的过去后会唾弃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或怜悯,我说了这么长的故事、掉了这么多的眼泪,只是为了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面对阳光,阴影只能在你背后!”
第三章
歆杰依然故我,早出晚归。
我也是。
如果不多想,日子倒还算平顺,即使想了,也没用,所以干脆不想。
是个下雨天的日子,该下班了。
美莉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夜校。再一年她就可以高职毕业了,也许她还会想要继续升学。
“人因梦想而伟大”,目标会让人生活得更起劲。
真不想回去独自而对空洞寂寞的“家”,所以我又在店里蘑菇了好一会儿,直到老板娘好心地赶我回家休息。
走出店门没多远,明明已经停了的雨竟然又开始下起来了,实在是有够给它倒霉的!
算了,回去拿伞多浪费时间,干脆淋两吧!
我低着头赶路。
突然,一把大伞出现在我头上,阻断了滂沱大雨。
真的应了我那句至理名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替我顶着”。瞧,这不就是了吗?
菩萨保佑,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及时遣了您的天兵神将来解救我,以后我会常常上庙里去上香拜拜的。
怀着感恩的心,我拨开被雨水淋湿而黏在脸上的发丝,抬起了头。
“啊!你不是……”
“是的,我就是。”好熟悉的微笑。
他就是那个汤姆克鲁斯喔,不,是基奴李维,有着自?身高而较显斯文的基奴李维。
“喔,你……我……谢、谢,你替我撑伞,可是我想雨很快就会停了,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还是自己走好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一定看出来我的脸红了,并且以我的糗态为乐,因为他的微笑加大了。
“雨恐怕一时之间停不了了,如果你不赶时间,就跟我走吧!”说着,便迈开大步往公车站牌的反方向走去,我只好半跑地跟在他旁边。
“喂,你……”他没征求我的同意耶!居然一直往前走,而且丝毫不理会我的抗议。
他似乎觉察到我正喘着气,于是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我走太快了。”
仰头望进他真挚的眼神,我的心陡地震了一下。
“没关系,腿长又不是你的错。”
我耸耸肩,假装不在意地掩饰了心里的悸动。
他的脸上漾着更大的笑容。
李歆予,你完了!这下子你无法全身而退了,而到目前为止,你连他姓啥名啥都还不知道呢!
“我叫殷扬。”奇怪?他真的可以看穿我的心思。只是哪有人叫……
“阴阳?”
“是殷商的殷,飞扬的扬。”他笑笑地说。
“喔。”真是有点尴尬。我赶忙也自我介绍:“我叫李歆予。”
他不在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带我走进一家咖啡连锁店星巴克。
“为什么你……”我还没有问完,他就直接上到二楼。并要我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奇怪,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卖药?毕竟我们可以算是根本不认识。
难道他有什么企图不成?
等他从楼下买了两杯咖啡上来后,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喝咖啡?要喝咖啡,为什么不到我们店里,我们的咖啡也不差呀!”
殷扬并不回答我,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又是黑咖啡。
不待我说话,他消了清喉咙说:
“我以为你应该还记得我,那么我们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们当然不陌生,因为你常到我们店里用餐,最近一次就在前几天,我差点把水倒到你身上了。不过我并不常做这样的蠢事,我一向很具有服务人员的专业水准的。”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才以为你认出我了。”听他说得这么白,我的脸都红了,真糗。
“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前就见过面,而你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
他点点头,但并不继续答腔,只一味用专注的眼神注视着我的反应。
“可是我并不……”我的记性有这么差吗?
“我姓殷。”
“你说过了啊!”
“我是清泉医院的医生。”
“我猜也是。很多医生都来我们那里吃饭的。”
“我是清泉医院的外科医生,我姓殷。”
我是清泉医院的外科医生,我姓殷……
好熟悉的句子,好熟悉的声音。
我转头望向窗外,脑中思索着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透过雨丝,隐约可见一栋高耸的建筑物,它的一楼外墙上写了几个鲜红的大字:“急诊室”。
急诊室、消泉医院、半夜、跳楼……
我猛地睁开因思索、回忆而闭上的眼睛。我倾身向前,恍然大悟地询问:
“爸爸?”
他轻轻地点点头。
“你就是那位通知我赶去医院的外科医生?”
他又点点头。
“你也是为我爸爸急救的外科医生?”
还是点点头。
我再次合上眼睛,当天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由模糊而变得清晰。
许多当时我不愿感受、而在日后刻意避免想起的细节纷纷出现在我脑诲中,苦涩升上了我的喉头。
“所以,你也是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的人?”强咽下喉头的苦汁,我问。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为什么在几个月之后。他要残酷地唤起我不堪回首的影像?。
“我对你印象深刻。”
我沉默着。
于是他继续说:
“我处理过很多类似的Case,也接触过很多的家属,而你最特别。”
纵使我有满腹疑问。我也必须保持冷静,因为我怕一开口便会不争气地哽咽,泄露了心底的痛。
“隔天我在各大报纸上看到有关你父亲生平的事迹,也报导了你们的家庭状况,有几家甚至刊登了你们全家福的照片。”
“你好奇?”
“我关心。”
“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我无法告诉你更正的原因,因为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但是我是真的关心你们,尤其是你,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除了英朗的线条,我在他的眼中还看到了诚挚的关怀。
我相信他,于是我放弃心防,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我说。 ·
他彷佛松了一口气。
我向后拉着椅背坐着,捧起杯子啜了一口,才发现冷了的咖啡苦涩不堪。
我再次看向窗外,让思绪围绕在那天所经历的事件上,我努力回想当天的情景,居然都是片段。心理学上有所谓“选择性遗忘”,也许就是这种情形!
失去了亲生父亲、失去了生存的支柱,我应该是悲痛逾恒的,或许再加上一点惊惶恐惧吧!
“你相信吗?关于我的父亲,有些事是我看了报纸上的报导才知道的。包括他的事业、他在商场上的地位,以及外界对我们家庭生活的看法。”
“他去世的那一阵子,许多报章杂志对他的生平做了完整的报导。据说,他是在育幼院中长大的,学校毕业后从基层做起,肯干实干,又有商业头脑,所以中年便在百货业界闯出了一番天地,有人称他为‘百货枭雄’。”殷扬果然知之甚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