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下楼梯,边回过头对我苦笑;我向他挥挥手。并扮了个大鬼脸。
海琳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
※ ※ ※
殷扬对歆杰示好,并没有得到歆杰特别的反应。
他给终客气地说些“谢谢”、“不用了”、“好多了”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被冷漠的次数多了,殷扬也显得有点丧气。
大约在普通病房住了三个星期,殷扬认为歆杰已经大致复原,便下令“出院”。
“你知道下这个决定有多难吗?一想到我再也不能那么方便见到你,我就恨不得让歆杰慢点好。”
话虽如此,回家总是值得欣喜的。
歆杰第一次进到新家,仍是一贯的没有反应,真不知道这个人在“酷”些什么?
回到家以后,他的电话开始多了起来,我真怕他又和以前的狐群狗党搅和在一起。
我还是没弄清楚他上次肇事的机车究竟是哪里来的,他曾提过一次的阿狗、小黑到底又是何方神圣?
我想再过不久,我就该回餐厅去上班了。学校要开学了,明雪无法再替我代班了,而且再没有收入,我们姐弟就得喝西北风了。
歆杰运气实在不怎么好,他断的是同手同脚,所以没办法拿拐杖,行动更加受到限制了。但是我可以先帮他把必需品准备好,像食物、书、尿壶、打发时间的东西等,我也可以利用工作的空档抽空回来看看他。
这天,殷扬下班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孩,纤细的身材,打扮十分时髦。齐肩的直发挑染成金黄色,她穿了件细肩带的短上衣,和低得不能再低的低腰灯笼裤,前面露出肚脐、后面露出股沟;她的右耳空空的,左耳却戴了至少五六个圈形耳环,随着走路时的蹦蹦跳跳而摇摇晃晃。
哇,好……好新潮!这会是谁呢?
一进门,不等殷扬说话,她便抢先说:
“你是李歆予,没错吧?那你,就是李歆杰喽!”她看向半坐在床上的歆杰,眼睛闪闪发亮。
“歆予,她就是我妹妹,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殷扬站在她后而向我解释。
“嗨,我叫殷语。”
“英语?你为什么不干脆叫国语算了,至少是本国语言,伺必崇洋媚外呢?”歆杰一定是看她不顺眼,所以故意找碴。
“是殷商的殷,语言的语,殷语。怎么搞的,我总是遇不到有文学修养的人呢?”她一副苦无知己的模样,让我“噗哧”笑了出来,却惹来歆杰的白眼。
然后她瞄到床头柜上的一本英文课本,那是歆杰丢在地上,被我捡起来随手放在那儿的。
“高中英文课本第一册。”她拿起来翮了一下,皱眉头看部杰说:“这么白,我敢打赌你一定很不用功。”
“狗屎,你知道个屁!”歆杰发火了,口不择言。
他这辈子可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吧!尤其对方还是个女生。
“不承认?好啊,那我考你,如果你答对了,我就在地上当狗爬,怎样?”殷语手又腰,不但没被歆杰的语言暴力给吓到,反而出了个新招。
“你考啊!我就不信我会被你考倒。”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歆杰在理直气壮下的心虚。
“好,听着。Characteristic在第几页?”
“什么?哪有人这种考法的?”歆杰抗议地大叫。
连我都傻眼了,这是哪门子考法?
“怎么没有?这是我独创的殷式学习法,超有效的。不服气的话,就换你考我好了,这样你就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你了。”殷扬这个妹妹怎么和他一点都不一样?真是奇特。
“考就考。”他一把抢过殷语手中的课本,开始翻了起来。
“等一下。如果我答对了呢?”
“随你啦,大不了我也学狗爬。”
“那可不行,你只剩一手一脚的,怎么爬也不像狗啊!不如这样,如果我答对了,表示我的殷式学习法很管用,那你就要每天接受我的训练,把这一招也给练会。如何?”
这个鬼灵精怪居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不禁替她担心,但看到殷扬一点也不在意,我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好啦好啦,没见过女生像你这么机车的。听好,Phenomenon,在第几页?”
“九十二。”
“Irregulzrity呢?”
“一○八。”
“Starvation?”
“二三六。”
“Communication呢?”
“没有。”
“没有?”
“那是国中课本的字。”
歆杰把课本丢在床上,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怎样,承认我的殷式学习法果然管用了吧?你服不服?”
殷语得意得有点忘形了。
只是歆杰根本不理她,气得她抓起他裹着石膏的手猛摇,一边大叫:
“李歆杰!你到底服不服,你说,你说呀!”
我还来不及制止她,只见歆杰动作很快地,用另一只没有裹石膏的那只手抓住了殷语的手,企图将她拉开。
只见他的手一碰到她,她就像触电一般震了一下,很快地放开了。
过了几秒钟,殷语犹不放弃地说:
“你敢说话不算话,你就是孬种。“
“谁说我说话不算话?我服了,总可以了吧!”
“那好,以后我就每天过来,把我的独门绝活传授给你喽!”她高兴地转向殷扬说:“哥,我收到我的第一个徒弟了,你们不帮我庆祝一下吗?”
殷扬宠溺地笑着说:
“麦当劳的冰旋风?”
“冰旋风?今天麦当劳恐怕没有,我看就可乐加苹果派吧,歆杰也要哦!”她自作主张地替歆杰也要了一份。只是歆杰恐怕不会领情。
“那我们去买,大概要半个多小时,你们在这里不要吵架哦。”
我被殷扬连推带拉地走出家门。我实在有点不放心让他们独处,万一真的吵架又没有人劝架,那可怎么办?
“你一定觉得我妹很奇怪。”殷扬搂着我的肩,过马路时说。
“是有一点,她……和你很不一样。”不只一点,是“很”奇怪。我只是不太好意思明讲。
他大笑:“没关系,你直说无妨,就算在她面前说,她也不会介意。”
我讶然地眨眨眼。
“你看得出来吗?她可是穿绿制服毕业的,对于读书,她有她的一套方法,从来不用我操心。我倒是曾经为了她的服装仪容,而被请去学校训导处好几次。”
“她从小就这样吗?”
“或许吧!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是同父异母吗?殷语十三岁以前都住在香港,后来才来台北和我同住。应该这么说吧!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继母,本身就是这个调调,我想她多半是受了母亲的影响。”
“原来如此。”
麦当劳果然没有冰旋风,因扼制冰机“五分钟前”刚刚坏了。
怪哉,殷语怎么会未卜先知?
※ ※ ※
往后殷语果然如约定的每天报到。
我逐渐发现,在她的奇装异服底下,其实有颗聪明的脑袋瓜子和一颗善良的心。
在她的“淫威”之下,歆杰倒也多少读了一些书。
她和歆杰的年龄相当,照理说应该可以合得来,可是两个人只要碰在一起,就有斗不完的嘴,吵不完的话题。
殷语没来,歆杰可以安静一整天不哼一声,对我也是不理不睬的;殷语一出现,歆杰便开始有了表情,嘴巴也会惊人了。
我真是搞不懂他们!
因为殷语,我的时间变多了,偶尔可以溜到餐厅去闲聊一下、睡个午觉什么的。好久没有如此惬意了,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呢!
殷扬更贼,他总是暗示她的妹妹在他下班之后过来陪歆杰,这样我们就可去出去约个小会。
有时殷语会用轮椅椎他出去遛遛,我们就腻在家里看看照片,回忆往事、憧憬未来,我们的心因了解而更加接近丁。
他嗅着我的发丝,在我的脸颊印下无数细吻,我深深陶醉着,觉得好快乐。
“歆予,你没工作这一阵子,脸色变得比较好了。”他用手指抚过我的脸庞,引起一阵战栗。
“是啊,我都变懒变胖了呢!”我苦恼地说:“等歆杰好一点,我也该回去上班了。对了,我想另外再找个工作,可是现在经济不景气,就业机会好像不多,我又没有一技之长。”
“餐厅的工作已经够你累的了,你还要找工作做什么?”
“多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呀!而且我还想回去把大学读完。”
“让我帮你!”
“不要,我要靠我自己,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歆予,我们结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
“结婚……”
“嫁给我,你不会是我的累赘,你只会让我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他诚挚地说。
“谢谢你,殷扬。可是,在完成大学学业之前,我是不会结婚的。”
“天啊!”殷扬夸张地跌倒在沙发上,双手遮住了脸,状至痛苦地哀叹着:“那我还要等多久呀?”
“对不起嘛,殷扬。”我抱着他,表达对他的歉意:“所以我才要再找个工作存钱,赶快把大学读完,这样我才能赶快嫁给你呀,好不好嘛!”
他反抱住我,叹口气说:“我能说不吗?谁教我的小公主如此向学又意志坚定呢?唉!苦守寒窑十八年,可怜喔!”
我笑着捶了他一下,头倚在他的胸前,与他十指交握。这是我爱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也爱我!
他将我的手指举到唇边逐只亲吻,我突然抽回并滩开我的手说:
“更难以想象我这双长了茧的粗手,曾经得过全国高中古典钢琴女子组冠军。”
“真的?你会弹钢琴?”
“而且我还通过英国茱莉亚皇家音乐学院的检定。”
“哇,好厉害。那你为什么不去当钢琴老师呢?”
“你是说教钢琴?”
我思考着这个主意的可行性,可是……
“可是我已经快一年没碰钢琴,搞不好都忘了。”我不觉沮丧地说。
“简单,到我家去练。”
“你家有钢琴?你会弹钢琴?”
“不是我啦,我只会拿刀,怎么可能会弹这么有气质的东东?是殷语。”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殷语学了一阵,后来就自动放弃了。像她那么过动的人,根本没办法静静坐在钢琴前面,连十分钟都不行。这样吧,等比较有空的时候,我带你去我家,你先练练看再说!”
※ ※ ※
过了几天,殷扬趁空闲的时候,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带我去他家。
当然他事先“安排”了殷语来家里陪歆杰。最近他们的关系似乎改善了一些,不至于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三不五时还会听到他们开心的笑声。
殷扬住在基隆河旁的大直重划区,附近全是崭新的高楼。他家在顶楼,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河滨公园,晚上还可以眺望基隆河的夜景,在电梯里他这样告诉我。
房子是楼中楼。客厅而向公园,但一大片玻璃窗被窗帘给遮住了,所以看不到他所说的景观。
客厅里的陈设简单素雅,我一眼就看到了饭桌旁的钢琴,漆黑得发亮。我走近它,在琴盖上看到了自己的反影,期待而胆怯,脸孔因兴奋而散发光芒。
我望向殷扬,他对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打开琴盖,随后便转身去启动空调。
我打开盖子,看到久违了的琴键,不禁泫然欲泣。
我敬畏地抚弄着洁白的琴键,室内顿时响起了叮咚的声音。
我寻找着殷扬的身影,没见到人,可能上楼去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将手指定位在键盘上,敲下了记忆中的音符。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中所演奏的曲子“天空之城”。曲调轻缓而优雅,充满空灵的美感。在自己所弹奏出的音乐声中,时空彷佛回到一年多前,系上的迎新送旧晚会。我穿着纯白的小晚礼服,坐在会场中央的演奏型钢琴旁,展示着我出众的才华与美丽,也享受着观众的赞叹与钦羡。乐曲到了尾声,时光移转,脑中的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我,穿着衬衫牛仔短裙的平凡女子。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的手停格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我弹错了好几个音,落掉了好些个拍子,那是因为我生疏了,而且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很快地拂去了眼泪,抬头仍不见殷扬,我想他一定是觉得太难听了,所以跑去躲起来。
我振作精神,弹了一首贝多芬的经典钢琴曲“给爱丽丝”。
一曲弹毕,我的信心恢复了不少,虽然仍不及以往的水准,但至少熟练多了。
奇怪,我弹得并没有那么糟呀,殷扬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
可恶!我非把他“挖”出来不可!
忽然眼角瞄到一双长腿。就在楼梯转角的地方。
原来他一直都坐在那儿聆听,只是不想让我看到而产生尴尬的心理。
好个善解人意的殷扬!
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与他相遇,并且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我还有什么好自怜自哀的?他的存在赋与我的生命截然不同的意义。
灵光一现,我对着他的方向柔声地说:“这首曲子献给殷扬先生。”
接着,电影“第六感生死恋”主题曲UnchainedMelody轻柔的音符从我手中流出。
这是描述一对有着坚贞爱情的恋人,后来被迫分隔阴阳两界,彼此却依然互相依恋、互相感应的电影,我曾看过好几遍,每次都还是一样感动,它的情节简单,却荡气回肠,
我的感情经由手指注入音符,我把对殷扬的爱融入乐曲当中。或许我还是不够熟练,但这却是有生以来我最用“心”去弹的一次。
楼梯的角落,一个低沉而温柔的男声和着旋律,轻唱了起来:
Oh,My love,my darling.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a long lonely time.
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And time can do so much.
I need your love,I need your love.
我配合着他的拍子弹奏,没有职业水准。却让我再度热泪盈眶。
曲毕,我久久不能自己。殷扬带着微笑走向我,对我伸出手。我将手交给他,瞬即投入他的怀抱。
他紧紧拥着我说:
“我想,你知道我也爱你。”
第五章
我曾说过要把殷扬让给比我更好的女孩。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个插曲,我也不会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八月底有一天,殷扬和殷语都在我家。
歆杰和殷语在桌上玩着象棋,两个人不时发出抗议、争辩的声音。
“你有够白目的,居然吃我的卒!”
“你才白目,故意过河给我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