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毕宛妮长得不像她母亲。
「你想到哪里去?」毕宛妮的母亲冷冷地问。
虽然听不懂她的中文,但安垂斯听得出她严厉质诘的语气,当即扔下旅行袋,上前把毕宛妮护入怀中,勇敢的面对未来岳母大人的怒气。
「毕夫人,我是安垂斯·汉尼威顿,很抱歉,我……」
他想解释,但毕宛妮的母亲根本不理会他那一套,半途硬截断他的话。
「你想把她带到哪里?」
「我正想带她回家见我父母。」安垂斯冷静的回道。
「然后呢?」
「然后我会和您联络,讨论婚期。」
「婚期?」毕宛妮的母亲冷笑。「你想和她结婚?不,我不会让她结婚,起码在她成功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大画家之前,我绝不允许她结婚!」
「毕夫人,婚后她可以继续在这方面努力,」安垂斯忍耐地说。「我保证绝不会阻止她,还会全力支持她。」
「那是不可能的事,艺术家绝不能踏入婚姻的坟墓里,一旦她结婚,一切就结束了!」毕宛妮的母亲冷硬而坚决的道。「看看我,我原也有机会成功,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和她父亲结婚了,于是,一切就在那时候画下句点,我绝不会让她重蹈我的覆辙!」
「您或许是,但她不一定是。」
「你能确定?」
安垂斯窒了一下。「我不能,可是……」
「既然不能,就不用再多说,我绝不会允许她结婚的!」
安垂斯愤怒的咬紧牙根,手臂使力搂紧毕宛妮。
「那么,德国的家庭法规定,只要男女双方到达法定年龄,在户政局官员面前声明要求结婚,并由户政局官员载入婚姻登记簿或家庭登记簿即为合法婚姻……」
「法定年龄?」毕宛妮的母亲覆述了一次,蓦而狂笑。「你以为她几岁了?」
安垂斯怔了怔,下意识瞄一下毕宛妮,发现她的表情不太对劲。
「她刚结束二年级的课程,」他说得有点迟疑。「所以她……她……」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她是天才画家,十三岁就经过专家监定,确认了她的绘画天分,十四岁得到来德国留学的机会,」毕宛妮的母亲以嘲讽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你说她今年几岁?」
安垂斯骇然抽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毕宛妮的母亲笑得很得意,「没错,再过两天她才满十六岁,别以为她长得高就被骗了,青春期一开始,她就只长身高和青春痘,其他一点进步都没有。」她轻蔑地瞟一下毕宛妮平扁的胸部和臀部。「不过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艺术天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她成功的机会,谁也不许,否则……」
她眼神不善地眯起双眼。「你该知道,她未满十六岁,我可以告你……」
「不!」始终沉默的翠宛妮蓦而高声尖叫。「你敢告他,我发誓,从此后我再也不会画半张画!」
毕宛妮的母亲下颚绷了一下。「我是为你好。」
「好个屁!」毕宛妮口不择言的怒吼。「你是为你自己!」
毕宛妮的母亲又眯起了眼,好半晌后,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好,既然如此,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在她成年之前,你们不准再见面,也不准通信、通电话,只要你们的感情在这种情形下仍然能够继续保持下去,那么,在她成年之后,我也管不了她了!」
「可以!」毕宛妮急忙应允,再仰起脸来望定安垂斯。「安垂斯?」
安垂斯与她祈求的目光相对,知道她在担心他会被她母亲提出告诉,于是,他冷静下来了。
是的,他依然爱她,不管她几岁,无论相隔多久时光。
「可以。」
「那么……」毕宛妮的母亲一把抓住女儿。「既然你放暑假了,就跟我一起回台湾!」
「请等一下!」安垂斯脱口道。「请问毕夫人是要到法兰克福搭飞机吗?」
毕宛妮的母亲颔首。「我们要搭机到香港,再转台北。」
「可以让我送你们回去吗?」安垂斯低声下气的央求。「求你?」
毕宛妮的母亲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唇角抽搐一下,「那么,到香港就好?」安垂斯退而求其次的再哀求。
毕宛妮的母亲皱一下眉头,看看他,再看看女儿,又看回他,摇摇头,松手。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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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机场——
「后天是你的生日,我没办法在那天送你礼物,所以……」
安垂斯为毕宛妮戴上一条精致的钻石手链,然后将她纳入怀中紧紧拥住。
「别忘了我,宛妮,别忘了我!」
「我不会!」毕宛妮早已泣不成声。「永远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安垂斯的眼眶也湿了,他扶起她的脸。「等你成年之后,我一定会去找你,届时你要立刻和我结婚,连一分钟都不要等了,嗯?」
「好!好!」毕宛妮再也忍不住大哭。
「别哭,我会心疼的!」说着,他自己也禁不住哽咽了。
「好了,好了,该上机了!」毕宛妮的母亲在一旁催促,并硬扯着毕宛妮的手臂往出境处去。
「别忘了我,宛妮,别忘了我啊!」
「不会,永远永远都不会!」
毕宛妮的身影消失在出境处后许久,安垂斯仍痴痴地站在那里,整整半个钟头后,他才失魂落魄的离开出境处,又在机场大厅呆坐了起码一个小时以上,思考齿轮始终无法做任何正常运转,脑海里只不断盘旋着他和毕宛妮相处的点点滴滴,那甜蜜的每一秒钟,那热情的每一分钟……
突然,一阵骚动惊醒了他,他茫然四顾,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想起来了,深深叹了口气,懒洋洋的起身到航空公司柜台。
「小姐,请问到法兰克福的班机还有位置吗?」
「有。」
「请帮我划个靠窗的位置,谢谢。」他回眸瞄一下,发现惊醒他的骚动仍在持续当中,「发生了什么事?」他顺口问。
「一个半钟头前起飞到台湾台北的班机出事了。」
他的脑袋空白了数秒,然后轰然爆炸,「你说什么?」他大叫。
柜台小姐被他吓了一大跳。「一……一个半钟头前起飞到台北的K786班机出事了。」
K786班机?
上帝,是她搭乘的班机!
「出什么事?」他战战兢兢地问。
「降落时不慎坠机了。」
他的呼吸几乎静止,「对不起,小姐,」他的声音在颤抖,手也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我不要到法兰克福了,我要到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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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中正机场——
「机上所有乘客全数罹难?」
安垂斯呻吟着,若非旁边有人及时扶住他,他几乎站不住脚。
「不,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蓦而大吼。「给我出事班机的乘客名单,说不定这不是她的班机,是我记错了,对,一定是我记错了!」
但,毕宛妮确实在罹难乘客名单上,虽然他看不懂中文,但机场人员把乘客资料拿给他看,而他看得懂她在护照上所使用的德文名字,还有出生年月日,一切都符合。
是她!
是她!
「不!不!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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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发疯的安垂斯差点被警察带走,幸好毕宛妮的父亲及时来把他带回去。
「在香港搭机前,我太太打电话通知我去接机,当时她曾对我提起你,没想到你也来了!」
安垂斯茫然的望着毕宛妮的父亲,后者勉强勾了一下嘴角。
「我跟我太太是在德国留学时认识的,所以我们都会说德文。」
安垂斯茫然依旧,毕宛妮的父亲叹了口气。
「我先送你到饭店住,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第二天,毕宛妮的父亲带他一起去认尸,但,谁会认得那一团团焦黑变形的尸体到底是谁?
「这是我们在这具尸体身上发现的,她紧抓在手里。」
安垂斯茫然的自机场人员手上拿起钻石手链,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我送给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两位机场人员相顾一眼。「很抱歉。」
抱歉什么?
安垂斯茫然不解地望着面露同情之色的机场人员,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只有困惑。
再过三个星期,毕宛妮的父亲又到饭店接他。
「我想,你应该会想参加她们的葬礼。」
葬礼上,他见到了毕宛妮的哥哥、姊姊和妹妹,也见到了毕家许许多多亲戚朋友,大家都在哭,但他没有,他只是茫然地见证葬礼的进行,直到最后,他仍然没有掉下半滴泪。
翌日,毕宛妮的父亲送他到机场。
「回去吧,这里已经没什么你可以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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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回到法兰克福家中,他的母亲蒂娜,一位美丽又高雅的法国女人,一见到他就抱怨不已。
「总算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咦?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始终一脸茫然,蒂娜终于察觉不对,立刻扶他到起居室坐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好了,安垂斯,告诉妈妈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来解决,嗯?」
在母亲声声关怀的温柔抚慰下,他终于逐渐回过神来,然后,他想起来了,然后,他确认了事实,然后,一股剧烈得无法承受的痛苦猛然攫住了他,使他好半天都无法呼吸。
当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猛然扑进蒂娜怀里,像个小孩子似的痛哭失声。
「妈妈,妈妈呀!」
他痛哭了好几个钟头,弟弟、妹妹放学回来,他还在哭;爸爸下班回来,他依然在哭;姊姊闻讯赶回娘家来,他仍旧在哭,一直哭到喉咙哑了,哭到累了,哭到睡着了。
而当他醒来后,他就不再哭了,但无论他的家人如何逼问他,他都只是用充满哀伤与绝望的紫眸看着对方,却一声不吭。
这样过了半个月后——
「夫人。」管家端着餐盘站在蒂娜面前,一脸无措的表情。
蒂娜叹气。「他还是不肯吃吗?」
「是,夫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肯说呢?」蒂娜无奈的起身离开起居室。
片刻后,她来到二楼安垂斯的房门前,举手正待敲门,忽又改变主意直接握到门把上迳自打开门,双眸方才望进房里,旋即尖叫着冲进去,劈手夺走安垂斯刚放入口中的手枪。
「天哪!天哪!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她惊吓地失声大叫。「安垂斯,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安垂斯似乎很困惑地垂首看看空空的手,再抬起眸子来望着蒂娜,目光茫然。
「我做了什么?」
蒂娜本待再骂,但见他一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模样,怒意顿失,她注视他半晌,而后无助地放下手枪,悲伤的将他揽入怀里。
「安垂斯,安垂斯,我可怜的儿子,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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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法兰克福郊区,玛尔克疗养院——
「……所以,他只是克服了悲伤带给他的痛苦,并没有忘怀那件使他如此哀伤的经历……」
挂着温和笑脸的大夫用最温和的声音、最温和的语气对办公桌前那对高雅的夫妇做最详尽的解释,后者则一边专注的聆听一边点头表示了解,直到大夫解释完毕之后,两人相对一眼。
「但,他还是不肯说吗?」高雅的夫人问。
「不,他仍然不肯说。」大夫回道。
「那么,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高雅的绅士倾身向前,看得出他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他现在随时都可以回去,但是……」大夫笑容稍逝。「你们要注意,开给他的药务必要按时吃,每个月一定得回来复诊,另外,尽量多找点责任交给他,不要让他有太多时间做他自己的思考。」
「你的意思是……」绅士若有所思地说。「最好让他沉浸在工作中,以免他再跌入痛苦的深渊里爬不出来?」
「就是这个意思,」大夫颔首。「以他的情况,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没问题,我多得是工作可以交给他负责。」
于是,大夫又交代几句后便唤来护士,吩咐她带领高雅夫妇去替他们的儿子办出院手续。然后,高雅夫妇来到疗养院里最高级的病房前,敲敲门。
「请进。」
绅士一打开门,夫人即迫不及待地抢进去,虽然他们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儿子,但直到今天才能够把儿子带回家。
「安垂斯。」她的呼唤流露出身为母亲的无限爱情与关怀。
伫立在落地窗前的年轻男人闻声回过身来,唇畔浮起笑容。「爸爸,妈妈,你们来了。」
绅士上前拍拍儿子的肩。「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夫人却心酸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安垂斯看上去虽然十分平静安详,但他的笑容很明显的透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妈妈,」安垂斯抱住母亲。「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安垂斯……」夫人哽咽了。
「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见妻子好像快哭出来了,绅士忙道。「我刚刚打过电话回家,大家都在等着呢!」
五分钟后,安垂斯站在疗养院大门口,仰首望着灿蓝的天空。
天,真的好蓝!
所以,他仍然活着吗?
是的,他仍然活着,而且必须继续活下去,起码为了爸爸、妈妈,他必须继续活下去,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
天,真的好蓝!
尽管他的心底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美丽的回忆与冷酷的绝望。
天,真的好蓝!
他的心已死!
第五章
「……所以,我并没有被任何人伤害,只是失去她而已。」
那样轻描淡写的结语,仿佛那只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往事,提都不值得一提,唯有那「失去」二字透露出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哀伤与苦涩,听得蒂娜一阵心酸,又差点落下泪来。
「安垂斯,你依然爱着她,不是吗?」
「我从没有忘记过她,一秒钟也没有。」安垂斯淡淡道。
「那么,那位瑟妮儿是……」如果事实是如此,她倒希望儿子能对那个女人产生兴趣。
「她拥有我的裸画。」
几秒的寂静,陡然一阵几乎震破花瓶的惊叫声扑向安垂斯。
「什么?」蒂娜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