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著他疲惫眉宇间的怒意,旭见只是怔怔地睁著那双翦水秋瞳,无语地瞅著他。
那眼眸中流转著千丝万缕的情意,时间、空间仿佛在此时静止了。
「听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回去!」
当他那异常温柔的嗓音一落,旭见心头蓦地一阵酸楚,竟衡量不出自己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
下意识的纵手挥剑伤敌,她的眸光仍落在他脸上。「此处是人间炼狱,也是我旭见白狐的归处。」
恍然间,项雪沉的思绪被扣在那轻软却凄楚万分的话语中,久久无法回神。
「你……恢复记忆了?」唇办微扬,他已忘了自己仍身处战场。
旭见朝他轻扯唇,她的无奈全融在那凄冷浅笑里。「或许没有回忆会比较好一点……」
「你们在做什么!」瞧两人在沙场上旁若无人的凝视,柳单远不禁驱马介入两人之中。
纵使现下气氛诡异万分,他的一双俊眸还是忍不住落在那俊秀非凡的男子身上。
定睛一瞧,他才发现素衫男子该是女儿身。
让人无法栘视的是那镶在雪肌凝脂上的眸子,清冷地彷佛是黑夜长空里澈亮的星子,闪著灿夺的光芒,而那张姣美脸庞像极了逝去的……娘!
「她是不是你攒在胸口的那方帕子?」
柳单远思忖著项雪沉的话,愣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是我们的雨儿。」项雪沉试著想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在见到她之後已失去了向来自豪的沉稳。
「雨儿!」激扬起嗓,柳单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相见给撼住了。
旭见不明白这两个男人打什么哑谜,冷然地打算再解决几个蛮兵,却突然见到一个藏身在军中的弓箭手,藉著掩护朝项雪沉发出羽箭。
「项大哥……」旭见迅速翻身凌空跃离坐骑,她的身子落在项雪沉之前,双手环抱护住他广阔的身子。
在电光石火间,朝项雪沉射来的羽箭,就这样以锐不可挡的气势嵌没入她的胸口。
「呃……」旭见低喊一声,秀眉吃痛地蹙起,无力地伏在项雪沉的宽肩上。
感觉到穿透她身躯的箭尖抵在自己胸口,项雪沉猛然一惊,略略推开她的身子,低头一瞧,几乎被那穿心一箭给夺去了呼吸。
鲜红的血缓缓沁出,才不过片刻,那刺目的血色已将她身上的素白衣衫给染湿了半边。
一种莫名的恐惧缓缓拢至心口。
「雨儿!」项雪沉声嘶力竭地吼出声,当机立断封住她心口附近的几个穴位,止住大量流出的血。
「这一箭就当是我还给项家的……」她艰涩地吐出这句话,生命力随著流出的血渐渐消逝,只留下教人心碎无比的言语。
「我不要你还,不要你还……你不准死,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暗哑著嗓,他感觉到椎心刺骨之痛,发了狂似地勒马转回营帐。
柳单远见状,连忙将领兵权交给了项雪沉的副手,跟著策马尾随在後。
「此处是人间炼狱,也是我旭见白狐的归处。」再一次痛心低喃著,她向来澈亮的眼底竟映著不相符的笑意。
瞅著那抹凄怆不已的笑容,项雪沉的心仿佛被碾碎般,遍寻不著心痛的源头。
「不要笑……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要笑呢?」将她拥入怀里,项雪沉心疼地在她耳畔低语著。
「对不起……项大哥,是我负了你……」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她的心仿佛处在无比平静的状况下,让她有著说不出的放松。
「不要说话,拜托你别再说话了!」用力抱著她,项雪沉扬剑退敌,硬是开出一条血路。
她的身躯怎么透著教人不寒而栗的冷?猛踢马腹加快速度,他不断祈求上天,再多给雨儿一点时间。
他不能失去她!
终於回到扎营处,他心魂俱裂地翻身下马。
将她安顿在自己的军帐当中,项雪沉焦虑地紧握她的手,等待鲁大夫的到来。
松了松秀眉,她睁大眼,眼神茫然地落在远方。「我不痛……真的不痛……」
此时一个身影跟著进入帐中,原来是一直不放心而尾随在後的柳单远。
欺向那张美丽却苍白的小脸,他轻哑著嗓,自责道:「雨儿……你是雨儿……哥哥终於找到你了……」
可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找到雨儿……
苦涩地眨去眸中的湿意,柳单远迭声哽咽著。「对不起……一直以来哥哥便没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对不起……」
「哥哥……」努力蠕动著毫无血色的唇,她丝毫感觉不到周遭人们的呼喊,只是把思绪定落在遥远的回忆当中。
她不动不哭,眼神木然空洞地低问道:「我有亲人吗?」
柳单远瞠目结舌地听著那问句,满怀悲愁地失了方寸。还没开口,那人儿却持续地说著。
「公公说我没有家人、没有哥哥……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可雨儿记得……我有哥哥、有爹、有娘……
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在一夕间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雨儿不是有意当坏人,雨儿根本不想杀人……可是……公公说我才八岁,没有他救我,我是活不成的……我吃了他一口饭,理该报恩、替他办事……可是雨儿不想为了杀人而练武啊!
我不肯练他便打我……天天打我……
打到我就快麻痹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不懂得痛时,他把我和一个不听话的姐姐关在一起,直到看著姐姐被活活饿死,他才放我出来……也许雨儿应该在那个时候死掉会比较好,对不对……」
柳单远沉痛的合上眼,哽咽地说:「别再说了,是我不好……哥哥没保护你,没人怪你……没人会怪你的!」
柳单远被自责紧揪著,胸口因为拼命压抑而泛著椎心之痛。
然而旭见的唇却还是无意识地动著。「可是我却怪自己……我该死……为了生存,我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地位……
我的双手染上永远洗不去的鲜血……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要杀人啊!雨儿天天做恶梦……却不能哭……只要流泪就会被打……公公说在东厂是不能有眼泪……不能单纯……不能善良……只有自私……只有踏著弱者的尸体来成就自己……我真是该死……」
感觉到那嗓音愈来愈轻,项雪沉屏著气,因为她的话猛握著拳,却无法压抑心头无止尽的痛。「雨儿,求求你别说了……」
一思及一个才八岁、根本不经世事的小女娃要承受那种痛,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两个大男人悲切难语地被那心酸痛楚折磨著。
猛然一咳,她乍然剧痛地咳出了口鲜血,那语音却始终未歇。「我没有爱……也不能爱……因为公公说一个杀手是不配拥有爱的……所以……云大哥才会选择了沐姑娘……
自从刘公公的杀手组织被捣毁後,我以为自己会死……却又没如愿……另一个爱我的人出现了……而我还是不配拥有那么正直完美的男人……因为……我是个杀手……我灭了他的家……
为什么?我想起了所有的事,却独独忘了这件事……
我想不起来……
难道我……真的是广叔口中的妖女……所以这是一个杀手该有的下场,是不是这样?这是报应……」
吐出最後一句话,她的唇悬著一朵笑花,那双曾经晶莹流转的美丽眸子却疲惫地合上了,徒留一声无谓的叹息在唇边。
项雪沉陡然瞠眼,探了探她薄弱的鼻息,心魂俱裂地朝她吼著:「柳映雨你给我起来……起来!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强烈的恐惧与心痛让项雪沉几乎要崩溃。「老天爷啊!求您救她……求您救她……」
这辈子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在雨儿合上眼的瞬间,他终是难以自持地落下男儿泪。
第九章
如果真能听到心碎的声音,项雪沉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身心已因柳映雨而伤到体无完肤的境界。
他不知道,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还是不哭、不喊痛。
有别於上一回他救她回府的状况,现在的她俨然像是个毫无生命迹象的布娃娃,除了浅浅的呼吸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还是因为恢复记忆,让厌恶过去的她再一次放弃自己,只是任凭身体的痛一点一滴吞噬知觉。
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吗?
「她的情况如何?」项雪沉问著刚诊视完伤口的鲁大夫,虽已强自镇定,但语气里仍透著紧张。
即使已见惯战时伤兵大伤小伤的各种状况,鲁大夫还是不由自主拧著眉,轻叹了声。「这箭若再偏个半寸就正中心口,届时恐怕药石罔效啊!」
频摇著头,这可怜的姑娘怎会这么坎坷,上一回失足坠崖,而这一回为救夫婿而中箭。
他接著喃喃道:「这伤口老夫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先把箭头取出再说吧!」
鲁大夫四处寻著自己的医药箱,往往只要一遇上打仗,军营中就充斥著吃痛的哀号声,如今这么安静,他感到有些不习惯。
这一回状况实在是特殊。
「撑不撑得过,就得看她的造化了。」鲁大夫先喂她喝下一碗具有麻醉功效的蔓陀罗药汁,鲁大夫开始为她处理那沭目惊心的伤口。
焦灼地杵在军营外,项雪沉仰望著暮色渐掩的天空,瞬时心口被种莫名的感叹给攫住。
「与其咱们待在这里乾著急枯等,不如先拟策略速战速决,再送雨儿回府疗伤。」觑著项雪沉一反常态的急躁,柳单远当下决定奋然应战,早日解决边疆问题。
柳单远的提议犹如当头棒喝,让项雪沉惊觉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让他顾及儿女私情。
肃敛著眉,项雪沉心中五味杂陈。「没错!不能再拖下去,是该速战速决。」
眸光落在帐内,他强压下不舍,毅然地与柳单远讨论起战略。
而那一仗,他们又拖了几日才真正打退敌军。
大明是打了胜仗,可损兵折将的程度,恐怕在短期内再也经不起另一场战役。
纵使有「碔释剑」加持,但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力感就仿佛如大明的局势,让项雪沉有著无力回天的无奈。
等战事一缓,项雪沉带著苏醒的柳映雨再次回到项府时,时节已缓缓进入春季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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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雨姑娘是醒了,可还是老样子。」捧著药碗,平春懊恼极了。
这将军府是怎么了?月嫂已经病了好一阵子,连雨姑娘也为了帮将军挡那致命的一箭而负伤回府。
一想到雨姑娘虽然侥幸死里逃生,但醒来後却是不言不语,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样,平春的心便泛著说不出的酸楚。
她才不管雨姑娘真正的身分是什么,她只知道与她们相处在一起的雨姑娘是个性情纯真、善良的平凡人。
「辛苦你了。」没忽略平春语气里的苦涩,项雪沉信步进入梅苑,微微颔首地对她开口。
自从他把她由疆界带回项府,她平静无波的容颜便仿佛槁木死灰,绝望地不给人靠近的机会。
推门进入房内,他转向古筝前,忆起她抚筝的典雅气质,再看看躺在床榻上的苍白脸庞,那双睿智的俊眸瞬时充满著无限的哀伤。
缓缓走向她,项雪沉双目沉静地凝望著她。「我知道你的心很痛,可是……你还在吗?」
那少了喜、怒、哀、乐的脸庞,像覆上一只白面具般,除了默然还是默然。
由她中箭那一天所说的话,他知道她的心伤得很深、伤得很重,那沉重的过去令他心碎也心疼啊!
情难自禁地低下头,项雪沉将耳朵贴在她仍裹著绷布的胸口。「就算你不要回忆、不要哥哥……但你怎能不要我……你中的那一箭已经让过去的罪孽一笔勾消了,你知不知道?」
因为她,项雪沉那哀痛逾恒的脸上已失去了该有的意气风发。
而床杨上的人儿,依旧瞬也不瞬地睁著茫然空洞的眼神望著远方。
「你在吗?」握著她略冷的手,他几乎要以为她的灵魂事实上已脱离了躯体,落在眼底的倩影仅是他的幻觉……
心痛地蹭著她凝脂般的脸庞,他不断低喃著。「不要这么对我……雨儿!」
「将军!将军……公主……公主她领了官兵,说是要来缉拿东厂杀手组织的余孽……」顾不得是否打扰了两人,利安匆匆闯进门大声嚷著。
项雪沉抬起头,语气紧绷地道:「项将军府岂容得她在此造次!」
思及他领兵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朝政却日益腐败,心底不由得扬起一抹不值的思绪。
他怎么也没想到,祥凌公主不但骄横,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古怪脾气。
她的心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利安你立刻带柳少侠到梅苑,情况危急时请他务必带雨姑娘由密道离开将军府。」
略过两人的交谈,旭见的耳边仅回荡著「东厂杀手组织的余孽」这一句话上。
那话似炽热的红铁猛然烙进心湖,震得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地回过神。
思绪缓缓回流,项雪沉方才那真情流露的嗓音像颗石子,在她胸口激起了淡淡涟漪。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既知有情却又得强装无情,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项大哥,是雨儿无力偿还你的深情啊!
有了这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她脑海中古放云的影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项雪沉那深情又挺拔的俊容。
由他眸中盛载著千丝万缕的爱意,她明白,他的爱倾心而注,只给自己一人!
原来这便是幸福的滋味。只是……她不要让自己的罪孽由他人来承受。
勉力撑起身子,她相衣而起,当眼角瞥向「旭情剑」时,心里已有了决定。
深深凝视著项雪沉挺直的背影,她吃痛撑起身,往他扑去。
「雨儿!」掩不住语里的惊喜,他轻柔地扶住她仍虚弱的娇躯。「你现在还不能下榻……」
「我不爱你!」僵硬地吐出话,旭见冷然的神情撕毁两人间的似水柔情。
「什么?」眯起眼,他勉强维持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
「我说我恨你!我根本就不爱你!接近你只是我的另一个任务!」极力将眸中的温度降至冰点,她的眸光掠过项雪沉的宽肩,瞥见往梅苑行来的人群,她慌乱地分不清来者是官兵还是府中之人。
脑中纷乱不已,使她开始有著语无伦次的迹象。
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项雪沉啼笑皆非地扯开笑容,俨然把她的话当成玩笑。「我知道!」
难以置信地扬起眉,她完全读不出在他高深莫测的眼底,有著何等迂回的思绪。
「你的任务便是填补我生命里的不圆满。」他抵著她秀白的额,深情款款地开口,神情再认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