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欧阳俊杰。他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走出警局,身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婆婆尝试牵他的手,却让他给甩开了。
童羽裳快步上前,他抬眸一见是她,明显地一愣。
「嗨。」她微笑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他瞪她,眼神带着几分懊恼,又似乎有些许自惭形秽。
「我来接你。」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来接我做什么?」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转向他身边的婆婆。「你好,我是俊杰的朋友。」
「啊,你好。」老婆婆赶忙跟她点个头。「我是阿杰的阿嬷啦。」
他有外婆?她讶异,却没忘了对长辈的礼貌。「阿嬷你好。」
「你好你好,你来看阿杰喔?」老婆婆笑问,看来很高兴有人关心她的外孙。「我想阿杰一定肚子饿了,正想带他去我家吃饭说,你也一起来吧。」
「好啊,那我先谢谢阿嬷了。」童羽裳笑着答应,假装没看到欧阳俊杰朝她横来一眼。
三人搭上计程车,很快地来到阿嬷住的老公寓,见到室内狭窄的空间、破旧的家具,以及斑剥落漆的墙面,童羽裳暗暗惊讶。
欧阳家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欧阳俊杰的外婆会一人独居在这样的陋室?难道欧阳先生恨自己的妻子,恨到连岳母大人都不愿意照顾吗?
毕竟,那也是他儿子的外婆啊!
「你看什么看?」欧阳俊杰发现她惊愕的视线,许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不悦地粗声质问。
「啊。」她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哪,你们两个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面,很快就好。」阿嬷热情地招呼两人在客厅坐下后,迳自进厨房。
两个人,各据客厅两张藤椅,沈默地对望,氛围尴尬。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凌锐的声波划破空气,直朝童羽裳逼来。
她咳两声,厚颜地装天真,装看不懂他冷峻的神情,还回他一抹蜜笑,甜得令他一怔。
「你又跟人打架了?没受伤吧?」
「要你管!」
「我是关心你。」
「不用你关心。」
「你这小鬼!怎么那么别扭啊?」她起身来到他面前,气呼呼地双手叉腰。「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你别跟人打架,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是也跟你说过了吗?我要是认真想打,根本没人能靠近我。」他冷峭地撇撇唇。「受伤的只会是他们,不是我。」
「我知道你空手道很厉害、很强,普通人打不过你,可是——」她停顿,强挂上脸的说教面具崩落,露出一丝无奈。「你就不能为关心自己的人多想一想吗?你这样三天两头在外头闯祸,难道不怕你阿嬷伤心吗?」
他一窒,眼神倏地阴暗,半晌,倔强地回话。「那也是我家的事,不用——」
「不用我管,对吗?」清浅的微笑荡漾着,如月光掩映下的湖。
温柔的、深邃的、包容无限的湖,像母亲一样的湖。
他呆看着她,瞬间,心跳急速奔腾起来。
「你认命吧,我这人就是鸡婆,就偏偏要管你。」她笑着敲他的头。「谁教你那天要送我爸回家,又听我唱歌,活该被我缠上。」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他耳畔不由得回旋着那天她的歌声。
她的歌声,很美,透明而清澈。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 〈爱的真谛〉?圣洁而美丽的曲子,不适合他。
但不知怎地、自从听她唱过后,他便无法忘怀、偶尔在梦中,他会发现自己正轻哼着那首歌。
欧阳俊杰敛下眸,抿唇。
不,他不能脆弱,不能动摇,不能让花了这么多岁月、一砖一瓦砌成的心墙,轻易让眼前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小偷,给撬开一个大洞。
不能让她灵巧的身子钻进来,绝对不能……
「吃面。」待欧阳俊杰回神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碗面,是童羽裳递给他的,她自己手上也捧了一碗。「你阿嬷煮的面很好吃喔,多吃点。」
她笑着对他眨眼。
他捧着面,怔怔地瞧着她大口大口地吃面,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嬷,凹陷的老眸也正注视着他,隐隐闪着泪光。
他心一扯,不敢再看,埋头吃面。
面很好吃,是他习惯的口味,每次阿嬷来警局接他回来后,总会像这样下一碗面给他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再令老人家伤心,他相信阿嬷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可她从来不曾责怪他,只是默默地接他回家,煮面给他。
欧阳俊杰咬着牙,一口一口,将阿嬷说不出口的爱吞下去,也把所有的懊悔与自责,都封锁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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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缠上他了。
自从那天从警局跟着他回阿嬷家后,她便常常翩然来访,还让阿嬷打电话叫他也过来。
起初几次,他不想理会,冷淡地挂电话,她却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夺命追魂Call。
他恼了,本想到阿嬷家痛骂她一顿,没料到一见到她,让她甜蜜蜜的笑容一哄,心不知怎地便软了,满腔怒言也卡在喉咙出不来。
怎么会这样?为何就是拿她没办法?简直见鬼……
「听说你期末考那天没去,要补考?」心神不定之际,她清甜的声嗓偏还要不识相地折磨他。
欧阳俊杰揪拢眉苇,瞪她。
「快点!不是要你把参考书带来吗?快打开。」她像是已经看惯了他怒意炯炯的眼神,丝毫不以为意,玉手竟还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头。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哪,我们先复习哪一科?英文?还是数学?」
都不必!她看不出来他现在只想吼她一顿吗?
「我看先复习数学好了,来,你先做这些习题。」
「不用做了!这些题目我都会。」他狠狠白她一眼。
「真的假的?」她皱皱鼻子,摆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别跟我吹牛喔,真的写出来再说。」
「我说不用了!」
「给、我、写!」一枝铅笔硬塞到他手上。
他火大,瞪着那枝黑色铅笔,只要两根手指,他就能把这枝铅笔折断,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也一样,根本不必使什么劲,就能让那纤细的手腕痛得唉不出来。
「你到底写不写?」
他眯起眼,想像着将那手腕折断的滋味。
「欧、阳、俊、杰!」
「别叫我的名字!」他粗声低吼。他讨厌这个名字,他不是「俊杰」,也不想做那个变态父亲心目中的「俊杰」。
「不叫就不叫,那你乖一点,快写好不好?」硬的不行,她来软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的实力啊。你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吗?」
她真的当他是小鬼吗?还软硬兼施哩!
他没好气地搬撇嘴,手上的笔却像安装了自动程式,自行飞舞了起来,没几分钟,便解完一页习题。
这样的神速令她赞叹。「哇!好厉害。」
他不理她,翻页继续挑战更难的习题,一样是唰、唰、唰、唰,快刀斩乱麻。
「好了好了,我了了。」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你数学很行了,我们换一科,复习英文怎样?」
他冷笑,随口背诵一段英诗。
「Darlling I listen;and,for many time,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
她愣住。「这什么?」
「济慈的诗,〈夜莺颂〉。」
「什么意思?」她完全听不懂。
「我在黑暗里倾听,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他淡漠地翻译。
爱上了……静谧的死亡?童羽裳怅惘。
她不喜欢这样的诗,一个国中生也不该将这样感伤的诗句记在脑海里。
「你还要教我读英文吗?」他讽刺地问。
粉颊霎时绯红。「你一定要这么少年老成吗?你才十三岁,拜托你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好不好?」
「我已经十四岁了。」
「你满十四了?什么时候?」
「上礼拜。」
「那你怎么不早说?」她娇嗔地横他一眼,跳起来,扬声喊:「阿嬷、阿嬷,你知道阿杰上礼拜过生日吗?」
「我知道啊。」阿嬷从厨房走出来。「可是我们阿杰从来不过生日的。」
「那怎么行?生日本来就应该热闹地过啊!这样吧,阿嬷,你准备些好吃的,我现在就去买蛋糕。」
「你要买蛋糕?」阿嬷惊讶。「可是——」老眸犹豫地瞥向紧绷着一张脸的外孙。
「你怕他不高兴?管他的,反正他从来也没高兴过!」童羽裳对欧阳俊杰扮鬼脸。「我去买喽!」
她抓起钱包,潇洒地走出门,留下一老一小,瞠目瞪着她背影。
半晌,阿嬷转向欧阳俊杰,唇角牵开笑,感叹地低语:「阿杰,这个姊姊对你真的不错。」
他不以为然地轻哼,却也没反驳,默默地转回头,抓起桌上一本参考书,随手乱翻。
二十分钟后,童羽裳拎着一个黑森林蛋糕,笑嘻嘻地回来了。
他板着脸不理她,她也不介意,和阿嬷两人快活地忙碌着,布置了一桌好菜,将蛋糕摆在餐桌正中央,点上蜡烛。
她要阿嬷跟她一起唱生日快乐歌,阿嬷扭捏着不好意思唱,她只好独唱,清亮的歌声如春日流水,一束束沁入他心头。
她要他许愿,他不肯许,她便自作主张替他许下补考过关、身体健康两个愿望,至于第三个愿望,她只是笑着,不肯说出来。
「说出来就不灵了啊。」她说。
「你白痴啊!」他冷嗤。「是我的愿望,你藏在心里有什么用?」
「我既然代替你许愿,当然要帮你好好收藏这个心愿啊。」樱唇弯弯,明眸灿灿。「你放心,这个愿望我会替你好好守着,一定会让它实现。」
「无聊!」他低声斥她,脸颊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烫。
他懊恼地咬牙,别过头,不许自己天生就过分俊俏的脸庞染上红霞——他已经长得够像女生了,若是再动不动就脸红,岂不男子气概尽失?
「咦?阿嬷,我有没有看错啊?阿杰好像脸红了耶。」
糟糕!他悚然僵住身子。被发现了!
「喂,你转过来,我看看。」玉手不安分地捧住他的脸,柔腻的触感教他心慌,强迫他转过来的动作更让他意乱。
他骇然,一把甩开她的手,弹跳起身。
「我去洗手!」
仓皇抛下一句后,他飞也似地转身,一下子便人去影灭,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追过来的,是一串清脆笑声,如挂在檐下的风铃,在静谧的夏日午后,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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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心情好像不错。」
深夜,欧阳俊杰回到家,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门前亮着一盏灯。知道佣人都睡了,他不想吵醒他们,拿出钥匙卡来静静刷过安全锁。
进了大门,书包暂且搁在玄关鞋柜上,他正哼着歌脱鞋时,一道清冷的嗓子忽地在他身后扬起,激起后颈几粒鸡皮疙瘩。
他僵住,慢慢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线条严厉的脸孔,眼眸细细的,似是张不开,却透出不可逼视的可怕力道。
「爸。」他轻唤一声。
「这么晚回来,」欧阳耀祖瞪着儿子。「又上哪儿鬼混去了?我不是警告过你,要是再被抓进警察局一次,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去外婆家。」他低声解释,将名牌运动鞋摆入鞋柜,扁扁的书包甩在肩上。经过父亲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知道父亲又喝酒了,他一颗心直往下沈。
「你又去那里做什么?」对儿子这个答案,欧阳耀祖同样不满意。「我不是叫你离那个老太婆远一点吗?」
「她是我外婆。」
「她不是!」欧阳耀祖猛然怒吼,眼中迸出红光。「跟那种下贱人家攀什么亲戚关系?」
欧阳俊杰倔强地抿唇,不语。
他愈是反应冷漠,欧阳耀祖就愈火大,手臂揪住儿子衣领,粗鲁地把他往墙边撞。「你给我站好!我有话问你。」
他僵硬地站着,瘦削的身子如一根竹竿。
他站好了,欧阳耀祖却像忘了自己要问话,迳自拿起威士忌酒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加冰块,就那么一饮而尽。
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欧阳俊杰蹙眉注视着父亲,猜测着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发了狂似地酗酒。大概是公司最近的业务不太顺利吧,他听说最近房地产不景气,前阵子又错失一个重大工程的标案。
也或者跟女人有关。
跟在父亲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一个比一个贪婪,父亲常为了打发那些天文数字的帐单感到烦躁。
又或者,只是单纯酒瘾发作了,积年累月地酗酒,酒精早成为父亲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能相离。
「你过来!」父亲招手唤他来到面前,斟了一杯酒强硬地塞进他手里。「陪我喝!」
他接过酒杯,犹豫地在手里把玩。
「喝啊!」
他举杯,学父亲一口饮尽,呛浓的酒精如烈火在喉间烧灼,他连眼也不眨,任那异常的灼痛感从喉腔蔓延至胸口。
「很好。」欧阳耀祖满意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又替他斟满酒杯。「再喝一杯。」
这次他没一丝犹豫,一口喝干,黯淡的眼,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
总有一天,他会跟父亲一样变成一个不折不把的酒鬼。
「马的,才喝两杯脸就红了!你是不是我欧阳耀祖的儿子啊?马的,你这张脸简直跟那个婊子一个模样!」
无情的掌刃砍过他颊畔,划下几道红痕。
他站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闪躲,任父亲发泄。
他曾经躲过,换来的只是更多肢体的鞭笞与言语的挞伐,不如不躲,让一切尽快结束。
可这回,他的隐忍反而令欧阳耀祖更加不悦,怒气在酒精的助燃下,引发一场强烈的火灾,将理智全烧成灰。
「你怎么不反抗?你以为你像女人一样装可怜我就会同情你吗?别像个孬种畏畏缩缩的!说话啊!干么一声不吭的?马的,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不会根本不是我儿子,是你那个人尽可夫的妈在外头生下的野种!」
毫无理性的咒骂,随着拳打脚踢,字字句句都落在欧阳俊杰心上,他身体不觉得痛,心,也不觉得痛。
已经麻木了。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明天我会找几个女人来教你!」最后撂下的这句话连同一记硬实的拳头一起击向他脑子,他有些神智晕沈。
「什么、女人?」
「教你长大的女人。」欧阳耀祖冷冷勾唇,像品味着什么笑话似的,笑得阴邪。「我会要她们把你教成一个真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