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古良捂着鼻子,随他走进了一间离主屋极远、阴暗潮湿的小屋。
「因为,他被家人留在这儿了。」
「……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就会知道,我会留你跟他独处一会儿……」
……只是,他根本无法跟他说话……因为,从那失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以及身上沾着恶臭秽物的衣裳……他知道……他只是有着一口气的活死人了……
「有你在,我为什么要自己来……」谢卫国揽着古良的脖子。
「你就不怕我骗你?」
「反正我用的还不是你的钱,你为什么要骗我。」谢卫国偷偷笑着。
「……算我没问。」古良重重叹了口气。「不过,你不怕……我以后不帮你管帐了?」
「……如果你跑了,顶多大家重新回去作乞丐啰。」谢卫国满不在乎地说着。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可是,我放不下丐帮。」谢卫国难过地说着。「我知道你很累,可是我实在是走不开。」
「……卫国……」
「嗯?」
「废话少说,来学!」
「不要!」
「我生气啰!」
「喔?」谢卫国贴近了古良的脸。「怎么,还想剥我的皮吗?」
「……你……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遇到你……」
「噗,认命吧……」
第二个人,是清醒的。他也跟他聊了好多好多,有关于为什么肯冒险,以及对于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其实,也还好。」那人微微笑了笑。「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不过,至少还能活下来。」
锦缎的衣裳,开朗的笑容,以及年轻到不可思议的容貌。
「不过,等到我父母都去了、孩子也大了以后……」那少年轻轻说着。
「以后?」
「也许,我会咬舌自尽、一了百了。」少年毫不在乎地说着。
「……何必呢?」
「问我吗……呵呵……想我当年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今日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知道吗,当时,我觉得活着真好,不过,后来,我实在是……」少年的眼里泛着泪光,古良从身旁拿过了一方白巾,轻轻替他拭着泪水。
「就连解手,我也得靠下人帮忙,上个茅房,那屈辱更是你绝绝对对无法想象到的!」少年的泪水越涌越凶,古良也终于停下了手,任凭那泪水不断流下少年脸旁的软榻上。
「我只是个废人!只是个会吃饭、会讲话的废人!」少年激动地哭喊着。
躺在床上的少年,除了容貌依旧俊秀之外,身躯以及四肢都骨瘦如柴了。
「千万别治,别治!就算你的亲人怎么求你,绝绝对对不要点头!」
「……我放不下一个人,任何的希望我都不想放过。」轻轻的回答。
「那么,去看一个人吧,在你的眼里,他应该有比我好一些……」那少年轻轻笑着。「不过,如果要变成他那样,我倒不如当时就别醒了……」
「古良……古良!醒醒!快醒醒!你在做噩梦!」着急地摇着古良的身体,谢卫国不住地喊着。
满地的玻璃珠子,被踩碎了几颗,古良回过头拚命跑着。
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古良靠着围墙,重重喘着。
有人从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衫。
古良缓缓回过了头。
「来玩嘛……」扭曲的五官,下垂的、变形的嘴角,淌着流也流不完的唾液。
古良闭起了双眼。
「来玩嘛,小夜。」
「对不起,老爷有些病了,请您别见怪……」跟在后头的老仆人,诚惶诚恐地道着歉。
「他知道吗……」古良颤着声音说着。
「小夜少爷已经死了的事情?」
「不……是自己的事情……」
「有的时候吧……有的时候……老爷会想伤害自己……」
「……他这样多久了……」
「十来年了……」
「为什么……要让他受苦这么久……」
「刚开始,是因为夫人舍不得……」那老仆人轻轻拭着老泪。「不过,自从夫人去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你不让你家老爷走吗?」
「……我晓得,我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不过,老爷走了以后,我就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睁开了双眼,眼前的谢卫国是骇然至极的表情。
「……你怎么了……」古良疲惫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做的是什么噩梦,你哭得多惨知道吗……」谢卫国颤着声音说着。「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果然,手里是满满的、温热的泪水。
「你做了什么梦?说给我听听。」谢卫国的声音依旧颤着。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第二十章 风流云散
书斋里,静悄悄的。
古良独自看着账册,没有什么表情。
只有翻动着纸张的声音。
已经又停了将近十天,谢卫国不是推说身体不舒服,就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跑出这个庄院闲晃,让他们迟迟动不了身。
还要留多久?
萧子灵问岳心莲,岳心莲就说要问帮主,而帮主既然不见了人影,似乎就是要问古良的意思?
可是,古良却是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老僧入定似的又是不闻不问地任凭他们一行人滞留在这里。
眼见跟江南距离不到三天的路,萧子灵果真要望眼欲穿了。
既然他们不走,就自己走吧……萧子灵想着。
可是,让忆情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这样,才刚走到了古良门口,又想要折了回去。然而,远远的,一个苍老的人影走了过来,正是丐帮的污衣长老-岳心莲。
本来想要连忙掉头就走的,然而……
最近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莫非是有什么不能让自己知道的大事?
萧子灵的眼珠子微微一转,踮起了脚尖便往树丛里躲了进去、屏住了气息。
「我是岳心莲。」
「请进。」
萧子灵竖起了耳朵,凝神听着。
「他,就要找到那个人了。」岳心莲的声音。
「……所以?」
「所以,提防。」
「……呵,要我怎么提防……」古良轻轻笑着。「打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蝴蝶山庄的人像是不找到他就不会干休了。」
「……你想怎么办。」
「……不怎么办。」啪!翻动纸张的声音。
「……你跟他说,他会懂得的。」
「……」
「古长老,一语相劝。」
「……岳长老莫要多言了……」又是翻动纸张的声音。
「……纸,包不住火。」
「我管不了这许多。」
入夜了。萧子灵吃过晚饭,躺在自己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他是谁?瞒他什么事呢?
蝴蝶山庄……
那个他,会是师叔吗?可是为什么两个长老又要瞒他事情……
啊!
萧子灵一跃而起。
难不成……叛变!
不得了不得了,得跟师叔说才是。萧子灵匆匆忙忙地穿着鞋。
叩叩。
「子灵,你睡了吗?」
啊,是忆情。
萧子灵蹬着鞋,连忙上前开了门。
唐忆情捧着一大锅的鸡汤,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才刚吃过晚饭,我怎么吃得完这么多的鸡呢?子灵,你要不要吃?」
神秘兮兮地拉过了唐忆情的手臂,萧子灵低下了声音。
「知道吗,忆情,我怀疑古良他们想要不利于师叔。」
「……」正在盛汤的唐忆情讶然停下了手。「这怎么可能?」
吱吱喳喳的,萧子灵连珠炮似的把偷听的话语都告诉了唐忆情。
唐忆情的眼睛睁得老大。「真的?可是……可是古长老……不像啊……」
「像不像这可很难说。我师父他曾经说过,奸臣之所以能得逞所欲、权倾天下,不是因为主君太愚昧,就是他们装成的是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古良虽然不像,可是如果说要叛变的话,可是有十足的本钱。提醒一下总是好的,免得给自己人卖了,师叔还不晓得呢。」
萧子灵抓着唐忆情的袖子就要跑了出门。
「等一下,等一下!」唐忆情连忙把萧子灵拉了回来。「别这么急,要是冤枉了好人怎么办,古长老再怎么说也曾经救过我,我不可以恩将仇报的!」
「……说的也是。」萧子灵停下了脚步,为难地看着唐忆情。「怎么办,可是帮主是我师叔呢……这样一来,要帮哪一边才对……」
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人,正在愁眼相对之时,又有人走了进门。
谢卫国。面若寒霜的谢卫国。
「走不走?」
「啊?」
「要走现在跟我走。」
「师叔,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走呢?……喂喂喂,师叔!」
点着火把,登上了小城的城墙,黑夜里,只见到远远扬尘而去的马匹。
「怎么办,古良,师叔他怪怪的……」萧子灵着急地问着。
然而,火光的映照下,古良却只是寒着一张脸。
「古良!」萧子灵喊着。
「萧公子切莫着急,帮主他不会有事的。」岳心莲轻声说着。
「可是,为什么师叔他会……师叔不太对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子灵不知所措。
「……似乎是西南的方向……」岳心莲看了两人一眼。「十之八九,帮主是要回蝴蝶山庄了。」
「……蝴蝶山庄?」萧子灵疑惑地复述着。
「萧公子莫要担心,谢帮主想来尚有分寸,这次只是因为赶着回庄处理要事,所以才走得匆忙。」岳心莲瞧了瞧古良苍白的脸色。
「是吗……」萧子灵低声说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们蝴蝶山庄的事,对他来说都是大事。」突然地,古良开了口,冷冰冰的。
「……古良?」察觉到就连古良的脸色也不对,萧子灵担心地看了看岳心莲。
岳心莲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反正他心里只有蝴蝶山庄,就随他去吧!」古长老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下了城楼。「……让大家准备准备,我们回北方去。」
「咦!可是我以为我们要去的是南方!」萧子灵惊呼着。
「你记错了。马上去睡,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
熊熊的烈火,在小院里烧着,一捆一捆的,古良从药房里拿出了药材,连同那张药单都投入了火里。
本来缓步走近的岳心莲,瞧见了火光跟古良,便是连忙加快了步伐。
「你这又是何苦!」岳心莲着急地抓住了古良的手,那火光,也映出了古良双眼熊熊的怒火。
「反正留着也是无用,一把烧了干净。」古良想要挣开,怎奈岳长老却是不肯放手。
「大好男儿,为了情字断送生路,又是值得不值得!」岳心莲大喝着。
闻言,古良似乎微微静了下来,于是岳心莲也缓缓放开了手。
「古长老……」
「我不是断送生路,而是我本来就没了生路。」古良把手里的最后一包药材也扔了进火。「改日遇上他,替我传句话,就说下辈子永不相见。」
抱着头,那阵阵的隐痛又发作了。古良的双肘枕着桌面,紧紧抿着唇。
岳心莲在外头不断好声劝着,可就是里头的人闷声不吭。
直到最后,似乎岳心莲也死心了,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远去。
微微抬起头,床边的小几上,还堆着一大叠让谢卫国简直可以说是涂鸦用的账册……
他每次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收支和日期,都是锁起了眉头,然后总是推三阻四的非得自己威胁加利诱地才肯坐在桌旁……接着,撑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是神游太虚去了,弄得自己是既生气又好笑……
以为他愿意的吗?与其教会他,他自己来不是更快?
只是,本来以为只是陈年旧疾,陪他回山庄时顺道请薛神医诊脉,却是……
每次睡着了,都不晓得是不是能再醒得过来。那二十几个失眠的夜他晓得吗?
战战兢兢地安排着所有身后的事情,一天十二个时辰自己总是小心翼翼过着的,他知道吗?
他……在他心里就这么点份量吗!比起他的蝴蝶山庄、比起他的丐帮、比起他的江湖……
捏碎了一只瓷杯,绽出的鲜血沿着他的手缓缓流下了桌面。
凝视着手掌淋漓的血,古良微微出了神……
「你到底会不会包扎伤口!」
「会啦会啦,就算没自己包过也看过别人包过啊!」
前一个时刻才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十几个盗匪的他,下一刻却是满头大汗兼又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手掌捆成一个大布团。
……叫他既是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卫国……
重新捏紧了手,古良闭起了眼。不行,这样不行,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这一去,追到了塞外,等到他回来之时,自己只怕就已经不在了……
「……古长老?……古长老!」一个正在搬稻草喂马的小伙子,惊声喊着。
「借马一用!」翻身上马,古良驾着马匹,跃出了栅栏。
「古长老!」小伙子失声喊着,手里的稻草也纷纷落了地。
回过头,小伙子拔腿奔着。「岳长老!胡大叔!醒醒啊!快醒醒啊!」
远边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而狂奔了大半夜的谢卫国此时也让马匹休息着,自己则是枕在附近的草地上看着即将破晓的天空生闷气。
四散在江湖的师兄弟姊妹此时已然齐聚山庄,只差他一人。要不是他找到了传话的人,知道八师兄托人几番送来了信,要自己回山庄,不然,此时还被古良蒙在了鼓里!如果他不回去,听那庄内一片倒的决定,他那其行可议、此情却可悯的十三师兄,又要如何是好!关外,那黄沙漫漫的关外,有多少人耐得了、多少人回得来!
除了他之外,除了他这能体谅十三师兄的人以外,还有谁会替他说话、谁会替他求情!
来不及了!只剩三天,又要怎么赶得回庄!只剩三天哪,古良!你为什么就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要瞒我!你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居心!真要让我眼睁睁看那十三师兄命丧异邦!
三天……可恶,三天!就算要他忤逆师门救出十三师兄,也要知道他去了何方啊!等他赶到之时,只怕师兄他们的行踪已渺!
想到了此处,又是怒火攻上了心,翻身而起,便要再度开始赶路。
「卫国!你在哪里!」
远远的,古良的声音传了来。
「卫国!」
「驾!」谢卫国跃上了马,流星般奔了去。
他不要见他!他不要见他!
他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他总是以为自己懂得最多、想得最多,却是从来不替他想,也从来不听他的意见!
丐帮的帮主是他,不是他!他凭什么决定自己就得为了学那种商贾之术而眼睁睁地让自己十三师兄被师门远放塞外!
知道吗!小时候要不是十一师兄跟十三师兄在山里找到了他,今日他还能站在疆里当什么丐帮的帮主!
「卫国!」
然而,此时古良已然见着了谢卫国,更是加快了速度。
谢卫国紧紧抿着唇,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