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惭愧低头。「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寿星是哪一个。」
辛壑忍不住又笑了,这个苗佳玮真有趣,有问必答,一点都不懂得隐藏自己,如果他再问下去,说不定她会把所有苗家底细和祖宗十八代的历史都供出来。
他注意她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只是由于她的外型,不同于其他人精心设计过的发式,她就顶着耳下长度的学生头,身上也没有任何光芒璀璨的珠宝首饰,仅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水蓝色及膝小礼服,而身材纤长的她,几乎是在场女性中最高的一位。
然后他发现,在这个衣香鬓影、名流云集的场合,她是无措的、自卑的,长手长脚彷佛不知该怎么摆,一副想隐身、甚至想逃跑的神情,却又强迫自己待在原地。好不容易有人邀她跳舞,她却频频出错,当音乐终于结束时,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真的很可笑,但是不知怎地却牢牢揪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周遭其他人都模糊了起来,独独她,成了最鲜明的存在……如此笨拙,又如此可爱。
所以当她以为没人注意而溜到阳台上时,他跟来了,像个沙漠中追逐着海市蜃楼的旅人,带点盲目,带点不理性,却又隐隐期盼着什么。
「你在笑什么?」
他轻轻摇头,没答话,只用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凝视着她,佳玮被瞧得心头怦怦跳,浑身不自在。
并不是说她讨厌那种感觉,只是他的目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
「你不回舞会去吗?」她没话找话说,其实并不真的希望他离开,同时又有点好奇,他在跳舞时那么从容自在、游刃有余,应该是喜欢那种缤纷炫丽的场合,怎么会跟她一起窝在这个阳台上?
「上班时间想偷个闲、喘口气是人之常情。」
「上班?」
星眸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几乎是故意的,他清晰缓慢地说:「我是个男伴游,兼差性质的,今晚第一次上任。」请多多指教。
「男……伴游?」她觉得自己像只只会重复字句的笨蛋鹦鹉,可是她真的不确定他说的话跟她听到的是不是一样。
「或者叫男公关也可以。」修长的手指朝落地窗内的宴会指了指。「一位缺男伴又不想被人笑话的女士,雇用我今晚当她的护花使者。」
佳玮杏眼圆睁,小嘴张成O形。虽然她没出过社会,可是她看过电视跟电影,所以就算没知识,多少也有点常识。
男公关……那不就跟年轻的李察.吉尔在老片「美国舞男」中演的角色差、差不多?!那不就表、表示……老天!
「吓到妳了?」他倾身轻语,唇角竟带着些许嘲弄。
「……」她呆呆地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我只是陪她出席宴会、跳跳舞,仅此而已。」此语一出,辛壑自己也怔了怔。他其实没必要向她解释这些的,可是一看到那张小脸上的震惊与不敢置信,几句话便脱口而出。
那种感觉很矛盾,一方面不想她把他误认为某个梦幻中的白马王子,一方面又不愿她把他想得太坏。
「为……为什么要做这、这种……工作?」她讷讷地问。
「当然是为了钱。」他抛给她一个眼神,彷佛她问了一个极可笑的问题。「这种工作既不必偷也不必抢,合法的服务业,只要做做样子,几个钟头就可以赚进几百块美金,有何不可?」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挑衅的,可惜迟钝的佳玮没感应到。
「可、可是……」可是她怎么想就是觉得不对啊!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
「苗大小姐,也许妳觉得很难想象,但世界上还是有人需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他对她的天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恼怒。
小脸迅速胀红,这次她听出了他的讽刺,可也生气了。
「不要叫我苗大小姐!」泥人儿也是有土性子的,她不喜欢那种语气。
他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有个朋友为了筹措学费和偿还父亲的赌债,每个周末都到成人俱乐部跳脱衣舞,妳认为她是对的还是错的?」
佳玮倒抽了一口气,再度饱受打击。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揪住他的袖子追问,他瞥了眼那只白嫩的柔荑,然后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大可以对她说:小姐,试着长大吧,这个世界并不如妳想象的那么美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座漂亮的温室供他们无忧无虑地成长。
然而,心中的某一处好像悄悄地软化了,只觉得这样一个天真女孩,理当受到完善的呵护,那双纯净的眼瞳,不该受到社会丑恶面的污染……
「骗妳的。」他最后微笑道,果然见到她释出一大口气。
「不要随便吓人……」她不满地咕哝,然后神情陷入沈思,似乎在认真考虑某件事。
「那个……辛先生……」
「叫我辛壑。」他指正,并看出她有话想说,那张小脸藏不住任何事。
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鼓足勇气道:「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男、男伴游的职业不好,你……你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看起来又像受过不少教育,一定有很多工作是你能做的,这不是合不合法的问题,而是……而是……」
「尊严跟道德?」见她一副找不出字眼的模样,他好心帮她。「我不该出卖色相,不该为了钱提供女士陪伴?」
「没错没错没错。」她感激得猛点头。
辛壑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大笑的冲动,敢情这女孩以为他打算终生当男伴游?他也不过今天才接了第一个客户啊,其中还是尝试跟冒险性质居多呢!
不过除了老妈之外,第一次有人这样义正辞严、真心诚意地「开导」他,蓦地,他心情大好。
罢了罢了,他也不是多喜欢这份工作,还是另外找打工机会赚生活费吧!
见他绷着脸迟迟没说话,佳玮急了。
「你生气了吗?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们又是初次见面,我实在不该对你说教,可是──」
他突兀地站直了身子,佳玮愣住,一想到他会愤而离去就莫名地发慌,不料他却抽走她手中早被遗忘的香槟酒杯,放在阳台的扶栏上。
「想跳舞吗?」
「嘎?」他不是在生气吗?
「我教妳跳舞。」他朝她伸出手,半诱哄半调侃道:「来吧,对妳免费招待。」
「不、不要。」学生头立刻摇得像博浪鼓,她可不想献丑。「我会把你的脚踩扁。
「不会,我保证。」他轻笑,握住她的手,稍一使劲便将她拉到跟前,并将一手摆在她腰间。
佳玮张大眼睛,生平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娇小的,她的头顶居然只到他的鼻子,感觉太奇特了!
不过身高上的差距立刻被抛在脑后,她并非没跟别人跳过舞,可是和辛壑如此贴近,却让她心脏狂跳、紧张莫名,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身体放轻松,随着屋里的音乐移动就行了。」
「喔,好……」这谈何容易啊?她根本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
「头抬起来看着我,别担心妳的脚步,我来数拍子……一、二、三……一、二、三……」低低的嗓音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望着他,渐渐地,沈溺在那种迷人的律动中。
她感觉到自己跟他一起转了个圈,忽地,他僵了僵,眼瞳也似乎黯了些,然后露出一抹苦笑。
「雇主在找我了,我得回宴会里去。」既然他收了钱,至少得把今晚的工作做完。
他松开手,佳玮登时感到一阵空虚,怔怔地杵在原地。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转身回望着她,谜样地笑道:「我很高兴自己接下了今晚的这份工作。」然后他穿过落地窗,回到宴会中。
就这样吗?她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她想问,却说不出口。
接下来的时间,佳玮一直从阳台上追随着他的身影,只见他像个完美的绅士,周旋于人群之间,没有再看她一眼……一眼都没有。
直到回到家,上床入睡时,佳玮仍是满脑子想着他,心头缠绕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失落。
第三章
下课了。
苗佳玮意兴阑珊地收拾着书本,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最喜欢的英语会话课,今日如同嚼蜡,平时最风趣的老师所讲的笑话,也变得一点都不好笑。
三天了,她不会再见到那人吧……
「……真的好帅……」
「……没看过……不知道他在等谁……」
佳玮尾随着同学踏出教室,有一句没一句的窃窃私语飘入耳中,她漫不经心地抬头,却猛地呆住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修长的男子正闲散地倚着墙,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不是辛壑是谁。
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人说,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灵敏,此一理论在佳玮身上得到充分验证。
来不及细想,双腿先一步有了动作,她霍然转身,冲回教室。
咚咚咚!心脏打雷似的冲撞着胸口,明明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可是真见到了又忍不住胆怯……好没用!
她打开背包,急急翻出随身带着的小镜子,忽然极度后悔早上出门时只随意套上T恤和牛仔裤,没穿漂亮一点……
但是更惨的在后头,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两眼霎时惊恐万分。
──她额头上几时冒出那么大一颗青春痘?!
佳玮欲哭无泪,平时不怎么保养皮肤的她,现在只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裕子裕子裕子!」她冲到还留在教室内看书的日本同学面前,撩开刘海,焦急问道:「妳看得到我的青春痘吗?」
日本同学困惑地抬眼,愣了半晌才开口。「看得到啊,有点红红的。」
佳玮备受打击,追问:「真的那么明显吗?」
「也没有啦……」同学推了推眼镜,聪明地改口。
「真的吗真的吗?」佳玮凑近她。「这么大一颗耶!」
同学迟疑了,想了想又说:「看是看得到……不过没有很大颗……」
「妳确定?妳确定妳看得到?如果我站远一点呢?」
日本同学额上冒出黑线,一把摘下眼镜。「如果妳近视一千多度又没戴眼镜就看不到了!现在我连妳的长相都看不清楚了!妳到底是希望我看见还是看不见?!」
佳玮讪讪地闭上嘴,跑到门口偷窥,这一瞧,整个人像破皮球般泄了气。
辛壑已把书挟在腋下,正跟一个美艳的金发女孩轻松谈笑,是她班上的一个德国人。
弄了半天,人家根本不是来找她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穷紧张什么,说不定他早就忘了她姓啥名谁……像他这么出色的人,不知道认识多少漂亮女孩子,又怎么会把她这种平凡的丑小鸭放在心上?
清秀的脸庞顿时黯然,向同学道声再见就踏出门外,只见德国女孩将一张纸条塞在辛壑的上衣口袋中。佳玮垂着头,决定就当作不认识他,免得闹笑话。
经过他们面前时,她听见德国女孩说:「晚上见!」
辛壑也回了一声:「晚上见,拜。」
愉快、热情的语调只让她更加颓丧,她背着背包、拖着步伐,慢慢往前走。
「苗佳玮,走路时不要弯腰驼背。」
「喔,好。」佳玮反射性地挺起背脊,因身高的关系,家里的管家也常开口纠正,咦?不对!那声音……
她当场怔住。
「我在这里等了半天,难道妳真的想装作不认识我?」
中文字一个接一个地傅进她耳中,语调有些懒洋洋的,但清晰可闻,佳玮回头,愣愣地看着辛壑,彷佛一时听不懂母语。
「经过那晚之后,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变得不同了,虽然我的职业低贱,可是那夜我完全是自愿的,没想到……」辛壑幽幽地浅叹一声。「我就知道妳瞧不起我……」
佳玮终于反应过来,惊骇地瞪眼。
他、他、他说到哪里去了?!怎么听起来那么暧昧?
她慌张地冲回他面前,想也没想地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乱说话啦!这里很多人都会讲中文!」她连忙四处张望,果然,走廊上往来的学生中,有不少亚洲脸孔对他们投以奇特的目光。
语言学校说大不大,两、三百名外国学生中却几乎一半是亚洲人,其中当然少不了来自台湾、大陆的学生,佳玮脸皮薄,只觉得这下脸可丢大了!
辛壑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张羞窘的红脸蛋,目光有些莫测,心中五味杂陈。
他向来不主动对女性示好,也不需要。自青春期过后便有无数异性对他表示兴趣,他也并非吃素的,陆续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只不过聚聚分分,在这个社会很稀松平常,而他选择交往的对象也有着相同的共识。
不该来找她,他很清楚。
不该招惹这朵温室里的小花,他也明白。
并非没结识过富贵人家的千金,不过都是玩得起、放得开的一类。
眼前的女孩心思单纯、容易认真,正是他万万不该牵扯上的那一型。
至少以他目前一个靠奖助学金和打工度日的穷学生身分,他沾不起。
过去三天以来,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他、说服他,但是他还是来了。
为的是再见一次那张清新不掩饰的脸庞,再体验一回那纯洁、无垢的气质……
为的是,在她身畔所感受到的快乐。
所以他来了,特地从城市另一端的医学院赶过来,像个呆子似的等着她下课。
佳玮被他看得无措,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掌心还盖在他嘴上,像被火烧着似的抽手。
「啊!对、对不起……」她双颊发烫,又忍不住一阵欣喜,因为想起了他先前说的话,于是带着期待小心确认。「你……你在等我?」
「我正好在附近,然后想到妳就在这里上课,顺便过来打声招呼。」他面不改色道。
原来是顺便啊……佳玮感到一丝失望,但是一想到他还记得她,就又雀跃了起来。
「刚刚那个女生……我以为你是来找她的……」
他愣了下,会意过来。「那个德国人吗?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
「可是我明明看见她把一张纸条──」她连忙住嘴,心下懊恼,她为什么要这样追问不休?他会不会认为她很爱管闲事?
辛壑却笑了,从上衣口袋中取出小纸条。
「妳说的是这个?」他解释道:「我在等妳的时候,那女孩走过来跟我聊了几句,说晚上她家有个PARTY,希望我能参加,这是她的住址跟电话。」
嘎?这么主动大方喔?
「差别真大……」佳玮颇不是滋味。她跟德国女孩同班了好几个礼拜,人家连话都懒得跟她说,还邀她参加PARTY咧……果然,帅哥还是比较吃香。
她心中犯嘀咕,却见辛壑将纸条揉成一团,朝垃圾桶做出投篮姿势。
「啊!你要做什么?」她情急制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