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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放轻了脚步,曾子姣依然清楚地听见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应和着体内愈来愈快的脉膊频律。六月末的太阳应是热得足以晒痛人的,然而从两旁窗棂流淌而入的金色薄光,却丝毫不减这回廊的阴暗湿潮,莫名的寒气甚至逼得她陡起一阵哆嗦。
“古先生?”没有回应,难不成他这么早就睡了?曾子姣不死心地敲敲门,“我叫曾子姣,可以跟您谈谈吗?”晋江文学城独家制作
“你还没滚?”冷冽得仿佛不是人类的声音,恼怒地传出。
“我会‘滚’的。”她沿用他的动词,“但至少得在向您郑重致谢、以及道歉之后。如果您不介意我进去的话……”她不过想以行动证明,并非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的。
沉默的气氛停留了近一分钟,厚重的门才嘎然开出仅容一人的细缝,曾子姣便跨进去。屡内稀微的光源,来自桌上那盏颤巍巍的油灯,但已足够看清一切的摆设。
显然主人非常偏好古式家具。寝具,是挂有精细绣工纱帐的床;桌椅,是刻着龙凤兼镶翠玉的上好木雕。乌木的矮柜连着擦得发亮的铜镜,连窗帘都是锦锻质料的,而墙上几幅春梅吐蕊、夏荷送爽的水墨,更将这卧房衬托得古意盎然。
“你的胆子不小,居然还敢进来?”叩一声,厚门合上了,“你不怕我?”
“说不怕,那是骗人的。”曾子姣还以为,门会自动关上是因为风。循着幽暗中的炯然目光望去,她知道床上的主人正隔着纱帐打量自己。“那天晚上若非你的大力相救,也许我现在‘怕’的,就不只你一个男人了。”
“你很会说话。”既不虚伪,又不至于实际到戳痛别人的伤处。
“你的伤……要紧吗?”白朗曾说他叔叔回老家
“养病”,的确!这类自我封闭性强的人,大概也只会躲起来独自疗伤。想到此,她的心不由得痛揪一下。“需不需要我的帮忙?”
“你也很爱多管闲事。”他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生气,却依然骄傲。“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只请你和你的朋友马上离开我家,永远别跟白朗来往!”
呼!好个脾气“阿裂”的男人,连侄子的自由也限制得死死的?
“古先生,您不觉得以白朗的年纪,非常需要友谊吗?”她甚至看得出来,小燕子已为他动了情愫,站在好友的立场。她当然是好事帮到底罗!
“你在指责我?”古蟠龙倏地向她迫近,想吓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曾子姣未料他如风似的袭来,本能地往背后的冷壁瘫靠,古蟠龙随即以双臂抵墙,堵死她两旁的去路。这么近的距离看他,他半边正常的脸庞实在俊美得慑人,而另一侧的胎记却又“立体”得可怖,她竟分不清怦然的心跳,是缘于畏惧或者……悸动?
想必沉秀蓉得以被录用,八成是靠“胆量”争取而来,那么自己就更加不能露出丝毫怯懦,免得害她失去这份糊口的工作。
“指责我倒不敢,只希望古先生别迁怒令侄,毕竟是我们不请自来。”挺起背,她强迫自己迎视那对燃着噬人火焰的黑眸。“舅妈她很看重这份工作,但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得请假,才恳请白朗由我们暂代……我保证!绝不会妨碍到您清静的!”
好香……她如兰的吐气,瞬间魅惑了古蟠龙。未曾对雌性形体感兴趣的他,忍不住一再汲取那抹芬芳……
“你不怕那家秋发起狠来,把你吞了?”’小燕子的话突然回荡在她耳畔。
望进这对半眯而起的邪眸,她的脑际竟浮现出那尊蛇形神祗伸敛舌信的画面。
“您、您考虑得……如何了?”笨哪!刚刚不是还梃勇敢的吗?怎么这会儿吓得连舌头都打结了?
“你这么积极,不会是为了接近白朗吧?”奠名的情绪在胸腔翻腾,他转而狠声警告,“他那副‘皮相’是很得女人缘,不过我劝你离他远一点,否则”……”
“我和白朗才见过两次面,他的为人如伺我不晓得,正如同你们叔侄的关系,是我没兴趣;也懒得去问的话题。”这种扯人后腿的叔叔,恐怕才是小燕子情场的最大阻力!
“时候不早了,你走吧!”古蟠龙深深的看她一眼,终于松手,“如果明天赶不及八点前报到,那就甭来了!”
“您的意思是……”
“叫白朗上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冷然开门送客,“我有事情交代他去办。”
于是曾子姣识趣地退出。走下楼;另外两人已等得快火烧屁股了。
“叔叔没为难你吧!”见她嘴角噙着笑意,白朗暗忖“警报”该解除了吧!
“这么久才出来?他有没有对你怎样?”许美燕则仔细梭巡她的手脚。
“没有,不过我们明天得早点来,”.曾子姣转头对日期说;“古先生要你上去见他,不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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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身边多年,我怎么不晓得你变得这么狡猾了?”飕飕的冷风,由纱帐内徐徐扬向白朗,“看准我不便将事情闹大,就叫那女孩上来见我?”
“属下的脑筋再怎么转,也转不出王的手掌心。”他解释,“那天去巡视神庙时巧遇曾、许二女,因禁不住她们的请托才……属下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乱出主意!”
“哦?你没胆子乱出主意,倒是有胆子违逆我的旨意去偷看人家?”古蟠龙冷哼。
“属下没有……”白朗每次都是趁蛇王回日月神洞时,才敢偷溜出去打打野食,不意自己的行踪完全在他的掌控中?
“我知道你只是攀在树枝上偷窥而已。然而劫难当头,你若仍将心思放在凡间女子身上,不仅会毁了你自己,更有负对你寄望颇高的族人!”
“是!”这番严厉的斥责令他汗颜。
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蛇山目前除了多了几个讨厌的捕蛇人,尚称风平浪静,实在闻不出战争的火药昧。虽然王的修行已达预知某些定数的境界,但也说不定是为了吓唬他,才故意捏造劫数之词呢!
“你不信?”白朗这浑帐东西老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早晚有一天会捅出搂子来。
“信!当然信!王一向神机妙算……”他虚伪地敷衍,“不过沉秀蓉很快就回来,那两个女孩来此的机会顶多一、两次,王实在不必有所顾忌。”
他心底突然撂过一抹怅然。就因为明白见面的机会不多,他才破例让曾子姣暂代。那个凡间女子,真的是很特别,她身上的幽香古蟠龙立即摇摇头,企图拂去脑中乍现的俪影,转而交代道:“魔界现在群龙无首,魔王的手下都想趁此时刻并吞我族。你加派些人手巡逻,一有反常现象,立即向我禀报。”
第三章
田氏夫妇不在的这几天,因为不必早起作饭,许美燕总算享受到假期间才能赖床的慵懒,偏偏有人要上山顶的别墅打扫,也连带剥夺了她恋床的机会。
她想不透曾子姣脑筋的死结是怎么打的?人家明明不欢迎临时工,她却执意以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唉!若不是看在白朗的份上,她真是百般不愿再踏进那栋房子,特别是他那个阴气森森的“怪叔叔”在的时候。
“有怪兽!有怪兽!缠着我……”一路哼着歌,许美燕仍忍不住频频打呵欠。
“待会儿我负责二楼就是,你别再唱了啦!”曾子姣岂会不明白她的暗示?
“好好好!一楼的面积比较广,我能者多劳嘛!”她立即精神大振。
来到目的地,才刚过七点。曾子姣觉得奇怪,从远处朝这边看时,灰阴的岚雾厚重得几乎无法看见任何建筑物,而一抵达,团团的烟云立即散尽,仿佛它是专门设置的防护罩,阻挡了外界好奇的肉眼。连原本直通别墅的大马路,都因年久失修而杂草高长,若从锈得厉害的正门望进来,还真像是一座荒芜的废园,难怪村民不甚清楚这户与世睽隔的人家。
当然,古家叔侄对已极具抻话性的神龙村,的确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而它多重的诡谲面纱,犹如无可抗拒的地心引力,强烈吸引着曾子姣,向想那未知的领域探索……
“你们来得真早。”白朗晴日般的笑容,驱走了曾子姣脑中章节不全的“聊斋外一章”。“我叔叔刚好不在,你们可以放心工作了。”
曾子姣以为古蟠龙是故意回避的,心底竟乍生一抹莫名的失落感。
“真的?那太好了!”许美燕紧张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姣姣,趁着他不在,你快点上楼去吧!”免得那怪物回来后又鬼吼鬼叫地。
“二楼大多为收藏室,我来帮你。”白朗自告奋勇。譬如在她需要安全感时,将宽阔的胸膛横出来借她一靠。
“要是你叔叔突然回来怎么办?”许美燕可是连面对那张夜叉脸的胆量都没有呀!
“你留下来陪小燕子吧!等我弄妥了,你们再上来检查合格与否。”曾子姣说着兀自上楼。
听沉秀蓉提过,当初别墅的原建造者搜集—了不少中外艺术品,在他迁回日本前,就因为件数庞大,才一并卖给古家。想不到这儿的收藏之多,简直奉富到可以开博物馆了!其中一间有数个大型存放古藉的书柜,曾子姣惊奇地发现为数颇多的文学作品,包括散文、小说以及失传的地方戏曲……
“倘若能将这些文稿公诸于世,对台湾的本土文学必有重大的贡献。”她正自思忖时,对排的房间传来“叩”的关门声。
莫非古蟠龙回来了?胸中涌起一阵澎湃,曾子姣第一个念头并非“闪躲”,而是急着向主人游说捐出“国宝级”的收藏。
“是古先生吗?”敲了两下门便堂皇人内的她,只面对一片漆黑。“难道我听错了?”
本能地扯开布幔,她需要足够的光线来清扫房间。
“谁准你拉开的?”粗声的低吼灌入她的耳膜。
“古、古先生?”才刚接触眩目的日光,让猛然回头的曾子姣,一时间无法辨出他的方位,“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在!”
“拉上!”他指的是窗帘。“我讨厌那些光线!”
“为什么?”她不解,“就像水和空气,阳光对人的健康也是很必……”她想解释。
“我说拉上!”显然古蟠龙没耐性听完她的理论,便亲自执行这道指令。
而其速度之快,竟未及在她视网膜留下移动的踪迹曾子姣在怀疑此人是否学过“忍术”的同时,无名火也忍不住提了上来……这怪人的脾气,简直比活火山还具猛爆性!
“是你允许我来打扫的。这么暗,你以为我的眼睛有红外线功能啊?”
好脾性的她在错愕几秒后,再度扯开厚重的布帘。原以为古蟠龙必会怒睁着两只火限金睛朝她开炮,结果令曾子姣更怵自惊心的是,他肩上那道血红的浅沟,以及伤口周围“病变”的皮肤。
“你的伤……”居然这么严重?天哪!真要缝合的话,起码也要十来针吧!
愠然抓起衣物掩住赤裸的上身,古蟠龙万万没料到这知觉迟钝的女人,竟会私自闯入,而且还挑衅地将窗帘拉得老高?该死的!若非念及她救过白朗,他早一口吞掉她那颗徒有装饰功能的脑袋!
“看够了没?”忍着肩上的痛,他费力吼道:“滚出去!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晋江文学城独家制作
灿烂光圈下那张陶瓷娃娃的惊吓神色,让他对自己的狼狈产生无比的痛恨,曾子姣一定觉得他很可怕、很恶心、很……
“你这个疯子!”哪知她冲了过来,朝他的肩膀大叫:“这么深的伤口还不去看医生,你不要命了吗?”
“你……”她想干什么?
“急救箱呢?在哪儿?”古蟠龙才要问话,她已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找寻。“你房里不会连碘酒、纱布、绷带这些东西都没有吧!”
“我不需要。”火气在瞬间被她的关切浇熄,取而代之的是兴味十足的口吻,“那些东西对我而言,简直比烂泥还不如。”
“你……”与其等这自以为是的怪胎开窍,倒不如去搬救兵。“算了!我去找白朗,相信他不会任由你自生自灭的!奇怪,这门是不是锈了,怎么打不开?”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受伤的事。”古蟠龙好笑地看着她使劲拉门的气恼模样,“你如果真想帮我,就把桌上的油灯点着,再将窗帘拉上,我会告诉你药放哪儿。”
曾子姣对他骤转的态度半信半疑,不过仍是依言照做了。
刚刚清扫的几个房间,都未装置电灯,所以古蟠龙的卧房放着一盏油灯,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满室的骨董经这昏黄光色的渲染,时空也仿佛回到古代,被长发掩去半边脸颊的男主人,那双睇凝她的眸子……似乎在哪儿见过?
“乌木柜上有捣好的草药,你拿过来。”
“喔!”若非古蟠龙提醒,恐怕她真会看呆了。“这是什么东西?一团黑的……你不会想拿它来敷伤口吧?”
“你别小看它,这‘天心草’捣成的药膏,可是一位朋友的‘家传秘方’,就算你有几十亿也买不到。”他一副深恐她会不慎打翻的告诫表情,“小心!我才刚拿回来……”
“几十亿?你也太爱乱抬价码了吧!”白朗曾自夸古家是“现代的神农氏”,生病都不用看医生就能自行配药,难怪古蟠龙不屑西医那一套。以指尖沾起一蛇,她凑鼻闻了闻,“嗯……好香!这是内服还是外用?”
“只要一日涂抹三遍,伤口立见愈合……”话落,她的手已伸了过来,“你……”
“早知你这么顽固,我宁可让人家欺负,也不要害你险些丢掉一条命。”迅速将沁凉的黑泥填满那道伤痕,曾子姣半央求地说:“如果无效的话,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你不怕?”那凄然的美眸和哽咽的语调,撼动了古蟠龙,心底最冷硬的某根弦。
怕?她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转了转,才了然地指指那片蛇鳞般的皮肤。
“你是指这个吗?”既然他问了,曾子姣更不会放过心理辅导的机会丁。“这算什么?我在医院当义工时,就看过几个‘穿山甲症’的病例,你这已经算轻微了,根本不需要把自己当驼鸟似的,成天躲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
“我以为你并不属于咕噪的那一群。显然我错了。”她真当他是个有自闭症的患者?古蟠龙忍住笑意,“你那套幼稚的学术理论,对我这种‘历尽沧桑’的人毫无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