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嫂。”有人叫她。
贞嫂抬头转身,看到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子。
呵,这就是深恕之了,贞嫂没把她认出来。
只见她把卷发剪得极短,乌亮油滑地贴在头上,耳上戴两颗珍珠,映着雪白无暇的皮肤,乳白色凯斯咪衣裙下美好身段毕露,这女子已脱胎换骨。
这是深恕之?贞嫂觉得匪夷所思。
“贞嫂你好,找我有事?”
的确是恕之声音,语气仍然非常尊敬有礼。
贞嫂看着她。
恕之亲手自仆人手中接过茶杯递给贞嫂,“贞嫂有话对我说?”
贞嫂轻轻说:“你要结婚了。”
恕之十分坦率,“是,明天早上十时,牧师来主持婚礼。”
她白皙手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指环,谁还认得出她就是先前讨饭的乞妇。
贞嫂决定长话短说:“我都不认得你了。”
“贞嫂太客气。”
贞嫂走近她,“你的事,我都知道,只有我晓得你们躲匿在王家。”
恕之呆住,内心悲哀多过震惊。
她握着双手,看着贞嫂,她没想到贞嫂会出言恫吓,人心难测,这个原来老实勤工的中年女子此刻心里想些什么?
“把松鼠餐车还给我们,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啊,原来如此,贞嫂来恐吓勒索,恕之从未想到贞嫂会那样做。
她缓缓坐下,“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贞嫂握紧拳头,“你当然知道,你们根本不是兄妹,刑警正追缉你俩,我一去报告,你俩立即关进监狱,荣华烟消云散,把餐车还给我,我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恕之看着她,“我仍然不知你的意思。”
“你想想清楚,明早十时之前,我要得到你的答复。”
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职员进来,他俩捧着一件像一朵云般的礼服,笑着说:“深小姐请快来试礼服。”
贞嫂转身离去这时,仆人带着礼纱公司。
恕之看着她背影,利之所在,竟叫一个平实村妇变得贪婪奸诈。
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受到引诱,每个人都有可能变质,但恕之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她忽然微笑。
明日就要结婚了。
那一边,贞嫂上车,刚启动引擎,发觉后座有人,她吓一大跳,霍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双眼油油发光。
是深忍之!他什么时候来躲在她的车后座?
贞嫂低喝一声:“你想怎样?”
深忍之不徐不疾地说:“恕之说,明早六时正,迷失湖边近公路出口等你,她会把餐车地契交给你。”
贞嫂一呆,这么容易?
他已开门下车离开。
贞嫂开车回家,松山在门口等她。
他一味苦口婆心:“你可不要乱走,平律师来过,他放下一张支票,那数目足够我们到别处购买一家小咖啡店。”
贞嫂低声说:“深恕之会害死王子觉。”
“他们都是成年人,知道在做什么事,你切莫妄想替天行道,我们速速收拾,离开是非之地,你也别去派出所说三道四了,免得警方先详细调查你我底子。”
贞嫂点点头。
松山叹口气,提早打烊。
他最后提醒妻子:“松鼠餐车从来不是你我物业,我们不过是伙计,一向以来,也没替老板赚过什么钱,应该心足,切勿记怨。”
贞嫂不出声,她仍在沉吟。
她一直没有睡,融雪时分,气温骤降,她觉得冷,没到天亮,她就已经决定听从丈夫忠告,从此撒手,不再管他人闲事。
人家已经再世为人,这是深恕之重生机会,一切恩怨,由她与王子觉自理。
贞嫂悄悄出门开车去迷失湖,她把车停在公路出口,缓缓走下湖畔。
天还没有亮,略见鱼肚白,她可以看到鳟鱼在湖中心跳跃,雁群组成人字飞归北方。
她打算告诉深恕之,她与松山将离开松鼠镇,不管闲事,她甚至想祝福她。
忽然,贞嫂听见有脚步声,那是靴子踩在碎融冰上特有的清脆声。
她转身问:“你来了?”
没人回答。
“恕之,是你?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就在这时,贞嫂头上着了一下重击,她眼前一黑,立刻失去知觉,倒卧草坡上。
浓稠血浆自她额角冒出,接着,有人把她拖到湖边,一脚把她踢进水里,她身躯缓缓沉下水中。
这时天上飘下大量湿雪,稍后,这湿雪化为大雨,初春终于来临。
七时,松山起来,不见妻子,暗呼不妙,他披上外套冒着倾盆大雨开车追出去,只见她的小货车停在路边,车匙还在匙孔。
松山立刻通知警长。
他小心翼翼走下山坡,大雨冲着融雪,泥泞一片,寸步难行,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警长隔了半小时才到,口出怨言,“那么大一个人,对这区地形了如指掌,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你太紧张。”
松山不出声。
他已尽了力,叫她自我控制,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她偏偏不理。
小镇的警长问:“老夫妻耍花枪可是?过半天她下了气自然会回家,你先把货车驶走。”
松山不出声,贞嫂分明来见一个人,大约说几句话就打算回转车里,所以车匙还留在车上。
警长并没有敷衍塞责,他在现场仔细观察,却无发觉任何异常迹象。
大雨倾盆,似要把所有冬季遗留下的冰雪冲走。
积雪融化,露出黑色泥地,他看到小小萌芽,一种叫早见樱的紫色花朵已经展露花瓣。他看不到足迹或是挣扎痕迹,假使有,这场大雨也肯定帮助了行凶者。
松山说:“警长,陪我到王家去一趟。”
“王子觉今晨举行婚礼,他没邀请任何亲朋。”
“警长,我们也是多年朋友。”
“好好好。
他还是去年由王子觉努力推荐,才由巡逻警员晋升。
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愿打扰王家,而是他由衷认为拄着拐杖走路的王子觉同镇上任何坏事都没有轇轕,倘若世上还有一个干净的人,那就是这个患重病的王子觉。
警长与松山到达王宅,刚巧碰到牧师。
牧师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两位请进来观礼。”
王子觉已经准备妥当,坐在大厅等候新娘,看到不速之客,丝毫没有不悦。
王子觉穿着深灰色西服,大病初愈,仍然消瘦,可是神清气朗,他左手握着拐杖。
大厅里全是鲜花,两位证婚人安医生与平律师也已准备好了。
这时琴键轻轻响起,原来平律师兼任司琴,王子觉缓缓站起,慢慢走到讲台之前,微笑站好。
大厅门前新娘出现,她似一团亮光,皎洁的容颜在这个雨天早上照耀了整个大厅。
她的微笑安详秀丽,她挽着他兄弟的手臂,随着琴声,走到王子觉身边。
警长点点头,“他俩十分相配。”
松山发呆,只有那纤细的身形告诉他,新娘是深恕之。
她穿着一袭贴身软纱衣,头上罩着小小面纱,似仙子一般,她的兄弟谨慎地把她的手交给王子觉。
牧师行礼,讲出简单誓词。
他俩在证书上签名。
警长上前恭喜。
恕之笑说:“多谢两位观礼。”
王子觉问客人:“恕之是否世上最美新娘?”
警长答:“肯定是。”
他并没有忘记执行任务。
他轻轻问新娘兄弟:“各位今晨一直在这间屋里?”
深忍之笑答:“我一直睡到九点,由新娘拉我下床。”
“他们打算去何处蜜月?”
“还未决定,子觉不适合远行。”
警长抬头,看到平律师把松山拉到一边,详细交谈“。
然后,松山低下头,对警长说:“我们走吧。”
警长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松山像是泄了气。
他们坐警车离去:
“婚礼简单圣洁。”
松山不出声。
警长送他到门口,“贞嫂回家时,同我说一声。”
松山应一声。
刚才,平律师告诉他,东部华园市有一间咖啡店出售,请他过去看看,如有意思,她可代为接洽。
华园市离他们子女近,本来,两夫妻可以立即动身前往东部,可是贞嫂偏偏要节外生枝。
客人走了,王子觉问平律师,“警长有什么事?”
平律师答:“他说松山以为贞嫂来了此地。”
“何用惊动派出所?”
“在这小镇上,每个人都是朋友。”
安医生走近,“子觉可望完全复元,双喜临门。”
他们享用茶点,安医生这时与王子觉走进书房,关上门。
开门出来时,王子觉双眼与鼻尖都有点红,他一声不响,过去握紧新娘的手。
平律师走过去,低声对医生说:“告诉他了?”
“他俩已是夫妻,他娶她,并非为着她救他一命。”
“君子成人之美。”
平律师点头,“他俩仿佛注定要在一起。”
这时,恕之切了一小块蛋糕,送到王子觉口中。
平律师旁观者清,她认为这是真情,并非假意。
王子觉转过头来说:“小镇沉闷,我与恕之打算离开此地,到城里居住。”
安医生说:“春季再说。”
恕之抬起头,“忍之呢,他在什么地方?”
仆人轻轻回答:“深先生回到客舍,正在摔东西。”
恕之一怔,没有反应。
王子觉问妻子:“可要问他为何发脾气?”
恕之缓缓说:“还不是喝多了,酒醒便没事。”
王子觉说:“忍之应该少喝一点。”
平律师不好理他们家事,“我告辞了。”
安医生连忙追上去:“我送你平。”
“我自己有车。”
“那么你送我,平静,给我一个机会。”
他们走出门口。
恕之笑出声来,“他俩若可以成为一对,那该多好。”
“平律师嫌安医生老相。”
“平律师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王子觉笑着抚头,“幸亏我的头发渐渐长回来了。”
恕之看着他,“我可不重视那些。”
他俩穿着结婚衣服并排坐在一起,像结婚蛋糕上装饰用的那对小小人形,恕之握着王子觉双手,从此她有一个家了。
她轻轻说:“子觉,其实,你不认识我。”
她把脸靠在他肩膀上,他虽瘦小,但是她觉得他可以保护她。
王子觉看着她,“刚相反,我对你有深切认识。”
恕之不安,“我想向你解释。”
“不用多说。”
“我有些过去,可能会给你惹若干麻烦。”
王子觉笑,“应在婚前告诉我。”
“我知道,”恕之吁出一口气,“可是――”
“嘘,恕之,不要解释,你的事即我的事,你若像我在鬼门关打转两年,你也会觉得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俩肩靠肩那样坐着低谈。
仆人进来,微笑着替他们添茶,又轻轻走出去。
恕之忍不住饮泣。
三天之后,松山向警署报案:人口失踪,他妻子一去不返,并没有回家,她的银行存摺、旅行证件、衣物全部留在家里。
警方帮松山发出寻人启事,他再三到迷失湖那个公路出口去寻人,徘徊又徘徊,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
警长说:“松山,水温再回暖一两度,潜水人员会到湖里打捞。”
松山变色,垂头不语。
“贞嫂可有亲戚,是否为着赌气回转娘家?”
松山摇头叹气。
不知怎地,他没有把特别刑警调查深氏兄妹的事说出来。
警长说:“我若不是认识你一辈子,松山,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你,据警方统计,百分之七十五女性遇害者认识凶手。”
松山把王子觉付出的支票存入银行,把松鼠餐车交回平律师,打算沉默地离开松鼠镇。
他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任何人,在小镇上住了几十年,这是他唯一可以到城里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他不愿失去那笔补偿金。
现在,他可以住到子女身边,试图亲近他们,他若是乐意付出的话,他们大抵不会讨厌他,想到这里,松山悲哀落泪。
松山离去的第二天,就有工人开来一辆推土机,把旧谷仓铲平,接着,又推倒了餐车,从前的松鼠咖啡店,已变成一个空置地盘。
第六章
这几天,恕之比往日更加沉默,仆人只见她独自坐在窗前,看向窗外,动也不动,像具瓷像,只有王子觉走近她身边,她才会抬起头握住他的手。
下午,王子觉在书房见客人,恕之坐在窗前,忽然入梦。
她看到一个灰色人形,恕之走近,那人是贞嫂,恕之轻轻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要的,王子觉已经付给松叔,快快离去,莫再多事。”
贞嫂指着她说:“你骗人,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你伤天害理,你诈骗行窃,你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我要揭发你。”
恕之忽然笑,“我做过什么,你全知道?我想不,否则,你会站在我这边。”
贞嫂过来扯住她衣襟。
恕之挣扎,“贞嫂,我们原是朋友。”
拉扯间她惊醒。
恕之定一定神,取过外套,驾车往松鼠餐车,她得三口六面与贞嫂说明白。
可是她只看到一块用铁丝篱笆围着的空地,恕之以为走错路,再兜了几次,又回到原处。
恕之猛然醒觉,松鼠餐车已经拆除。
有两名少年在附近吸烟。
恕之扬声问:“餐车呢?”
“真烦可是,以后不知到什么地方打趸,听说要改建酒吧,十八岁以下恕不招待。”
恕之发呆,竟没有人告诉她。
“松山与贞嫂呢?”
少年弹去烟蒂,“你不知道?”他十分诧异,“松山夫妇离开了松鼠镇。”
恕之忽然觉得呼吸不顺,掩住胸口。
少年笑嘻嘻问:“你是谁,你来探视,还是游客?”
他渐渐走近,恕之一惊,连忙把车驶走。
回到家中,她立刻找忍之。推开客舍门,一片黝暗,她一路寻过去,看到房门口贴着“请勿打扰”字样,恕之一掌推开房门。
有人自床上跳起来。
幸好这次只有深忍之一个人,与他同床的还有半打酒瓶。
恕之开大窗户,冷风飕一声钻进,忍之痛苦大叫。
恕之说:“醒一醒,我有话说。”
忍之穿衣,冷笑,“王太太你有话应找王先生说,我已多日没见过你,追不上你的节拍。”
“忍之,他们说松氏夫妇已经搬走。”
“你不知道?”忍之嘲笑,“尊夫没告诉你?”
“他们去了何处?”
忍之关上窗,“你这个女主人是怎么做的,在你举行婚礼那日,贞嫂失踪,再过几日,松山也离开松鼠镇。”
恕之像站在冰窖里,“贞嫂失踪,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问我?”
“忍之,你做过什么?”
忍之声音更冷,“你打算怪我?这是你的计划可是,王太太改邪归正,以往过失,归咎兄弟。”
恕之双手簌簌发抖。
她猛然转身,想奔出去,却看到女佣站在门口。
“太太,可以打扫吗?”
恕之点点头。
她回到大宅,王子觉迎出来,“恕之,你去了什么地方,下次外出,叫司机接送,”
恕之过去握住他的手。
“双手冰冷,你面色也不好,发生什么事?”
恕之低下头,“松鼠餐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