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纱。」红发男警告她。
「噢,闭嘴啦!」我说,从打开的袋子里拿出一块饼乾。我对绮纱笑笑。「谢谢,我想我撑得过去了。」
又三块无花果饼乾下肚之后我头不晕了,我自己坐起来重新靠在轮胎上。红发男连这个也反对,可是他也是担心我的健康,所以我原谅他想阻止我吃饼乾的事。我注意到附近来来去去的警察现在都站直了,可见枪手应该早就消失了。
到处都没看到怀德。他可能加入捕杀行动还没回来。也许这一次他们会找到更多线索,说不定可以让他们直接找上凶手家门。
我被抬上救护车里。轮床的背部摇了起来,所以我是坐着的。虽然我没办法走来走去,可是我还可以坐起来。
好像没人急着在这意外或犯罪现场调查什么。真的。到处都是人,其中大部分穿着便衣,只顾着跟其他没事做的人说话。对讲机响了,有人跟他们说了些话。显然他们找到枪击地点了,鉴识人员正往那里出发。红发男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绮纱把东西收拾好。大家都不慌不忙的,这让我更安心。
「我要我的皮包。」我说,绮纱帮我从车上拿下来放在轮床我边上的位置。身为女人,她懂得皮包对女人多么不可或缺。
我从皮包里挖出笔和记事本,翻到后面记事用的空白页开始动笔写。天,这张单子越来越长了。
怀德出现在救护车敞开的门前。警徽挂在腰带上,穿着马球衫的肩头挂着枪袋,手枪收在里面。嘴边线条紧绷。「你还好吗?」
「很好。」我很有礼貌地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好,因为我的手臂真的、真的抽痛得很厉害,而且失血过多让我觉得很虚弱,可是我还在生他的气,绝不肯失去自尊靠在他身上。懂了吗,男人希望你靠在他身上,好满足他们天生的保护欲,这种欲望很强,而我拒绝他的同情,就是要他知道他麻烦大了。在这种事情上要懂得察言观色。
他的绿眼眯了起来,显然懂得我的意思。「我会跟救护车去医院。」
「谢谢,可是不麻烦你了。我会打电话给我家人。」
绿眼睛眯得更细了。「我说了要跟你去,我会在路上打电话给你爸妈。」
「好啊,随便你。」也就是说,我还在生气。
这次他也懂了。他把手插在腰上,非常大男人,且很不高兴。「什么又让你呕气了?」
「你是说除了我被枪打伤之外吗?」我甜腻地说。
「我也受过枪伤,可是我从来没有因为这样就像个——」他制止了自己,显然想到不该说出他没说完的话。
「悍妇?骄纵的小鬼?大小姐?」我自己提出了几种选择。前座的红发男坐得直挺挺地听我们吵架。绮纱站在旁边等着关车门,同时假装观察天上的飞鸟。
他苦笑了一下。「你自己选个合适的吧。」
「没问题。」我在单子上又添了一项。
他的眼睛眯起来看着记事本。「你在做什么?」
「列清单。」
「我的老天,又一张?」
「其实是同一张,我只是加上几个项目。」
「给我。」他探进救护车里,像是想把记事本抢走。
我一把扯回来。「这是我的本子,不是你的,不准碰。」我转头对红发男说:「开车,这场好戏该上路了。」
「百丽,你太爱生气了——」
没错,我就是爱生气。等我舒服一点说不定会温柔一些,但在那之前我有权利生气。说说看,要是被枪打伤还不能生气,什么时候才能生气?
就在绮纱关门的时候,我说:「等着瞧,看我还会不会跟你上床!」
第十一章
「你跟白队长上过床,嗯?」绮纱笑着问。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屑地说。就算很久以前只是今天早上又怎样?「他休想再有下一次。」我有点懊恼竟然把私人感情生活爆了出来,但我真的气坏了。
我觉得红发男开车不寻常地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向这么小心——有人躺在你救护车里快死的时候这真的不是件好事——或者他其实想趁到医院前尽量多听听我们在说什么。除了绮纱之外,没有人,完全没有人,觉得我的伤势需要多一点关怀。
只有绮纱最贴心,她给我无花果饼乾还帮我拿皮包。绮纱懂得我。
「要拒绝那个男人一定很难,」她在沉思中评论着。「我没有别的意思。」
「女人该狠的时候还是要狠下心来。」
「说得没错,姊妹。」我们交换了一个全然相互理解的眼神。
男人是很难搞的生物,不可以总是让他们占上风。感谢老天让怀德这么难搞,我才不会一直想着有人要杀我。我还不想面对这件事。我目前很安全,有喘息的空间,这就是我需要的。我要暂时专注于怀德的清单,直到我能应付这个状况。
在医院,我被送进一个私人隔间——至少有布帘当门,勉强算私人啦——两位友善又活泼有效率的护士剪掉我沾满血的上衣与胸罩。真讨厌,那件胸罩完蛋了,那可是美丽的雪纺蕾丝,而且跟我的小裤裤是一套的,现在那也不能穿了,除非我找到另外一件搭配的胸罩。唉,算了,反正那件胸罩已经毁了,我想不管用什么都洗不掉沾在丝料上的血迹,而且我大概也不会再穿了,免得想起不好的事情。我被包在一件毫无格调可言的蓝白色医院罩袍里,躺下来接受初步的处理。
他们拆下我手臂上的绷带,我现在觉得比较镇定可以亲眼看看伤口了。「唷——」我皱着鼻子说。
要知道,身上任何部位只要受了枪伤,肌肉一定会受损,也许只有眼睛除外,而且要是发生这种状况,就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八成死定了。子弹在我的手臂外侧上方扯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就在肩关节下方。要是中枪的位置再高一点,就可能打碎肩关节。这个伤口就够严重了,我想不可能光缝几针就可以让这个大伤口合起来。
「其实没那么严重,」一个护士说。她的名牌上写着辛西雅。「伤口没有延迟治疗,而且组织也没受损。但还是很痛,对吧?」
感谢老天。
他们记录我的生命迹象——我的脉搏有点快,那是一定的吧?呼吸正常。血压比平常稍微高一点,可是没有太超过。总而言之,我的身体对枪击的反应还算温和。我壮得像匹马的确有好处,更不用说我体格很好。
谁也不知道等我手臂伤好,可以重新健身的时候,我的体格会变成什么样子,想想还真凄凉。过两天我会开始做有氧运动,接着瑜伽,可是至少一个月不能做任何体操或重量训练。要是枪伤类似我从前有过的运动伤害,就算初期症状消失了,肌肉也要一段时间才能从创伤中回复。
他们彻底清洁伤口,因为已经很痛了,所以清洁的时候反而不太痛。我很幸运身上穿的是无袖上衣,所以没有纤维黏在伤口上,这样就容易多了。
医生终于进来,他又高又瘦,脸上有抬头纹跟愉快的蓝眼睛。他的名牌上写着麦代夫医生。「约会出了问题嗯?」他半说笑地问着,戴上塑胶手套。
我吓了一跳眨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他停下来,反而好像吓了一跳的样子。「呃——我听说是狙击手干的。」
「没错,可是发生在约会『结束』以后。」要是被人跟踪到海滩也算「约会」。
他大笑。「我懂了,某人惹火你了。」
他看了看我的手臂,揉揉下巴。「我可以帮你缝合,但你若担心会留疤,我可以请整型外科医师来做。这里的何医生很会处理疤痕,可以让它完全消失。只是你可能得多留院几天。」
我很爱美,不太想在手臂上留下长长的疤痕,但我也不愿意挨了枪之后竟然没得炫耀。这正是跟未来子孙吹嘘的好材料,不是吗?而且我也不想在医院做不必要的逗留。
「你来缝吧。」我对他说。
他似乎有点惊讶,但还是动手了。把我的手臂麻醉之后,他无比缓慢地把伤口两边拉在一起开始缝合。我想我的选择让他很有面子,所以他也决心做出最好的成绩。
缝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我妈来了。」
麦医生抬起视线看着一位护士。「要所有人待在外面等我弄完,只要再几分钟。」
辛西雅溜到小隔间外面去,回头把帘子紧紧拉上。外面的吵闹声更大了,接着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压过一切,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说:「我『现在』就要看我的女儿。」
「有点准备,」我对麦医生说。「我想辛西雅挡不住我妈。她不会尖叫或昏倒,她只想亲眼看到我活得好好的。妈妈都是这样。」
他笑了,蓝眼睛闪着光。他似乎是个很随和的人。「她们这样还满有趣的,不是吗?」
「百丽!」我妈又来了,只因为急着要看到她受伤的女儿,也就是在下本人我,就任性地打扰了急诊室里所有的人。
我提高音量。「妈,我没事;只是得缝个几针。马上就好。」
这样有让她安心吗?当然没有。我十四岁的时候也这样安慰过她,说我锁骨断掉的地方只是瘀血。我那时候蠢到以为绑上绷带就可以继续啦啦队的演出,就算我手臂一动就疼得想尖叫也不管。我那时候的判断力实在不太好。
我现在评估伤势的能力好多了,可是我妈绝对不会忘记,现在才会坚持要亲眼看到。所以喽,当帘子唰的一下打开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老妈,真感谢你这么尊重我的隐私——我的全家人都站在那儿。老妈、老爸、香娜,连小珍都来了。看到怀德跟他们站在一起我也不觉得惊讶,他还是一脸严肃又生气的样子。
麦医生张口想要说些类似「滚出去」的话,只是他的说法只可能会是:「如果各位可以出去一下,不用一分钟我就可以缝好了。」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我妈就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大家都这样。我妈今年五十四岁了,可是看起来像四十。她当选过北卡州小姐,身材高佻,秀发金黄,容色艳丽。只能这样形容她了。老爸为她疯狂,不过没关系,因为她也为他痴狂。
她冲到我身边,可是一看到我似乎没有大碍,立刻恢复冷静,用冰凉的手指摸摸我的额头,仿佛我还是个五岁女孩。「枪伤是吧?」她温柔地问。「好个可以跟子孙吹嘘的故事,不是吗?」
我说过了,我们像得吓人。
她把注意力转向医生。「你好,我是莫婷娜,百丽的妈。她的伤势会有永久伤害吗?」
他眨了眨眼继续缝合。「啊,不会。她可能几个星期没办法用这只手臂,可是大概两个月左右就会跟新的一样了。我会告诉你未来几天要注意什么。」
「我知道那些规矩,」她淡淡地笑着说。「休息、持续冰敷、服用抗生素。」
「没错,」他回了她一个笑容。「我会开些止痛药,其实一般成药也可以。只是不要吃阿司匹灵,会造成伤口出血。」
注意到了吧,他说话的对象已经变成老妈了。她对男人就是有这种影响力。
我家其他人也都挤进小隔间里来。爸走到妈旁边伸手搂着她的腰,支持她撑过子女的又一次危机。小珍走到访客长椅那里跷起长腿坐着。麦医生看着她又开始眨眼睛。小珍跟妈很像,只是头发颜色比较深。
我清清喉咙,将麦医生唤回现实。「快缝吧。」我小声对他说。
「喔——对喔。」他对我挤挤眼睛。「我一下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都是这样的。」老爸充满同情地说。
我爸长得又高又瘦,浅棕色的头发、蓝眼睛。他总是冷静又随和,搞笑的幽默感在我们小时候总逗得我们很开心。他在大学的时候是篮球校队,同时主修电子,家中有四个女人,身为唯一的男性当然有压力,他却处理得相当好。我知道他开车过来医院的路上一定很焦虑,可是看到我基本上没大碍,他就很快回复平常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对香娜笑笑,她就站在床边上。她也对我一笑,把眼睛瞄向右边。接着她扬起眉毛看着我,这是我们姊妹的暗号,意思是:那个猛男是谁?
那个猛男,怀德,就站在检查台床尾瞪着我。不,不是瞪,甚至算不上盯着我。他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眼睛眯起来,下颚绷紧。他稍稍向前倾,抓着栏杆,前臂上有力的肌肉鼓起。他还戴着枪套,黑色的大型手枪就挂在左臂下方。
我家人也许已经放心了,可是怀德还没有。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麦医生缝完最后一针打好结,坐着有轮子的小凳子溜到柜台那里,在一叠处方签上写了几个字,撕下最上面那页。「好了,」他说。「办好手续就行了。我开了抗生素和止痛药。就算你觉得比较好了,也要把所有抗生素吃完。就这样。包扎完就可以走了。」
护士过来帮我包扎,在我的上臂和肩膀里上一大堆纱布跟胶带,这样我根本不可能穿回自己的衣服。我做了个鬼脸,「这样不行吧。」
「要多久才能换绷带?」妈问辛西雅。
「要等二十四小时。明天晚上就可以淋浴了,」她对我说。「我会写一张注意事项给你。如果不想等人送衣服过来给你,先穿这件漂亮的礼服回家也可以。」
「礼服。」我说。
「大家都这么称呼它。我自己不觉得啦,可是,唉,喜欢的就会喜欢喽。」她走开去准备必要的文件手续,离开的时候很熟练地把帘子扯上。
那件礼服半挂在我身上,一半快掉下来,我的右手穿在袖子里,左肩及手露在外面。我一直努力用手把它按在胸前免得曝光,可是要这副模样回家还不春光外泄实在难度太高。
「各位男士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我开口,就在这时候妈拿起绮纱放在我床边上的记事本,打断了我的话。
「这是什么?」她说,皱着眉头念:「非法羁留。绑架。对证人动粗。态度傲馒——」
「那是怀德的违纪清单。妈,爸,见过白怀德队长。怀德,我父母,莫百力和婷娜,我妹妹香娜跟珍妮。」
他对我的父母点头致意,香娜伸手拿那张清单。「给我看看。」
她和妈凑在一起。「这张单子上有些项目是可以提出控告的。」香娜的酒窝不见了,用律师的眼神打量着怀德。
「『不让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念着,对他投以指责的眼光。「罪大恶极。」
「『我倒在地上流血的时候嘲笑我。』」香娜继续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