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人少。”程多伦降低声音:“我们不容易被发现。”
汐止的确是个人少的乡镇,尤其车开到大尖山底,根本没人了。下了车,罗小路双臂张开,大大的深呼了口气。程多伦付了钱,罗小路一把拉着程多伦,就往山顶冲。
新鲜的空气、空旷的草坪、不规则的树林、偶而几座山上人家、几只鸡舒坦的飞来跑去,罗小路的心情,开朗极了,关在监狱里将近两个月,视野接触到这么大的一片空间,那份心情的盎然,是可以想像的。
连跑带爬,两人又叫又笑,一头的汗,一脸的沙,程多伦一个跟斗,倒跌在草地上,被牵着的罗小路,跟着翻了个身。
“累死了,我起不来了。” 平常不太活动的程多伦,仰躺着。
“我饿死了,也不想起来了。”
“很饿呀?”
“饿的不得了。”
“那怎么办?要不要下山?”
“不下山。”
“不下山就没东西吃,你不是很饿吗?”
罗小路一翻身,坐起来,眼了转,两手一拍,跳了起来。
“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喂,你去哪里?”
没听到罗小路的回答,罗小路已经不见了,那两条修长的腿,钻进了树林里,程多伦急的在树林外转,想叫罗小路名宇,又怕引来什么不测,又不敢进树林,担心罗小路出来找不到自己,正在左右不能拿主意,只见罗小路提着一只垂着头、不吭不叫的鸡,轻松的从树林里跑出来。程多伦目瞪口呆的望望罗小路,望望鸡。
“大白痴,你带打火机没?”
“带了。”
“好极了,去找些树枝来。”
“树枝?找——找树枝干嘛?”
“别多问,找树枝来就对了,愈多愈好。”
程多伦摸着脑袋,一肚子莫名其妙,开始一根一根,张罗树枝。
罗小路动作很快,三下两下,一只鸡就糊满了泥,程多伦抱着树枝,看见地上那只糊满泥的鸡,也不敢多问,小心翼翼的放下。
“打火机。”
罗小路头也没抬,一只手伸出来,就把树枝堆起来了。
“喏,打火机。”
接过打火机,咔嚓一声,树枝着火了,罗小路把打火机扔开,糊满泥的鸡,往火堆里一丢,两手拍拍,移开身子,拭了拭脸上的烟灰。
“给我一根烟。”
程多伦赶忙掏出烟。
“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有东西吃了。”
“就——一就是——。” 程多伦指指丢在火堆里,糊满泥的鸡:“就是那——那只鸡?”
“怎么?你没吃过?这就是化子鸡。”
“化子鸡?”
“你怎么土成这个样子?你从来不参加郊游的呀?”
“很少。”
“难怪。” 罗小路眼珠一翻,坐到火堆旁边,拨了拨火:“你呀,家里太有钱,吃的太讲究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你大概连听都没听过。”
“这——这只鸡你从哪检的?”
“捡?偷的。”
“偷的?你为什么要偷一只死的?”
“死的?大白痴。” 罗小路又拨了拨火:“我把它打晕的。”
这叫程多伦又一阵目瞪口呆,打晕?老天?一只活生生的鸡!
罗小路拨完了火,见程多伦呆呆的看着自己,放下烟,放下树枝,两腿盘坐,仰起脸。
“大白痴,你是不是被我吓坏了?”
程多伦犹豫的摇了摇头,隔会儿,又点了一下。
“你——不欣赏我这种举动?”
半天,程多伦没有回答,罗小路急了。
“你告诉我嘛,你是不是——。”
程多伦坐下来,面带愧色的抓着罗小路的手。
“我不欣赏我自己,你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敢作敢为、最有主张、最勇敢的,我决没有勇气把一只活生生的鸡打晕,可是你是个女孩,你居然敢,我很羞愧,真的,在你面前,我很羞,我太需要有你这种个性。” 程多伦抓紧那只手:“我很欣赏你,很欣赏、很欣赏你。”
“你是说——,欣赏我?”
“欣赏的不得了。” 程多伦张着口,要再说话,脸先红起来了:“我还——,还——。”
“还怎么样?”
“还——” 程多伦咽下一口口水:“还开始喜欢你了。”
哗的一声,罗小路哭起来了,多伦真是吓坏了,抓着罗小路的手,无措的。
“我——我是真的——,我——,你不要哭——,如果——,如果,如果你不愿意听,我收回来好了,以后——,以后我一定不说了。”
罗小路愈哭愈厉害,程多伦每说一句,她就摇一次头。
“我发誓——,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会说。”
罗小路抬起脸,抽泣的。
“我要——,我要——。”
“你要——,你要什么?”
“我要——,我要你说。”
只在那么一刹那,程多伦有一种巨大的成人意识,张开一双强劲的手臂,包围住那个野气十足,却又很稚嫩、傻气的罗小路。下面跟着产生的,是极自然,极自然的吻。
这个吻,轻轻的,但荡漾着两种恩情,程多伦感觉自己像个男人,那是迥然不同于舒云的,这个吻,明显的使自己有极高昂的自尊,这份自尊包括着优越感与保护女性的鹰扬。这是男人,程多伦体会了用自己的双臂去圈住一个女孩,就是一个男人的权力,它带来了性别上的区分,自尊,强烈、美好的自尊。
嗓门再大,脾气再凶,再怎么缺女人味,罗小路总是个女孩,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一个正要寻找爱与被爱的年龄,这个吻,它带来的:启发了温柔、和驯、安静、恬谧。这个凶厉巴气的女孩;她完全是个典型的女孩了。
包围的双臂轻轻松开,两只年轻的手,那么羞涩的握着,握着。你望着我,我低下了脸,我抬起脸,你略放低深情的眸子,一切就如恋爱中的气氛,甜甜的,心一跳一跳,美的心醉。
“唉呀,鸡快烤焦了。”
罗小路到底是罗小路,才羞涩半天,像个女孩子样,身子跳起,嗓门尖尖的叫,原来的样子又跑出来了。倒是那个程多伦脸颊的红晕还没褪掉。
拿树枝拨了几下,罗小路用鞋尖把一只黑漆漆的鸡从火堆旁踢到程多伦面前,笑着插住腰。
“看起来跟我一样脏兮兮的是不是?”
多伦两手圈住膝盖,笑而不答。
“别笑,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喝啤酒吃冰淇淋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我,心里就在想:这个女生怎么那么脏,头发那么乱,牛仔裤的裤角都破了,上面还有油漆,嬉皮袋像从垃圾箱捡出来的,对不对?”罗小路跪坐在地上,边说边剥烧焦的泥巴:“看到这只叫化子鸡,就想起那次的我,对不对?”
程多伦是那么笑而不答,罗小路剥一下泥,手就放到唇边吹一下。
“好烫。”
“我来剥。”
程多伦手还没伸过来,罗小路一把就打过去。
“你呀,算了,鸡会被你剥烂。”
说着,就像变魔术般,一只白嫩干净的鸡,就出来了。罗小路扯下一只鸡腿丢给程多伦,另一只腿,咬在自己口里。
“怎么?不敢吃?” 咬了一口,见程多伦还拿着,直望自己,罗小路指了指鸡腿:“别看泥巴脏兮兮,里面可很干净,你吃啊,别怕,包你没危险,出毛病我负责。”
罗小路胸脯一拍,又啃了一大口。
“你还是不敢吃?”
程多伦用力啃了一大口,嘴角油油的。
“好不好吃?”
程多伦愣直的看罗小路,啃鸡腿的时候,眼珠子还往上转,总之,是一刻不松的看。
“喂,大白痴,我是不是突然变漂亮了,干嘛看我像看电影一样。”
罗小路又剥了一大块鸡丢过去,抹抹嘴,给自己剥了更大的一块。
“很好吃吧?”
“很好吃。”
“你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没吃过。”
“偷鸡的那个女孩很可爱吧?”
“很可爱。”
“你要不要再吻一次那个偷鸡的女孩?”
两只手上的两块鸡一丢,安静的山林,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拥吻。
第九章
“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
“什么三个星期了?”
“你出来三个星期了。” 程多伦拍一下罗小路的头。
“要开始劝我回去?”
程多伦扳过罗小路的脸,看了半天,揽进胸膛,就差没把那张脸揉进自己心口。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回去,我带着你躲起来,一辈子叫别人找不到你。”
勾起胸前的脸,程多伦严肃的,隐藏着难过的。
“三个礼拜以来,我没有跟你提监狱的事,我没有劝你回去,开始的原因是:我知道那样会叫你反感,后来的原因,—一你知道的,我逐渐害怕——” 程多伦的嗓子有浓厚的鼻音:“越狱行为,以你判的刑,至少要加重半年,半年——,从前的话,我替你难过,现在,我替你,也替我自己——。如果我能有方法使你免狱,我愿意做任何事。”
罗小路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张起那双大眼睛,水莹莹的。
“大白痴。”
“你说什么?”
“你爱上我了吗?”
程多伦毫不考虑,没有分秒的思索,用力的点头。
“你不觉得我又凶、又脏、又贪吃、又偷东西了?”
程多伦更用力的摇头。
“你舍不得我回监狱?”
“舍不得。” 程多伦的声音差不多有着哽咽。
“可是你还是要劝我回去?”
程多伦没讲话,半天,以点头回答。
罗小路还是跪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程多伦,嘴角漾起一抹听话的甜谧。
“我听你的。”
程多伦抓起罗小路的手,放到唇边,握的紧紧的。
“大白痴。”
程多伦放下唇边的手,眼圈竟然有些红,罗小路好痛惜的,去摸程多伦的脸。
“大白痴,你要哭了?”
“没事,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你,我可不可以一直都叫你大白痴?”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叫我吗?”
“我喜欢喊你大白痴,我喊习惯了。”
“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
“大白痴,你从来都没叫过我。”
程多伦抓抓脑袋,傻傻的笑笑。
“每一个人都叫我小路,你要不要也这样叫我?”
程多伦摸摸罗小路的脸,叫了一声——
“小路。”
“哈——哈——。” 罗小路笑的前仰后摇:“叫的好蹩扭,很不习惯哦?再叫一遍。”
“小路。”
“再一遍。”
“小路。”
“再一遍。”
“小路、小路、小……。”
一连叫了七、八遍,程多伦才停下来,罗小路凑前身子,仰起脸。
“女生主动吻男生可不可以?”
“可以。”
“女生吻男生之前,想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还要和你在一起两天。”罗小路脸仰的高高的:“这两天,我要每一分钟都跟你在一起,等两天过去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接受要求。”
☆☆☆
“小伦,不是我管束你太严,换了任何父亲,你都应该被责备。” 程子祥拍着桌子,指着儿子的脸:“你自己说,你像话吗?躺在医院疗伤,床是空的。”
“我的伤已经好了。”
“好个屁!” 气极败坏中程子祥也口不择言了:“全好啦?疤痕明明显显的,你好什么了?”
“没有全好,但不需要住医院了。”
“不需要住医院?”程子祥从桌的那边绕过来:“为什么不需要住医院?养伤期间,什么事那么忙?不需要住医院!你在忙什么?”
程多伦不吭气,坐着。
“你很精彩,为了一个女人,被打成重伤住医院,疗伤期间,又为另一个女人,命都不顾了。你不错,我估错我的儿子了,这点年纪,看来老老实实的,却能干的先跟三十岁的女作家谈情,紧接着又和逃犯恋爱!”
程多伦再不能不吭气了,坐着的身子,站了起来。
“爸爸!”
“想否认?还是想修正我的用词?十九岁,罗小路割腕自杀,被送到医院逃出来的。如果你觉得我的资料不足证明的话,我再告诉你:张伯伯替她疗伤、拆线,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
坚硬的回答,程子祥倒愣住了,儿子站的挺挺的,神情坦然,毫不畏缩,那么一副敢作敢当的姿势,程子祥半天才沉住气开口。
“你准备对我怎么解释?”
“不需要解释。”
这句话更惊住了程子祥,太意外了。程子祥感觉自己两只手是抖的。
“好,你长大了,在女作家和逃狱犯中,你长大了。”
“不错,我是这么长大的。” 程多伦站到程子祥面前:“爸爸,你一直在教养的只是一个儿子,你忘了使你的儿子有男人的样子,男人的样子是勇气、无畏,是在处理事情的时候,可以拿一个自己决定的意见,而不是让他的父亲给他答案。我是在这两个女人中长大了,我很喜欢我自己这样,纵使我不被我的父亲欣赏,但我绝不后悔,我因为她们而长大了。”
程多伦停下来,身了依然站的挺直。
“我没呆在医院里疗伤,这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责备,其他的,属于我感情的生活,我要自己处理,任何人给我的意见,我可以参考,但,那不是接受。”
这些话,已经使程子祥浑身发抖了,气愤还来不及爆烈开来,程多伦挺直的身子说完,就朝门口走,到了门口,程多伦停了下来。
“我很爱这个女孩,逃狱犯并不影响我们感情的发展。”
“你晓得我准备怎么样吗?”
程子祥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电话,这刻,不像父子了,像一对互斗心计的人,程子祥刁起雪茄。
“报纸上登着要捉拿罗小路,每一个社会分子都有责任为社会安宁尽一份力。”
“爸爸,你——。”
“我的意见,你是可以参考,但这次,你要接受,逃狱犯,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是个自私的父亲,你明白吗?”
“爸爸——。” 程多伦握着拳,咬着牙,冲到桌前,好久,摇着头:“爸爸,为什么我的每一件事,你都要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为什么?”
数秒之间,斗心计的情绪过去了,程子祥沉痛的放下电话,望着儿子。
“孩子,我是你爸爸。”
“父亲分好多种,你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种?”
“你要我做哪种?”
这是多么心酸的一句问话?程子祥的泪,都落在胸腔里了。程子祥整理了沉痛的嗓子,恢复硬朗而坚定的声音。
“现在是上午九点,你叫那个女孩在中午以前去自首,否则,我就报警。”
“爸爸,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儿子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学校也已经开课了,他需要安心念书,我是他爸爸,我只能这么做。”
程多伦态度软下来了,哀求的,身子不再站的那么直,那么挺。“爸爸,给她两天的时间,后天一早,她会自首,爸爸——我在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