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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上的月亮  第18页    作者:玄小佛

  罗小路把脸靠向玻璃,摸着隔着玻璃的一张脸。

  “而且变黑了。”

  “没有呀?我怎么不觉得?你太敏感了。”程多伦心一缩,努力的装作没事的样子。

  “不对,不是我敏感。”  罗小路把视线转向程多伦的衣服:“而且好奇怪,你现在穿衣服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程多伦又努力的一笑。

  “差别太大了,从前你的衣服又挺又干净,可是,现在总是绉巴巴的,脏兮兮的。”

  “是不是嫌我这样很丑?”

  “不是,不是,只是觉得好怪。”

  “最近功课忙。我也就懒得换衣服。好了,别再胡乱想,今天回家,我叫——。”  程多伦干涩的停了一下:“我叫金嫂给我洗,好不好?”

  罗小路到底还单纯,三哄两骗,也就不乱想了,点点头,满足的对着玻璃外的程多伦笑笑。

  “告诉你件事,我妈妈又开始生我的气了。”

  “因为你逃出去?”

  “嗯,不过,我知道等她气消了就没事了,那天她来看我,生气的说以后不再来了,哈,我知道她说谎,因为她走的时候说露嘴了,她说下次要带我妹妹来,哈,你说绝了不绝?”

  会客时间到了,那铃声刺的程多伦想一把把它抓下来。

  “我走了,下次我会带巧克力和很多鸡腿来。”

  罗小路带着满足的笑进去了。程多伦一出监狱,飞快跳上公共汽车,饭也没吃,就赶去家教。

  第十章

  程子祥一个字也不提儿子,但金嫂看得出来,除了尊严作祟,他够伤心,够难过,也够想儿子的了,常常,夜深了,还见他卧房的灯亮着。

  别说一个做父亲的会思念儿子,就是金嫂,也日夜盼着,盼着那个从小衣食有人照顾的孩子,突然提着箱子,坐到饭桌前,挑这挑那,扒两口饭,摆下筷子。

  程多伦从小就偏食,吃的分量比一个怕胖的女孩还少,现在一个人在外头,又没人催着,三餐饭,怕要忘掉两餐。

  金嫂不能想到这些,从出娘的第一秒,自己就抱住了这个孩子,二十二年了,多少的岁月,纵使是一只花瓶,一个瓷器,一件衣服,这份感情,也深了,何况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不坏的男孩。

  在这个家,金嫂扮演的,不止是一个管家,一个佣人的角色了。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就在程家了,儿女全在大陆,跟着程家到了台湾,程家的信赖,使自己成了程家的一份子,程太太去世后,大小事情,更是自己一手拿主意。

  要程子祥开口去找儿子,那是不可能的,这位早年丧妻的老主人的牌气、个性,金嫂清楚透了。

  没有和程子祥商量,金嫂这个旧式女人,凭着老式道德观,大声大气的跑到舒云那里,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是在拜托别人帮忙,嗤之以鼻的,摆出正派人的姿态。

  “我不是来求你,你要清楚,今天小伦所以会跟他爸爸闹意见,一个人搬出去,你要负大半责任。”

  舒云这个寂寞、空虚而可怜的女人,到底是明理的,金嫂鄙视的目光,舒云谅解的待以诚挚。

  “多伦搬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金嫂看也不看舒云。

  “你要我做什么?”  舒云把一杯茶,恭敬的摆在金搜面前,坐了下来。

  在这个女人面前,金嫂有高一等的自尊,这个没念过书,却有一脑子旧观念的老太太,她实在觉得自己的人格,足以站在眼前这个作家上面。

  “倒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我刚才已经说过,今天小伦跟他父亲闹到这种田地,你是负大半责任的,打从小伦被你留在你这写什么小说开始,我们小伦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想,小伦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大概也清楚,这是用不着我讲明的。”

  金嫂故意停了停,鄙视的看舒云一眼。

  “小伦这孩子,有时候是非都不懂得分辨,关心他的人哪,他听不进他们的话,外人呢,他反而听得进。”

  金嫂蓄意的叹了口气:

  “也不晓得这个时代是怎么变的,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说了,前面我讲了,外人的话,小伦有时候反倒听得进,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去劝劝他,不要再跟他爸爸呕气,有什么事,搬回来好商量。

  那个孩子在家就不大吃东西,现在天也凉了,衣服他也没带多少,万一出个什么差错……”

  那份站得高人一等的人格与自尊,这时候也忘了保持,老泪一来,金嫂恢复了几十年的样子。

  “他被照顾惯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要钱没钱,要吃没吃,也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都怪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女孩,谈什么恋爱,伤都没好,就成天缠在一块。”  这会儿,金嫂忘了开始是在怪罪舒云,一股脑的把责任塞在罗小路身上。“这个恋爱一谈,惹火了我们老爷,逼着小伦把那姓罗的女孩送走,否则他就报警,也不知小伦中了什么邪,把姓罗的送进监狱回来,一句话不说,就整理皮箱,你看看,这是什么话,简直——简直——”

  金嫂伤心极了,掏出手帕,拭去老泪,缩缩鼻子,刚刚忘记保持的自尊与人格,又重新展露了,只是不再那么嗤之以鼻。

  “反正,这件事,你多少也应该负点责任,找到小伦,要他回家,不要再呕那个孩子气,叫大人难过。”

  “多伦现在住哪你晓得吗?”

  “我怎么晓得他住哪?”金嫂这会儿气焰又升不上来了:“我一个老太婆,大字一个不识,学校那么大,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怎么找?”

  舒云点了根烟,深深吸进一口。

  金嫂的自尊与人格,又随着旧道德张开了,不顺眼的把脸一撇。

  “这样吧,你先回去,找到多伦,我跟你联络。”

  “你可要劝劝他呀,不光是找到就好了。”

  “我知道。”舒云又喷出一口烟,点点头。

  “那我走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送走金嫂,舒云把身子埋进沙发,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烦恼程多伦,也烦恼被挨了揍就再没到台湾来的陆浩天。

  ☆☆☆

  找到了工商管理系的教室,一间间找,终于看到程多伦了,那张原本稚气,营养而红润的脸,令舒云吃惊的不敢相信,瘦干而黑,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搭了件短袖衬衫,已经是秋末了,纵使是白天,也是凉凉的需要件长袖薄衫罩着。

  这个小男孩,是金嫂说的,他被照顾惯了,没人提醒,连季节变了都不晓得。

  舒云摇摇头,心底一阵一阵的难过。

  等了有半个钟头之久,下课铃响了,舒云从走廊那头走到教室门口,夹在同学中的程多伦,走在最前面,步子迈的好快,像在赶什么似的。

  舒云轻轻走过去,走到急促的程多伦面前,站着。程多伦一抬头,手上的书,差点落了一地。

  “没想到,是不?”

  舒云微微一笑。程多伦是愣住了,这个曾经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种没料到,也没渴望的时候,幽灵般的出现,程多伦的感觉有震惊,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绪单纯极了。

  “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好吗?”

  有几个同学,擦身回过头,好奇的看。程多伦态度很稳,既不顾虑,也不忌讳,更没有不安,或任何从前那种遇事局促的样子。这个孩子长大了,像个男人了,舒云很惊奇的告诉自己。

  “可能来不及,我要赶到监狱去,今天是会客的日子。”

  “我只耽误你一点时间,那边会客时间是几点?”

  程多伦还没回答,舒云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没有表。

  “怎么样?”

  程多伦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吧。”

  上了舒云的车,到一家清静咖啡店,程多伦有一种好陌生的感觉,这种花钱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没来过了,进到里面,程多伦,发现自己竟有些局促。

  “喝什么?”  舒云放下皮包,轻柔的问。

  “咖啡。”

  “两杯咖啡。”

  交待了服务生,舒云坐正身子,脸上依然挂着轻柔的微笑。

  “你长大了。”  舒云又补了一句:“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伦没搭腔,只浅浅的笑笑。

  “有烟吗?”

  “怎么?现在抽烟上瘾了?”

  舒云掏出烟,程多伦抽出一根,先帮舒云点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浓雾,程多伦耸了耸肩。

  “烟瘾倒没有,只是有时候需要它,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忙碌占去了我大半的时间。”

  “忙着自立?”

  “我总该给自己自立的机会了,否则,我老是比别人晚长大一步。”  弹弹烟灰,程多伦凝视着烟灰缸:“不过,这样做会伤了我爸爸。”

  程多伦的确长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脸,那双变的深沉的眼睛,那紧结的眉心,怎么也找不到往日单纯、略带忧郁的样子。

  舒云静静的看着程多伦,最后那句会伤了我爸爸,叫舒云感动的要伸过手,去抚摸那长大的脸。

  “多伦,你真的长大了,而且,似乎比别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  程多伦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个代价,我付太大了。”

  程多伦点了第二根烟,半眯着眼,这个小男孩,连点烟的样子,都像个大男人了。

  “你晓得我搬出来的原因吗?”

  “晓得一点。”

  “是金嫂去找你的吧?”

  舒云点点头。

  “我晓得不是我爸爸。”  程多伦那张掩在烟雾后的脸,有一抹似凄凉的苦笑:“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纵使他心里盼望我回去,他也不会主动讲出来,尤其我是在那种情况下出来的。”

  “多伦,我不是说教,你觉不觉得,你这次出来,完全忽略了你父亲的立场?”

  程多伦喷出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你这问话,是在我刚搬出来的时候对我讲,我会很激动的拒绝回答,不过,现在,我冷静,也可以回答你了。”

  再吸了口烟,程多伦弹了弹灰。

  “人活在各种角度扮演各种角色,角色不同,立场也就不同。我爸爸是个好爸爸,他担忧我,关心我,重视我生活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问题是,他常常忘记,他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应该扮演一个二十二岁的角色。”

  程多伦的眉心,深深的打着结,紧紧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一个父亲的角色要求太高了,认识你的时候,我开始发觉,我爸爸给我的范围,竟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我的年龄是二十二岁,但伸展在一个甚至只有十二岁的空间。”

  程多伦抬起头,手心的力量,按压在餐桌面上。

  “罗小路逃狱的开始,我只是感动,只是歉疚,我每天从医院溜出来,企图劝她投案。可是,逐渐地,我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发现我很自然的接受了她,包括一向我看不惯的粗野举动,和她一句话一个他妈的讲话方式,我爱上了她。”

  程多伦看了舒云一眼,低下头,又抬了起来。

  “这种感觉,跟和你在一起时候,完全不同,小路实在是很纯的女孩,我们在一起,我明显的感觉我二十二岁了,她需要我给她力量。如果说,你令我成长,那么,小路使我成熟。”

  舒云静静的听,专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楚的听着。小路,这个好女孩,她帮助了自己解脱了一个沉荷的歉疚。

  “舒云,我讲了那么多,你能懂小路对我的重要了,不是吗?”

  “我了解。”

  程多伦重重呼出一口烟,眉心结得更紧,更紧了。

  “小路听了我的话,答应去投案,但她要求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里,我们要每一分钟在一起,我答应她了。事就这么巧,在小路两天后就要去投案的那天,我爸爸不给我一点妥协,他要小路马上投案,否则,他要报警。”

  “你为什么不要求你爸爸?你可以对他解释呀!”

  “我要求了,我得到的是一口回拒的答案,斩钉截铁的回拒。”

  “结果你送小路去投案了?”

  “被别人报警,罪刑是不堪想像的。”  程多伦冷冷的一笑:“最后我是送小路去投案了,在我爸爸规定的时间内去投案了。”

  “所以你就因此搬出来?”

  “我不否认当时我恨我爸爸这样威胁我,我一直欠着小路,她入狱,她割腕自杀送医院,然后逃出来,她揍了你,我骂她,从开始,我就欠着她,我欠她太多太多,而她要求我给她两天的时间,我竟不能做到,那时候,我真的恨我爸爸。”

  “你不觉得你这样搬出来,对你爸爸而言,是件不公平的事吗?”

  “单就小路的事来讲,是不公平了些。可是,前面我说过了,我爸爸给我的范围,比别的父亲窄了许多,在那个空间里,我永远只是我爸爸儿子,人生的舞台有多广?我真的要水远比别人晚一步长大?现在,你明白吗?我应该搬出来,我是在帮助我自己,也是在帮助我爸爸,我不要他那个已经二十二岁的儿子,却没有二十二岁的自治能力和信心,这些对一个男该来说,是他的财富。”

  舒云感动于眼前这个勇敢的男孩,他有他道理,一个合理而值得鼓舞的道理。可是,今天抱着的是怎么样的一份态度?那个日夜望儿子的父亲,他能明白他的儿子,他会感动,他会零涕,但是感动与零涕外,他还是他的儿子,唯一的独生子。

  舒云矛盾得厉害,要怎么做?到底怎么做?一个勇敢的可爱男孩,一个爱子心焦的老父亲,老天这个选择,你叫我怎么去区分?

  “舒云,不要提出今天邀我见面的目的,你清楚我出来的原因,现在几点了?”

  “六点五分。”

  “糟糕!”

  “怎么了?”

  “超过去看小路的时间了。”  程多伦不安而焦虑的眼神,舒云看得又抱歉,又羡慕那被爱得如许深的小女孩。如果陆浩天有程多伦重视罗小路的十分之一给自己,这世界,自己对它,再也没有任何要求了。天底下的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平衡?”

  “真是抱歉。”

  “没关系,好了,我得走了。”

  “这么急?我请你吃晚饭。”

  “不用了,谢谢,我还得赶去家教。”

  “你当家教?”

  “一、三、五和二、四、六,两个。”程多伦站起来,耸一耸肩:“早上我还有八十几份报抵要送。”

  “这样,不是太累了吗?吃得消吗?”

  “开始不习惯,现在很适应了。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再见!”

  “多伦!”

  舒云叫住了那个转去的背影,小心翼翼的想要说什么,却停在那,讲不出来。

  “还有事吗?”

  “你真的不考虑我今天来的目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

  “好吧,我不劝你了,你需不需要钱用?”  舒云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温柔、缓和,而尊重着男孩:“光靠两个家教和送报的收人,你够用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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