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舒云,——。” 站了有几秒钟,程多伦低头抚了抚手上的书,露出成熟、自立的笑:“不要再叫我回来,我会赶不上家教,现在的父母,对儿女的寄望都很高,请个老爱迟到、不负责的家教,他们会换人的。我走了,再见!”
舒云没再叫回程多伦,望着那瘦长的背形,快步走出餐厅的大门,一份感动,重重的敲在舒云的心坎上,舒云哭了。这个男孩,他长大了,他可爱得令人喝彩,而那份固执,却叫人心疼,心疼的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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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舒云不认识这个人,从衣着看上去,是个气派很足的绅士。
没等舒云开口,门口的人先开口了,很礼貌的。
“请问舒云舒小姐——?”
“我就是,你是——?”
“我姓程,是程多伦的父亲。”
程多伦的父亲?这倒叫舒云很意外,这个印象严肃而固执的长者,他到这儿来,显然是为了儿子,舒云侧开身子,引进程子祥。
“是程先生,请进,请进。”
“谢谢你,舒小姐。”
进了客厅,没等舒云开口,程子祥摘下眼镜,擦了擦额头的汗,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来意。
“舒小姐,今天来打扰你,实在很不好意思,多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今天来的目的——。”
舒云把热茶端上前,挂着对长者尊重的笑容。
“程先生,先喝点茶。”
“谢谢。”接过茶杯,程子祥一口也不喝,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我今天来这,想请舒小姐帮我个忙。”
舒云当然明白指的是什么,更明白这位老先生还不晓得他那个忠心老管家已经来过了。诚恳的点点头,舒云做出一脸不知内情的样子。
“程先生,你尽管说,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帮得上。”
“是这样——。” 程子祥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是我的家务事,实在不应该麻烦舒小姐,可是——,唉!”
“没关系,程先生,你说好了。”
程子祥感激的点点头,又是一阵叹息。
“多伦——,多伦他从家里搬出去了。” 程子祥抬头看了看舒云;“一个月了。”
“为什么?”
“他不满意我这个做父亲的。”
这问话,回答的那么简单,却隐藏着极大的伤痛,这一切,舒云全看在眼里。
“舒小姐,你是比一般人更了解人们的各种感情,尤其一个父亲对儿子。我就这么个儿子,我太太死的又早,我还寄望什么?或者我管他管得过严了一点,可是,他这么大了,很多道理,不须要说明,他该懂得,干涉他,限制他,这些不全都是为了他。”
舒云看到一张焦虑的脸,那张焦虑的脸,如果旁边没有人,他是会难过得落泪。
“舒小姐,不瞒你说,多伦认识你这件事,我很生他的气,而且,对你也很不谅解。”
“我了解,这没什么错,以先生的立场,这是必然的。”
“他跟你认识,我们父子发生了第一道鸿沟,很深的一道鸿沟。”
程子祥很难过,似乎也很懊悔。
“为了这件事,我打了他,打的……打的太重了。”程子祥回忆起来,内疚得眼眶都红了:“要是没有人拦,那次我真会失手打死他,其实——,他会犯那么大的错,也怪我——,我平时对他管的是太严了。”
这就是人类的感情,爱的深,责备深,一样的,懊悔起来也深。程子祥摇头,拍着自己的膝盖骨。
“这次,他爱上一个报纸通缉的逃狱犯,每天带着伤去陪那个女孩,学校又开学了,他什么都不管,我并不反对他谈恋爱,可是偏偏每次都那么不合常理。”
讲完,程子祥抱歉的抬头看了舒云一眼。
“尤其,居然对象是个逃狱犯,一十九岁的女孩,年纪轻轻不但坐牢,还能逃出来,真是好可怕的一个女孩,我能不阻止吗?我是他的父亲呀。”
“程先生,有件事你大概还不清楚。”舒云点了根烟,换了个坐姿:“你说的那个女孩,叫罗小路,是不是?”
“就是这名字。”
“程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家有一次遭小偷,是金嫂报的案?”
“对,有这回事。”
“偷东西的就是这罗小路。”
“哦?是她?”程子祥大吃一惊。
“罗小路是多伦的朋友,金嫂报了案,罗小路被判刑一年,多伦一直觉得很歉疚,在罗小路坐牢时,多伦时常带点吃的去看她,这次因为我,使多伦受伤住院,罗小路在监牢里知道了,冒生命的危险,割腕自杀,从医院逃出来,找人打了陆先生。”
舒云停下来,静静的看程子祥惊愕的反应。
“这样的一个女孩,你觉得她可怕?多伦对她的歉疚,她对多伦的感激,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有那么深挚的诚恳,发生爱情,是很自然的。当然,你阻止他们有你做父亲的理由,但有时候,大家处的情况不同,这方的理由,用到那方,中间的错误,会弄得多糟,根本不是某方能想得清楚的。程先生,我这样说,不晓得你是不是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子祥一句话也没说,一次又一次的拿下眼镜,一次又一次掏出手帕,一次又一次的去擦眼角。
“多伦是个善良、单纯的男孩,罗小路也是个好女孩,你知道吗?程先生,多伦逐渐像个二十二岁的男孩了,这都是罗小路直接间接对他的影响。”
程子祥擦了最后一次眼角,懊悔而带着近于恳求的目光抬起头。
“舒小姐,今天你这些话更增加了我许多的懊悔,可是,我,我不能去求我儿子呀!我是懊悔,可是,我能找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做的过分了,请他原谅,回家吧,别让我这个老爸爸日夜不能安睡——?”
又是一眶老泪,程子祥激动的也顾不得掏手帕了。
“舒小姐,你总是他的朋友,由你出面去要他回家,比我自己——,总是适合一点,今天我这样来打扰,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无论如何,请你要帮我这忙。”
程子祥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
“这是我两个礼拜来,打听到的地址,多伦就住在这,我自己——,我——,我想,舒小姐,就麻烦——。”
程子祥话讲到一半,电铃响了,程子祥停下来,舒云往门口看看,站起来。
“坐一会儿,程先生,我去开个门。”
门开了,出了一个意外,惊讶和尴尬场面,那简直不能形容了。
进来人是谁?
是金嫂,那个忠心的老管家老仆人。
程子祥握着纸条,镜片后还透着潮湿的红丝,那只握纸条的手,弯弓着,像一个犯案被逮到的人。
舒云也是尴尬的,为难而不知该怎么办的好,刚才,对程多伦出走,为顾及程子祥的尊严,故作一无所知,金嫂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却这时候钻来,老天!这是多难收拾的一个场面?
而金嫂呢,她的手几乎没地方放了,两只小脚,伸直站在那,笑也不是,打招呼也不是,看看程子祥,看看舒云。
一片静默后,程子祥干咳了一下。
“金嫂,找舒小姐有什么事吗?”
舒云还来不及阻止,那个忠心,即没什么脑子的旧式女人,结结巴巴,抢先了一步。
“来看多伦有——有没有消息,我前几天来——。”
舒云急坏了,一口打断金嫂的话。“哦,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碰到金——。”
程子祥放下一直弯弓的手,看了看纸条,放回口袋,又是一声干咳打断了舒云的话。
“舒小姐找过多伦了?”
舒云望了金嫂一眼,点点头。
“他不肯回家?”
舒云真不忍心回答,这个盼子心切的父亲,他连儿子住的地址都打听到了,告诉他,程多伦不肯回家,老天!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答案啊!
“今天打扰舒小姐了,真是很不好意思,我公司里还有点事,我——。我先走一步了。”
程子祥走了,望着那个抱着希望来,却背着失望,沮丧与更加的难过和伤心而离去的身影,舒云的眼泪,已经禁止不住了。
正如程子祥说的,感情分好几种,但,有哪一种比一个已经懊悔,在殷切盼望儿子回来的父亲,更令人心碎、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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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考虑了很久,舒云知道再去找程多伦,一切也都属枉然,那孩子固执犹如一面铜墙,如果他搬出去,纯为与父亲赌一口气,劝说与开导也许还能动摇他,但事情不是这么单纯,他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是那么令人赞赏,舒云觉得,再去劝他回家,简直是件冷酷而不谅解的行为。
但,程子祥那份盼子的心情,使得舒云无法坐视。
如果有一股力量能使程多伦愿意放弃自己的固执,这是唯一可循的途径,有这股力量的人舒云晓得、是那个自己一直很欣赏,现在正关在监狱里的罗小路。
这是个办法,可是,中间又出现了困难。
程多伦说,只要是探监的日子,他都会去看罗小路,很显然,自己没有机会去见罗小路。放弃这个可以一试的办法吗?
舒云点了根烟,闭上眼晴。
烟烧去了半节,舒云张开眼,走到电话机旁。
“喂,程公馆吗?请问金嫂在吗?”
“我就是,哪一位呀?”
“我是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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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嫂坐在这不及三个榻榻米的小房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难过的几乎是嚎啕大哭了。
“这么没良心的孩子,从你出娘胎,一张红红绉绉、丑兮兮的难看相,到现在长的这么高、这么大、这么俊,哪天不是金嫂给你弄吃弄喝,金嫂算是一寸一寸给你捏大的。”
金嫂愈说愈难过,眼泪、鼻涕希沥哗啦的。
“你倒是一点良心也没有,一走就是一两个月,哪想到还有个金嫂?”
程多伦坐在金嫂旁边,安慰的拍着金嫂,一方面不停的看钟,今天是探监的日子,金嫂怎么偏偏选今天突然出现,金嫂再不走,时间就错过了,程多伦急的慌,又不能开口。
“看看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小的连转个身都嫌困难。” 金嫂不满意的四周看:“这一两个月、你就呆这里呀?怎么住哦。”
“不错呀这个地方,房租又便宜。” 程多伦笑着说心里却急得一塌糊涂。
金嫂又不满意的脸一撇。
“不错?亏你也讲的出来。”
两只小脚从地面蹬直,金嫂走过去打开带来的一大包东西,里面全是吃的苹果、水梨、罐头、奶粉、洋火腿、烤鸭、鸡蛋应有尽有。还有一盘热气直冒的炒猪肝和清炖土鸡汤。
“先把炒猪肝和土鸡汤吃了,都还是热的呢!”
看到那么一大堆吃的,程多伦马上很高兴的想到罗小路,但一听要吃猪肝和鸡汤,程多伦就凉了半截,老天爷,今天哪还赶得上去看罗小路?
“金嫂!我,我今天还有点事!我想……我想……”
金嫂理也不理,端上猪肝和鸡汤,摆上汤匙和筷子,就把程多伦往椅子上一按。
“有事也得吃。”
“可是——金嫂,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程多伦才要站起来,又被金嫂按回去。
“不要啰嗦。”
“金嫂,我晚上再吃,现在我真的要出去——。”
程多伦话都没来得及说完,金嫂一屁股坐在床上,哭了起来。
“我就说你这孩子是没良心,一知道你住这,就赶着杀鸡炖汤,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就提着大包的东西等在门口,站了一两个钟头,哦,见不到两分钟,你就不耐烦,就要出去。”
杀鸡炖汤,大气没喘一口,站了一、两个钟头,这都是事实。程多伦不吃东西要赶去看罗小路,金嫂那份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女孩的伤心,也是真的。但,最重要的,金嫂有重大的任务:阻挡程多伦去探监,因为舒云正在那儿跟罗小路谈话。
“我金嫂白疼你了,每天想你,想的连胃口都没有,你哪当回事?见我不到两分钟,就不耐烦,就赶我走,就——。” 金嫂又嚎啕放声了:“好吧,既然你要赶我走。我还留什么呢?我走好了,我走好了。”
说着,金嫂抬起袖角,边擦泪,边假装往门口走。
程多伦被这个动作急坏了,一步踏到门前。
“金嫂,金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
金嫂知道自己居上风了,一个劲的往门口钻,袖角还擦呀擦的,跟真的一样。
“你也别挡了,我走就是了,算我金嫂不识相,人家长大了,哪还需要我金嫂这个老太婆。”
“金嫂——。” 程多伦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唉,金嫂,你别哭嘛,我不走,我陪你,我把鸡汤喝了,好不好?”
扶着金嫂重新坐回去,程多伦决定今天不去看罗小路了,最多下次去时,挨她一顿脾气,夹几个他妈的和大白痴,这总比叫金嫂伤心的走,好多了。
☆☆☆
罗小路隔着一层玻璃,看到的不是程多伦而是舒云,程多伦没来,为什么她突然出现?罗小路脸色难看极了。
“很惊讶吗?”舒云友善的微笑。
“你来干什么?”罗小路斜吊着眼,口气十分不友善:“谁叫你来的?”
“没有谁叫我来。” 舒云还是友善的笑着。
“没有人叫你来?” 罗小路质疑的看着舒云:“不对吧?程多伦今天怎么没来?”
“多伦跟金嫂碰面有点事,所以——。”
舒云的笑容还挂着,话都没讲完,罗小路几乎是咆哮的叫起来。
“他跟你还有来往?”
“别误会,是我去找多伦的。”
多伦,多伦,自己都没这么叫过,这个老女人,叫的多亲蜜,无耻的大白痴,他到底跟这个老女人还维持着什么样的关系?
“哼!” 罗小路的坏脾气又来了:“你当然可以找他,什么人都可以找他,尤其是你。”
罗小路把“你” 说的特别重,目光中,充满了愤怒与鄙视。
“你们有深厚亲蜜的交情,你高兴找他,他高兴找你,都非常理所当然,你回去告诉他,请他以后不用再来了,我很识相,对于老情人重修旧好——。”
“小路,你误会深了,根本——。”
罗小路根本不给舒云说话的机会,一张涨红的脸,眼中露出仇恨的光,持电话的手,微颤着。
“用不着解释,那是你们的事,我没兴趣听,现在你可以滚蛋了。”
“啪” 一声,罗小路把电话重重一放,转身调头就走,舒云没料到罗小路会来这一招,隔着玻璃,急的大叫罗小路的名宇。但,一切都枉费了,罗小路的囚衣消失了。舒云觉得脑子一片浑浊,怎么把这件事处理的这么坏?很单纯的一件事,竟被自己搞的如此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