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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上的月亮  第6页    作者:玄小佛

  舒云又抽完了一根烟,拧熄烟头,没有去看程多伦,手无力的朝门外一摆。

  “你回家去,今天我不想写。”

  “发——,发生了什么事。”  程多伦胆怯、担心、关怀的问,没有朝门口走,本来要辞掉工作的事全忘光了。

  “你回家,没什么。”

  不再理程多伦,舒云埋首于今晨那个足以杀死自己生命的电话,已经通红的眼眶,又翻腾起一片哀痛。

  “明天你再来,帮我把门带上。”

  这句话,程多伦晓得自己无法再停留了,而心底的焦虑与关怀像一座巨石,压得程多伦提不起脚跟。

  极度勉强的走到门口,程多伦不放心的回过头看了好一会,才伸手去开门。

  “你回来。”

  程多伦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到舒云,看到一抹挽留的眼光,还不敢确定。

  “你是说我可以留下?”

  “陪我聊聊吧,我害怕这个空屋子。”  舒云点了一支烟:“你留下,我不是一个能够处理寂寞的人,尤其在我情绪恶劣的时候。”

  一种被需要的喜悦,暂时冲去了程多伦满心的憔虑与关怀,程多伦重新带上门,走回来。

  “你坐。”

  程多伦在对面坐下,焦虑、关怀的搓着手,等待着知道造成舒云情绪恶劣的原因。

  “我很怕寂寞,所以平常你到这儿来,随时会听到我放唱片。我不能一刻没有声音在我耳边,我讨厌黑色、阴沉、冰冷,这就是我的屋子,到处是看起来很温暖的黄色系统。”  舒云摇摇头,对自己苦笑:“现在音乐和这屋子温暖的颜色也帮助不了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  程多伦迫不及待的望着那双哭红的眼睛。

  “我实在不懂男人的感情。”  舒云又是一个淡淡的苦笑:“他享受你给他的爱,享受你给他的开心、担忧、思念、期待、渴望。但,他什么也不给你的,你用了全部生命,他表现的,依然是游戏人间,依然是玩世不恭。这些都无所谓,谁叫我这种女人毫无条件的付出一切。我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疯了似的爱上他,他愈不在乎,愈不重视我的存在,我愈狂热不可自拔,也许人类根本上有着愈得不到的愈要争取的劣根性,人就是这样吧,几年的时间下来,感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加深、成长,一直到现在的离不开他。”

  “是那个姓陆的?”程多伦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从开始我就错了,他永远不诚恳的感情,永远同时拥有几个女人而连骗都不骗我的态度,但,我却妄想有一大他要娶我。其实,我晓得没有那一天,他是航空驾驶,今大飞这儿,明天飞那儿,伤害女人的感情对他来说,容易得像踩死一只蚂蚁,上了飞机,再不找你,你又能怎么样?哼。”这次苦笑,舒上眼里有泪:“大概这些女人,他算是最可怜我吧,本来今天他的飞机要来台湾,一大早接到他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不来了,昨天结婚了。”

  “结婚了?”  程多伦说不出来有多么愤怒,有多么想揍人的冲动,而另外,却有一股不该有的高兴在那跳跃。

  “他一直住在香港,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香港那边那个女孩,只是我没想到,他突然会结婚。”

  舒云一双手掩着脸,头仰靠在沙发背上,半天不说话。程多伦从沙发上站起来,想走过去说点什么,又不知所措的坐下,木木讷讷的,总算想到一句可以说的话。

  “我给你倒杯水好吗?”

  “帮我倒杯酒。”

  “酒,哦,好。”

  慌慌张张的倒了满满的一杯,发觉太满了,但又不能再倒回去,程多伦只好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

  “酒,酒来了。”

  极度悲伤中的舒云,拿开掩着脸的手,看见程多伦端酒的傻样子。忍不住爆出一串笑声。

  “哪有人倒酒倒那么满的?我接过来一定会倒出来。”

  “我——,我太紧张—一。我——。”  程多伦不敢笑,怕稍一震动,杯里的酒就会溢出来,但,舒云的笑声叫程多伦开心极了:“我去倒掉一点。”

  “你会喝酒吗?”

  “会。”  程多伦会喝酒,天晓得的!

  “你先喝掉一点。

  咕噜、咕噜,这个谎说得程多伦眉都不皱,一口气喝去了有三分之一,整张脸,像从染缸里捞起来,通红通红的。程多伦勇敢而又得意的把酒杯递过去。

  “现在不会倒出来了。”

  接过杯子,舒云带着笑意喝了一口,身子斜依着程多伦红得一塌糊涂的脸。

  “说谎的孩子。”

  “没有,我真的能喝,只是——只是我喝了脸就红,没骗你。”  程多伦极力的争辩,脸更红了。

  “我曾经一个人一口气喝掉一瓶酒,罗小路可以作证。”

  “哦,喝的是什么酒呢?”

  “啤酒。”  程多伦窘窘的降低嗓门。

  “你晓得这是什么酒呢?”

  “不晓得。

  “Gin。”

  对酒根本没有概念,但,程多伦猜想那一定是种烈酒,否则才那么两口,胸口就开始烧,浑身火辣辣,头也轻微的打着眩,有一股什么要冲出来似的,这感觉很奇妙,飘飘的、恍恍惚惚的,视觉接触到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层诱人的轻颤。跳动。

  “它——,很烈吗?”

  “很烈。”  观赏的望着程多伦,舒云一口把杯底喝光。

  “你真能喝。”  舒云真美,她蒙雾般的眼睛,浮雕的鼻脊,忧郁的唇角,沉悒的神情,程多伦感觉这一切都在轻颤和跳动。

  “今天陪我聊天,我们不写东西了。”  舒云有些不稳定的站起来,走到屋角,放了唱片,屋里的气氛,立即改变了:“你会跳舞吗?”

  “会——。”  程多伦觉得自己在飘了,语态已经失去平衡:“会跳不太漂亮的舞步。”

  这是支快节奏的音乐,刺激而充满活力。舒云跳起来了,扭动着身躯,忘却了陆浩大那致命的电话,忘了年龄,忘却屋外的世界,忘却了一切。

  音乐由快变慢,由慢变快,停了又换,换了又停,跳跳喝喝。持着杯子,喝到底就往地上摔;发出破碎的爆烈声,舒云就疯狂的哈哈人笑,程多伦也浑然的跟着笑。

  跳着、笑着、喝着、摔着、转着。舒云跳到卧房,抓了条面纱盖在脸上。又把自己一顶法国斜女帽套在程多伦头上,两人边跳边笑,很容易的又造成爆笑声。

  舒云这三十岁的女人今天花样多极了,一下长裙,一下短裙,一卜礼服,一卜短装,毫不回避的在酒意迷糊的程多伦面前更换,又拿出十几条男人的领带,一条结一条,结得长长的,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哈,那个坏男人想这样弄死我,你说嘛,是不是滑稽,笑死人了,哈——。”

  “滑稽死了,哈——,笑死了。”

  舒云打开衣柜拉出一只抽屉,哗地,倒翻了一地男人的内衣裤。衬衫,舒云抓起一大把,拿了剪刀,在程多伦面前。

  “我们来剪这个男人?”

  接过剪刀,你撕我剪,碎了一地。俩个人笑呀跳的,又从厨房疯出客厅。

  白天就这样疯过去了,夜从四面八方爬进来。

  累了,俩人都跳累了,音乐不会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唱片换成录音带了。舒云斜躺在地毡上,满脸的汗,薄衫有些透湿,程多伦在隔着一步距离的地毡上躺着。舒云透湿的胸口起伏不匀,一个刚懂得神驰女性的男孩,尤其在些许的酒意中,这是叫人荡漾的时刻。程多伦半撑起身子,红着耳根,胸口跳着,手指头陷在柔软的地毡纤维里。

  “你想吻我吗?”

  程多伦深深的吃惊听到这样奇怪而满是诱感的话,手指头陷在地毡里,动也不敢动。

  “我——。”

  “不要撒谎。”

  程多伦姿势不变的撑着,额头汗粒成串,如春天争先恐后萌发的芽苗。

  “过来。”

  汗一颗一颗落在地毡上,程多伦有些清醒了。

  “吻我。”

  舒云闭着眼,胸口个匀的起伏,程多伦移动了身子,缓慢的、慌乱的,靠近了舒云,程多伦生疏毫无准备,毫无一点认识,低下头,发抖得厉害。

  舒云突然张开手臂,钩住程多伦的脖子,抚摸程多伦滚烫的脸颊,和颤动的肩。

  第四章

  父子对站着,这是清晨五点正,爸爸程子祥怒不可遏的抖着,穿着晨袍,儿子程多伦,羞惭、恐惧及尚新鲜的记忆沉浮交织着,额角覆着发丝,衣领有点歪斜。

  “你怎么解释。”

  对站了有十来分钟之久,程子祥沉重的发出声音,十分疲倦,从昨夜就坐在客厅,一个五十多岁的父亲对儿子的等待,带着焦虑与担心,这份疲倦是加倍的。

  程多伦没开口,低着头。

  “说话!你怎么解释!”  程子祥咆哮的大吼。

  程多伦震吓了一下,又低下头。

  “你回答!”

  “我——住在别人家。”

  “我晓得你住在别人家,住在什么人家?”

  程多伦没回答,程子祥朝门外一指,脸色气得发白,咬牙切齿地。

  “我来告诉你,住在那个三十岁还不结婚的女人家!”

  这句“三十岁还不结婚的女人”程多伦听过,突然,程多伦瞥见门角金嫂紧张的躲在那。从没有一刻,程多伦恨一个人恨得这么厉害。

  “我费尽心力来讨好你、软化你、感动你,就是要你辞去那个工作。你狠,你比我厉害,你变本加厉,一不作,二不休,你把爸爸放在什么地位?

  你把这生你、养你的爸爸放在什么地位?”

  程子祥气极败坏的,声音震动得足以叫醒左邻右舍。

  “你书是怎么念的?你还懂不懂做人的原则?

  半夜住在一个未婚的三十岁女人家,大清早狼狈的翻墙进来,你讲,你做出什么无耻的事来了!你这个孽种!你这败种!闹出事来你要不要你爸爸做人!”

  程多伦一句话也没吭,酒意早已清醒,夜晚的行为,父亲这样的责骂,程多伦无言以对。

  “我程子祥造什么孽呀,养你这种儿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

  话才说完,程多伦的脸颊,结结实实接了一巴掌,打得两眼昏黑,倒退数步,还没站稳,第二巴掌又打上来了。躲在屋角的金嫂出来,拦在父子中间,这个老太婆平常瘦干干的,这时刻却蛮有力的。

  “老爷,有话慢慢跟他说,别发脾气,别——”

  “你给我站开,我今天不打以后就完了,你给我站开,今天要打死这个畜生。”

  老太婆终归是老太婆,程子祥一推,金嫂连退带跌,再也插足不上了,只有站在旁边焦虑的跺脚。

  “畜生,你这畜生!”

  巴掌、拳头,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又正好到火头上,打起人来是会出人命的,鲜血从程多伦的鼻孔、嘴角流出来,金嫂吓坏了,顾不得什么了,瘦干干的身于,又再进来。

  “老爷,你快停手,会出人命的,他小不懂事,打个教训就好了,老爷!你这会出人命的。”

  “你走开,今大就是要打死他,打死这败种。”

  “老爷,快停手,真要出人命的。”

  金嫂不顾一切,死抓着程子祥的双手。

  这边,程多伦肌肤上的痛楚已经掩盖了原有的羞惭,反抗的意识在痛楚的肌肤里扩张,但,程子祥另一只手仍击了过来。

  “老爷,就饶他这次吧。”

  金嫂愈来愈有力了。程子祥已经满头大汗,拳头用力过猛,也有点酸痛,经金嫂这么没命的使劲往后推,终于被拉开了。

  “你给找滚,马上给我滚!滚!滚!”

  拭去脸上的血痕。程多伦在程子祥疾声中倒退了几步,并没有离去。

  “滚!”

  这声悠长的滚,程多伦再也留不下了,手上沾着湿漉的血迹,转头就往客厅大门走。

  拉住程子祥的金嫂,一看不得了,三步并一步,使着牛劲拉住客厅大门。

  “多伦,老爷说气话,你怎么当真走?快给老爷说下次不敢,请老爷原谅。”

  “金嫂,你站开,让他走!”

  “老爷,打过就算了,真叫他走。让他到哪去。”

  “随他爱到哪就到哪。我不认这个儿子了。”

  “金嫂,别拦我,让我走。”  程多伦肌肤的痛楚,自尊的无地自容,纵使出了门没着落处,也要出去了。

  “老爷,看在太太的份上。饶他一次,叫他一个人在外头没着落处,太太晓得了要有多难过。”

  金嫂死命的挡着大门,哀求着。

  并不是金嫂这番话打动了程子祥,相依为命,叫儿子滚也只是一时的气话。但,话既说出来了,又不好收口,现在金嫂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程子祥表面上必须做个态度,而嘴巴上也就顺着金嫂的话不再说什么了。

  “哼!”

  丢下一声哼,程子祥头也不回,上楼去了。

  金嫂身子仍抵着门,心疼的摇着头,二十多年来,一手带大的,这份感情,怎么也抹不去。

  “唉,多伦,你怎么这么糊涂!”

  “别管我,让开,我要走!”  程多伦僵硬的坚持着。

  “你这就不对了,做错了事,责罚你一顿,这是做爸爸的责任,现在他让步了,你还要怎样?”

  金嫂紧紧靠着门,一点也不放松:“爸爸终究还是爸爸,生你养你,打归打,他心里比你还痛,二十多岁的人了,这点你总该懂得,马上就是个大学毕业生了。不用我这个不认识字的金嫂讲道理给你听吧?”

  肌肤的痛楚逐渐减去,羞惭在冷静中开始回来,程多伦不再僵持,站了好一会儿,跌坐进一张沙发上。

  金嫂确定程多伦不会离家了,赶忙进去拿了药箱,掏出棉花、纱布、红药水、消炎粉。

  “不要管我。”

  程多伦一把挥开金嫂拿着棉花的手,看也不看金嫂,头靠在沙发背上。

  “金嫂是不想管你,不过你爸爸明天看你没上药,他要难过死了,我是为你爸爸擦的。”

  “金嫂,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信任你。”程多伦抬起头,愤怒的盯着金嫂:“今天的祸全是你闯的,你凭什么把她是个三十岁的女人,没结婚的事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多嘴!你不啰啰嗦嗦,你的日子过起来会难过是不是?”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到这地步,金嫂做那件事不都为你着想,唉,好了,要骂金嫂待会儿再骂,先擦药。”

  金嫂抓着棉花,硬擦去程多伦鼻孔、嘴巴上的血痕,换了几次棉,才开始消炎粉呀红药水的上。

  “真是糊涂,唉,那女人也真是的——。”

  “金嫂,你闭嘴,不明白原因,请你不要批评。”

  “好,好,好,我不说话,我不说话。”

  才讲完不说话,隔不到三十秒,金嫂那张口又开了。

  “我早说过了嘛,女人到了那个年纪还不结婚,找个人帮忙什么不好找,找年轻男孩,那还会存什么好心眼,果然嘛  ,就这么明目张胆把你留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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