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外响起高呼的声音,雷家安朝玻璃门看出去,两位同事朝她办公室走来,合力抱着一个纸箱。
她心沉了一下,猜到纸箱里的东西可能是什么。
果然,纸箱上贴着的宅配单据,寄件人写着——“娄南轩”。
最后,他仍然选择逃避,连见她一面也不肯……
她压抑着几乎崩溃的心绪,平静地看同事因期待而发光的面容,他们并下知她内心的煎熬。
这个纸箱,让他们的等待有了结果,却宣告她的爱情已到终点。
同事小心翼翼地将纸箱拆开,取出一层又一层的防震填充物,最后取出三个黑漆木盒,木盒上以篆体刻着娄南轩的名字。
打开木盒,揭开黑色绒布。
“哇……好美……”同事将作品轻轻捧高,就着卤素灯观看。
办公室外的同仁渐渐围过来,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发出赞叹声。
“天啊……是敦煌的飞天……”
灯光照映下,作品中的仕女没有翅膀、没有云彩,透明披巾却仿佛正乘风,一波一波翻飞飘舞,流畅,具韵律感。
运用玻璃热融后的流动速度营造出的浮动效果,栩栩如生,衣物的波纹雕刻得致圆润,仕女神情温婉庄严,作品完美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雷家安不禁感动地红了眼眶。这是她心爱的男人一刀一刀凿刻出来的作品,她可以想象他在灯光下,凝神专注地修饰每一处细节的背影!
心无旁骛,力求完美。
“你们不觉得这三尊仕女的容貌都跟总监很像吗?”
“真的耶……”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比对。
雷家安仔细一瞧,的确有些神似……
她的嘴角勉强往上弯,心中的凄楚更显浓烈,她不知该如何解读,他究竟爱她不爱?
“总监,这作品可以先暗盘预定吗?我想收藏。”
“我也想……”
雷家安收起私人情绪,难得的拿出主管威严。“别吵!先拿去保险箱放,请摄影组拍摄完将作品照片送到印刷厂,赶发第二波的文宣。还有,这些都是非卖品,展完要寄回法国的。”
“是喔……怎么这样……”一群人满脸惋惜,鱼贯走出她的办公室。
一名留下来的同事收拾桌面上的纸箱及垃圾,雷家安眼尖地瞄到纸箱外的货运单据上有几个熟悉的字。
“等等,这个留着!”她将纸箱抱来,单据上的寄件地址写着!“南投县”
她捣住心脏,再次确认地址,果然没错。“他回来了!”
她欣喜乍现,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边往外走边跟同事吩咐。“我下午请假,有急事打我手机联络,不、那里收不到讯号,打这支电话,不对,要用传真的。”
她兴奋地有点语无伦次,匆匆写下几个号码递给离她最近的同事,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往电梯。
电梯到达地下二楼的停车场时,她急忙钻进停在电梯旁的车子里,重重踩下油门,激动地在车里大叫。“YA!”
雷家安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的车阵里钻动,只怪路上车子太多,不然,她可以飙得更快。
一路奔驰到娄南轩的住处,她又想两阶一步地跳上去,忽然想起上次惨痛的经验以及娄南轩的叮咛,她按捺下心急,一步一步小心踩好。
走完最后一个阶梯时,看向木屋。
她,愣住了。
厚重的木门上那绕了几圈以大锁扣住的铁炼仍在,已泛起铁锈:左侧的花圃空空荡荡,看得出植物被连根挖起,不知移植到何处.,门庭前因久未整理而杂草丛生,一切的荒凉都显示——这间屋子久未住人。
雷家安不死心地走到工作室的玻璃窗旁,捡起一块菱形的石头,在玻璃窗上敲出一个小洞,从洞口往内探去——
不见了,里面的工作台、书架、电热炉都不见了,整个工作室都已搬空,连张纸屑都没留下。
她腿一软,扶着墙面缓缓地蹲下来,忍了几秒,眼泪才奔流而出。
他走了,真的走了,彻彻底底地走了……
虽然,会有这样结果的预感已在心底盘踞数月,但是,她从不是个悲观的人,事情未到最后,她不会先搬一堆石头挡住自己的路。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
天色已渐渐转暗,她蹲得腿麻了,眼泪干了,努力撑起膝盖,捏捏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脚,然后,慢慢步下阶梯,将车掉头,回到台北。
她没有回到办公室,也没有进到自己的家门,却按了陆茜文的门铃。
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或是一个简单的指令,让她可以依循,让她可以在脑筋一片混沌下,不至于瘫成一团烂泥。
门打开了,陆茜文即使在家工作,也仍穿着上班时的俐落套装,给人又专业又信赖的感觉。
“借我靠一下……”雷家安说着,人便往陆茜文身上靠。
陆茜文直挺挺地站着,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就这样静静地偎着。
只有娄南轩的事会令雷家安如此无助,陆茜文猜到了可能的结果。
“他在法国生活那么多年,你说还有栋房子,他总要出现的。”陆茜文说。
趴在她肩头的雷家安静静听着。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是遇弱则强,遇强更强,别告诉我才遇上这点难题你就打算放弃。”
雷家安张开了眼睛。
“没什么好怕的,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充实很精彩,无论在哪里.而且就算在法国成天无所事事做个贵妇,以婉辛每年为我们理财的获利,你也不用担心没饭吃。”
雷家安离开陆茜文的肩膀,望向她,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从绝望的谷底又看见了一丝希望。
陆西文朝她笑了笑。
雷家安也笑了。“你就不能让我多靠一会儿?”
“帮你省钱哎,别忘了我的工作是以小时计费。”陆茜文伸长了手要钟点费。
雷家安笑着往她手心一拍。“记帐。”她的心境因为陆茜文短短的几句话而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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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南轩从敦煌回到台湾,两个月的时间全投注在创作上,吃、睡都在工作室里。
一种几近疯狂的创作方式,简单的食物补充体力,短暂零碎的睡眠,脑中想的全是如何让作品达到完美。
他没再想起雷家安,逃避似地在心底以一只厚实的铁箱死死地封锁住那个身影。
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四处游历的生活方式,从未面临如此难舍的分离。
也许他薄情,牵挂就等同牵绊,心头摆了一个人就增加了重量,就会拖慢了他行走的速度,改变他飞行的方向。
也许他自私,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他急于摸索的未知,他不想停下来,他的生活蓝图里没有“甜蜜的家”的画面,亲人的离去让他不想再触碰这不知何时会令人整个崩离的情感。
其实,他只是懦弱……
爱,带给他的不是勇气,而是脆弱。
完成作品后,他将所有工具寄回法国,将作品寄给“贝尔国际艺术”,然后最后一次回视这处处充满雷家安身影的木屋,毅然转身离开。
一年。
娄南轩从亚洲到中东,又从中东到非洲,再从非洲飞往欧洲……
他孑然一身,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就像他以往寻找创作素材的旅行方式。
不同的是,他的心无法安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股拉力催促他回到台湾。他愈是抗拒这股力量,愈是走向离台湾更远的国度,那种失落感便更浓。
月下、滂沱大雨中、餐馆落地窗映出的身影,益发感觉自身的飘零。
此时,他站在义大利米兰街头,他感到茫然,不知为何会来到这个城市?他似乎是跟着一位衣着鲜丽的妙龄女子一同下了火车。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红灯、绿灯已经不知变了几回,他不知自己要何去何从。
他感到疲累,长时间和自己内心拔河的疲累。
忽地,他被人从背后轻撞了一下。
“啊……”他的耳边传来一声低呼。
娄南轩转头见一名女子跨出入行道,弯身想捡回从纸袋落出的番茄。
快及腰的长发,背影纤细窈窕,身穿驼色大衣,领间围了一条鲜红色的披巾,不知怎的,他脑中浮现那次雷家安搭起帐篷边哼歌边擦拭地面,从帐篷里倒退出来的身影,画面清晰鲜明。
他摇摇头,都一年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记性居然这么好。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瞥见一辆红色跑车急驶而来,而那女子浑然不知危险逼近,蹲着身又往前跳了一步——
“小心——”他心猛然一缩,明知冲出去十分危险,他仍毫不考虑大步跨向前,将那名女子拦腰抱了起来,急急转身想回到人行道。
“叭——叭——”尖锐的喇叭响起,他虽护住了那名女子,但自己却未完全闪过,手肘被急驶而过的跑车后视镜给冲撞了一下。
他不觉得疼痛,也没听到周围的行人对驾驶的指责以及女子道谢的声音,他的眼中闪过的是那天大雨,雷家安浴血的画面……
就在他与死神擦身而过的时候,在最危急的千分之一秒间,他后悔了,后悔在雷家安告诉他“我爱你”的时候,没有勇气回应,没有对她说出那三个字。
“先生,你要不要紧?”那名女子见娄南轩动也不动,不知有没有撞伤哪里。
他终于回过神,朝她笑了笑。“没事,谢谢你。”
一直困在他心中的结突然就这样打开了。他怎么会笨到以为离开她就能回到以往的生活轨道?
这一年来他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模样?他连创作的动力都没了,一心只想遗忘那个如魔女般盘踞不走的身影。
他为什么不坦白承认,承认他想念她、爱她,这是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他真的是笨蛋,他到底在抗拒什么?
一年了,他早该认清,这是逃不了、避不掉的事实。
或许有一天他仍要尝到死别的痛苦,但是,生离又何尝好过?
娄南轩突然仰头大笑,笑自己的自我欺骗,笑自己的愚蠢至极。
现在,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路该往哪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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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南轩到达巴黎,走进阿贝沙的艺廊。
阿贝沙正与一位客人激烈地对谈,语气和缓但表情难得显现出不耐烦。
他的EQ极高,交际手腕也以以柔克刚着称。
娄南轩放下背在背后的行囊,好整以暇地斜靠在柜台,看阿贝沙如何打发一个纠缠不清的客人。
“他已经一年没送新作品过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下辈子!”阿贝沙以着夸张的手势表示他的激动。
一直到客人终于放弃地离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咒骂一声:“该死的!”
娄南轩露出微笑,虽然嘴角的幅度被隐于满脸的落腮胡中。
阿贝沙送走客人,一转身,见一个流浪汉靠在他雕工精细的古董檀木办公桌旁,火气立刻冒了出来。
“你!”他一箭步过去,才火药味十足地说了一个字就整个人愣住了,慢慢地一道酸呛从鼻腔往眉心窜去。“你、你……你……”
“那个该死的不会刚好指的就是我吧?”娄南轩挑眉问他。
“你……”阿贝沙一时承受不了这惊讶,仍旧“你”个不停。
“一年不见,你的词汇似乎变少了。”娄南轩笑道。
“你死到哪里去了!”阿贝沙终于找回舌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扑向娄南轩,紧紧地抱住他。
“喂,需要这么夸张吗?我们以前不也经常半年、一年不见的。”
“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年来过着、过着你们中国人说的水深火热的日子,每天被问你作品、行踪的人逼得快想关门不干了,你倒好,一个人轻松快活,都不想想人家怎么担心你、挂念你……”阿贝沙百般委屈地哭诉。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挂记我,想出现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狠心,没良心……说不挂记就不挂记……”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娄南轩实在抵挡不住他的眼泪攻势。
其实,娄南轩也从未像这一次如此疲累,他只想找个地方落脚、休息,整理一下自己,然后回台湾见雷家安。
“我好累,想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给我屋子的钥匙吧,车子的顺便给我。”
阿贝沙终于从娄南轩的胸前站直身来,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亮。“房子钥匙给了打扫的婆婆,你回到家会有人帮你开门的。”
“嗯,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娄南轩接过车钥匙就往外走。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阿贝沙在他身后小声的嘀咕,脸上绽放出笑容。
约一小时的车程,娄南轩回到阿贝沙为他在夏尔特购置的房子。
敲敲粉红色的木门,不一会儿听见屋内远远传来回应。
“不是婆婆吗,怎么声音这么年轻?咦……这门怎么变成粉红色的?”
等待的时间,他看着房子的四周,种满了各色的花卉,生气蓬勃,一切看来既熟悉又有些不同,他说不出所以然,只觉视线所及,色彩缤纷。
门打开来,娄南轩两眼发直,整个人被吓得呆住了。
“有事吗?”雷家安侧着脸,纳闷地望着眼前一脸落腮胡,眼睛瞪得圆滚滚的高大男子。
她原本的鬈发已烫直,清爽地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穿着白色滚花边围裙,手上还拿着烹饪用的长筷子。
娄南轩无法发出声音,他怀疑他在半梦半醒时搭错飞机,飞到了台湾,有种类似穿越时空的震惊与茫然。
“快说,我还在煎鱼。”她皱起眉头,对于慢吞吞的人仍旧没什么耐性,虽然她已在悠闲浪漫的法国待上半年。
娄南轩听见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就转身向后。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像是要唤醒自己的一个动作,像是渴望已久临到面对面却生出一种怯懦,一种无法承受的激动。
他应该去林荫道上的露天咖啡店喝杯咖啡,待沿途奔波所造成的幻觉散去。
“轩?”她认出了他的背影。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娄、南、轩!”她大叫,一边伸长手,费尽吃奶的力气把还在震惊中的娄南
轩拖进屋内。
门,砰地一声关上。
娄南轩被动地站在门口,看着雷家安冲进厨房又折身回来。
她两手插着腰,不待他开口就劈头大骂——
“你这算什么……一句话都没交代就搞失踪,而且一失踪就是一年,你怕什么?怕我赖着你不走、缠着你不放,怕我要你娶我,绑住你一辈子,让你不得自由?我雷家安是这么吃不开的女人吗?!”虽然她心里正是这么打算,但是,她必须先解除他的心防,以免他转身又落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