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的视力无法复原,他的生活也不该是如此颓丧、灰暗。
首先,她要将他带离那漆黑的房间,即便看不到蓝天白云,也要感受阳光的热力与鸟语花香。
德菲敲了敲他的房门,照惯例得不到应允。「范先生,我要进房啰!」没有反对就是同意,德菲推门而入。
他孤独消瘦的背影,让她的胸口一窒。
「范先生,吃饭了。」德菲走到他身边,以她一贯甜美轻柔的嗓音唤他。
同样的,范兆恩一样置若罔闻,冷漠以对。
德菲从不气馁,为了他,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有那么固执、不肯妥协的一面。
每回吃饭,双方总是要经过一番拉锯,而一星期下来,被他打破的餐具、浪费的食物也不计其数,不过德菲从不灰心,总要他吃点东西方肯罢休。
今天想必也不例外。
「今天天气很好呢!」德菲轻快的说着。
范兆恩默不吭声。
她再接再厉。「范先生,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东西,身体会搞坏的。」她好言规劝。
只要他一餐没吃,她就跟着不吃,承受与他相同的苦,这是她给自己无能的惩罚,然而他不会知晓。
范兆恩难得的有所回应。「哼!我的身体早就残废了。」他嗤笑,极尽自嘲之能事。
「你的眼睛还是有可能复原,只要有合适的眼角膜……」德菲不止一次提醒,试着给他希望。
「要等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十年?」范兆恩暴吼。等一副合适的眼角膜,就等于等待奇迹降临,机会渺茫,近乎于零。
「只要不放弃,就有可能发生。」德菲笃定道。
她甚至想过捐出自己的眼角膜,而且也正打算抽空前往医院检查,倘若符合各项检测,她绝不迟疑。
范兆恩彷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般,纵声大笑。「妳当我三岁小孩吗?还是妳愿意把妳的眼角膜给我?」他故意挖苦。
德菲弯起嘴角,没有片刻犹豫,给了他料想不到的答案。「嗯,我愿意。」
闻言,范兆恩身体猛然一僵,德菲的话使他震撼不已。半晌后,他才故作不屑的撇唇讪笑道:「这真是我听过最诚恳的玩笑。」
「我的玩笑功力进步了吗?」德菲轻笑出声,化解凝重的气氛。
在他心目中,她仅是个啰嗦缠人的看护兼管家,说要捐出眼角膜任谁也会当做笑话看待。
「哼!」范兆恩不以为然。
「吃饭了好不好?」德菲娇柔的口吻,似在哄骗孩子般。「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伸手想搀扶他。
她一触及他的手臂,范兆恩就气急败坏的想挥开她的触碰。
德菲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失去重心,跌坐在地,后脑勺撞上了后方的小茶几桌角,发出一阵碰撞声,足见撞击力不小。
范兆恩皱起眉,一股歉疚浮现心头。
待晕眩感稍退,德菲突然感觉到颈部有些湿润,她反射性的抹去不明液体,定睛一瞧,赫然惊觉手上是浓稠的鲜血。
她咬着唇,忍痛起身,身为护士,这一点血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一句道歉卡在喉间,但范兆恩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说出口。
德菲将自己的伤势置于一旁,一切以他为重。「范先生,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做了很多菜,你一定……你应该会喜欢。」她急忙改口,尽量避免提及太敏感的字眼。
「嗯。」范兆恩冷着俊脸,因为愧疚之故,终于松口应允。
「谢谢!」德菲绽开笑颜。「今天在中庭用餐喔!」
他不置可否。
德菲强忍着晕眩感,引领着他往中庭移动,纵使后脑的伤口疼痛,但她的心却因他的妥协而暖洋洋的。
只要是为他好,任何事情她都会做,而且甘之如饴。
第六章
将平底锅里的荷包蛋盛上精致的餐盘,德菲关掉炉火,脱掉围裙,端盘上桌。
「阿修、梅姨、平叔,吃早餐啰!」她张罗好餐具后,先到客厅通知司机、负责清洁工作的大婶,以及年逾五十的厨师。
「收到!」和德菲同龄的阿修夸张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她行了个举手礼。
德菲淡然一笑,随后转身踅回厨房,端着摆放丰盛餐点的托盘往主卧室而去。「范先生,你起床了吗?」
「嗯。」隔了一会,房内的范兆恩有了回应。
「那我进去啰。」获得允许,她开门入内。「范先生,吃早餐了。」她将早餐端放到房外宽敞的观景台圆桌上。
连续几天湿黏黏的下雨气候,今天终告结束,躲了几天的太阳露了脸,一扫几日来的阴霾。
「今天在外头用餐好吗?」德菲走到他身旁,柔声征询他的意愿。
范兆恩未置可否。
没有异议,就是答应了。一个月相处下来,德菲抓到了不少尽量不惹他生气的诀窍。
她俯身揽住他的手臂,想搀他起身。
范兆恩不领情的甩开她的手,依旧排斥他人的触碰,但唯独对她放轻力道,不若对其他人那般激烈。「我自己会走。」他欠佳的口气也没有改变。
「嗯。」德菲愉快的回答,压根不在意他的态度有多恶劣。
范兆恩极力想忽略她的存在,尽量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她影响。
这一个月以来,无论他怎么对她大发雷霆、吹毛求疵,她都无动于衷,甚至有越挫越勇的趋势。
她的执拗令他恼怒,她的温柔是种负担,但他居然对一个毅然闯进他生活的看护产生好奇?!
他曾猜测过她的年纪、想象过她的模样,更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让她坚持留下,不肯离开?
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范兆恩分神的思索着,没注意前方的障碍物,眼见就要撞翻一桌早餐。
「小心!」德菲及时将他拉到一旁,虽然解救了可口的早餐,却免不了跌倒的命运──
德菲没稳住重心,连带的也将他拖下水。
「对不起……」德菲撑起摔疼的身子,无暇顾及自己,只在乎他的情况。「兆恩……」情急之下,她不禁真情流露直呼他的名,那刻划在她心版上、难以忘怀的名字。
范兆恩听见了,心头微微一震,对那声调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他却联想不起任何相关的影像。
「妳……到底是谁?」他沉着俊脸,觉得她的身分并不单纯。
德菲大吃一惊,心跳停了中拍,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我只是一名看护啊!」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话来。
她淡雅的气息在他鼻端萦绕,柔细的发随风轻拂过他的脸,刺激着男性感官。
范兆恩抬手轻触她的粉颊,细致的肤触如上等丝绒般教他留恋。
德菲瞠大美眸凝视着他,屏住呼吸,陷入过往的甜蜜情境中,内心波涛汹涌,泪水悄然淌落,没入他的掌心。
范兆恩微怔。「妳哭了?」他的嗓音有些嘶哑。
不带丝毫火气的关切,分明是最初她所熟识的,那个温文儒雅、温柔多情的好情人,这才是真正的他……
思及他的转变与现下的失意,德菲的眼泪更加泛滥,她连忙咬着唇,禁止自己哭出声。
不断滴落的泪水在他手里漫开,在他掌中深刻的线条间蜿蜒,他放纵着她发泄情绪。「为什么哭?」话既出,范兆恩也被自己多余的疑问吓到。
禁锢已久的狂烈爱意在他关心的言词下破闸而出,德菲倾身献上沾满泪水的唇瓣,亲吻他冰冷的薄唇──
她的主动让范兆恩倍感诧异,也触动了他尘封的心弦。犹豫须臾,他伸手压住她的后脑,夺回主控权,占有她的芳唇。
德菲瘫在他怀中,激动地回应他略显霸道的攻势,释放满腔深沉的爱恋。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颤抖的女声自他们身后贸然响起,打断了进行中的热吻,将两人拉回喧闹的现实。
德菲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兆恩……你们……」对方语不成句,美丽的脸庞是不敢置信的错愕神情。
范兆恩率先从僵局中回神,不疾不徐的开口。「Joan,怎么有空来看我?」没有焦距的黑眸,任何人都读不出他的情绪。
「我是瞒着爸爸来的。」Joan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哀怨。
她好不容易争取到台中出差的机会,并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发了父亲指派给她、表面是照顾她,实际上是负责监视她的助理,没想到竟会撞见自己的未婚夫和其他女人拥吻的画面,让她大受打击……
「来干什么?」范兆恩的态度并不热络,甚至称得上冷淡。
他试着起身,德菲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从旁协助,让他坐上椅子。纵然心头一片纷乱,她却不能失职的扔下他不顾。
Joan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们之间良好的互动,既羡又妒。
自从范兆恩车祸失明后,他就不让任何人靠近,现在他愿意让一个外人亲近,却对她这个未婚妻形同陌路,教她怎么甘心?!
Joan一脸委屈,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来看你呀!」
她是真的渴望能成为他的妻子,因为她真的爱他,订了婚之后,他便绝口不提婚礼的事,明显是有意拖延,还一拖就是三年……
「一个瞎子,有什么值得妳特地来探望?」范兆恩轻笑,字里行间是晦涩的自嘲。
「范先生,请你别这么说。」德菲锁着眉,又生气又心疼。
他曾经那么意气风发,如今却得仰赖别人,内心的冲击与痛苦可想而知。
她不希望他自我放逐,用他愤恨的心态曲解旁人的善意,沉溺在绝望的泥淖之中无法脱身。
Joan瞪了德菲一眼,似在怪她抢了自己的台词,对她的偏见与敌意更甚。「兆恩,你知道我一直都……」
接收到对方不友善的目光,德菲心虚的垂下颈子,心中又甜又苦。
「人妳已经看过了,可以走了。」范兆恩下达逐客令,存心打断Joan的话,她的真情告白并不会改变些什么。
他很清楚她被她父亲限制行动的原因──当初他前景看好,所以双方家长极力促成他们的婚事。现在,他只是个瞎眼的废人,她父亲自然不会认同这桩婚约,自毁女儿的幸福。
意外发生以来,范兆恩就彻底体认到何谓人情冷暖,身边所有人都一一弃他而去,连他们向来最拿手的阿谀奉承都省略了。
包括他的母亲,她最重视的始终是事业,他充其量不过是她国度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失去了「鼎新集团总裁」的光环,他就只是个不中用的躯壳,一辈子注定只能与黑暗为伴。
不论Joan当初是出于自愿或被迫接受她父亲安排的利益联姻,在医生宣布他眼睛失明的那一刻起,婚约恐怕就已自动失效了。
对范兆恩而言,这反倒是种解脱,他一点都不感到惋惜。
以男人的观点来看,Joan确实是个近乎完美的女人,美丽、家世优异、有内涵又不过于骄纵任性,但在上流社会,处处可见这样的女人,她并不特别。
他不爱她,这一点他很肯定,他的心里深处似乎早已有人占据,不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究竟是谁。
那个人跟造成他选择性失忆所遗忘的那部分,有没有确切关系?
「还不走?」范兆恩的语调沉了几分。
咬了咬唇,Joan做了「重大决定」。「我……我想留下来陪你吃早餐。」这是她唯一想到的借口。
范兆恩面无表情,顿了下,最后还是给了她台阶下。「随便妳。」
Joan紧绷的神经这才略微松弛,喜悦的表情像是被宣判无罪的犯人。
「我马上去准备。」德菲心头酸酸的,却又有些高兴──
答应让对方留下来的他,其实灵魂本质还是温柔体贴的……
德菲的心思百转千回,又绕回刚才的吻──他究竟抱持着何种心态亲吻她?
这疑问在她心底不断的扩大再扩大,让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始终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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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Joan居然准时在早上八点报到,然后一样留下来吃早餐,并且找尽话题想和范兆恩攀谈。
奇怪的是,范兆恩也没有反对,放任她来去。
德菲后来才知道,这位气质出众的Joan小姐就是「华明银行」总裁的掌上明珠,亦是他的未婚妻。
这讯息还是司机阿修告诉她的!
她早知他订婚的消息,也知道他订婚对象家世显赫,两人外型又极为登对,据说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当初消息一传出,德菲已然残破的世界瞬间被摧毁殆尽,因为心痛,她才确定原来自己还活着、还会呼吸。
她并不坚强,也曾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是病患们与病魔奋斗的强韧生命力与意志力,如同当头棒喝般狠狠地打醒了她。
她想起意外丧命的双亲,他们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失去了宝贵的性命,被剥夺继续生存的权利,而她竟然想亲自结束他们给予自己的生命?!
那晚,德菲发狂似的痛哭了一场,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她崩溃的精神状态才奇异的归于平静。
而曾令她椎心刺骨、没勇气多看一眼的画面如今就在眼前上演,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很相衬,两人在一起赏心悦目,犹如爱情电影中的男女主角。
说不嫉妒是骗人的!要不,她的双眼不会感到酸楚刺痛,让薄雾氤氲了视线。
渺小如她,无力改变些什么,只能消极接受命运的安排与无情的捉弄。
德菲守在一旁,看着娇贵的银行总裁千金放下身段,亲自喂她的未婚夫范兆恩吃早餐。
以女人的眼光来看,Joan对他的感情与关心是真心的,他并不寂寞,不是吗?
可惜,范兆恩却很不给面子地挥开Joan的手,打翻了她手中盛满食物的碗,碎片散了一地。
「少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他不耐烦的低吼,在安静宽敞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德菲猛然回神,赶紧趋前收拾昂贵瓷碗的残骸。
Joan的美眸泪光闪烁,幽怨的盯着未婚夫,模样楚楚可怜。「兆恩……」一连两天都受到委屈,她高傲的自尊心被严重践踏,尤其还有外人在,教她情何以堪!
德菲处理好地板上的脏污,起身正要走往厨房,却被范兆恩叫住。
「德菲。」他用宠溺的语调喊着她的名。
德菲为之一震,剎那间时空彷佛拉回了多年前他们热恋时,每当他亲昵的唤完她的名,接下来就会从身后拥住她,并在她耳鬓留下一记亲吻。
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中,德菲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全身僵化。
「德菲?!」范兆恩又加大音量叫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