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佻稚嫩的声音钻入耳中,她抬起头来,慢慢转过身,打量眼前的人,不爽的同时,奇怪那嗓音为何会听来有点耳熟?
那是个身穿奇装异服的家伙。视线由下往上看去,先是一双黑色的银扣皮鞋,下身的褪色牛仔裤有五六个破洞不说,裤管管口形状歪七扭八破烂不堪,牵出一丝一丝仿佛被过钝的剪刀乱剪一通,上身套着一件无扣的黑色皮夹克,长度只到肚脐,夹克内衬了件五颜六色的T—shirt,活像从事油漆工作的工作服。
再往上看,他脖子上挂着银链,左耳至少有七、八个耳洞,戴满一串银环;一头中长发用发胶抓得冲天,发色染成刺眼夸张的萤光粉红,要是脸上再画个烟熏妆,大概就能在国外庆祝万圣节时出去挨家挨户讨糖了。
重点是,那张年轻白净的脸蛋——她百分之百认得!
她霍地起身,眯眼瞪他,不怒而威。
少年看清她的脸,嘴巴张大,似乎吓到了,转身拔腿就溜。
“往哪走!”她伸手扯住他衣领,制止他的行动,凑近他的脸,好温柔地说:“小弟,你刚才不是想把我这个‘漂亮的美眉’?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嗯?”
“我、我认错人了啦!你是阿姨,又不是美眉!”
找死!她眼中火光一闪,心情正糟,他想被迁怒刚刚好!她伸手揪住他左耳就是一阵摇。“你这串环配叮当可真别致,是什么乐器?是不是这样演奏?啊?”
“哎唷!妈啊……这位大姐大,我真的是不小心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给您赔罪了,就请您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你认错人,我可没认错。”她轻拍他的脸颊,微笑着一字一字说:“我、最、亲、爱、的、小、痞。”
“拜托!我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了,你怎么认得出来啊!”小痞哀叫。
她轻哼。“你以为我从小看你这小鬼长大是看假的?”
“好啦好啦!表姊大人,既然我们都相认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这样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很丢脸耶。”
“什么?这样很丢脸?你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就不丢脸?”
“我这是为了掩人耳目啦。”
她惊异瞠目。“你在说什么啊?”
“哎呀,你不懂啦。”他颇为得意。“像我穿这样走在街上,牵着小孩的妈妈都会跟小孩说:“嘘,不要看。”大家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呢。”
“我看你是头壳坏去了!”她狠狠赏他个爆栗。“说!为什么你会在台北?”
“我离家出走啊。”
他说得轻松,她听得呆愣。“干什么!?小鬼,你的叛逆期还没过吗?”
“我才不是叛逆期的一时冲动!是爸妈都不了解我的志向,我不要再待在那个沉闷封闭的家埋没我的才华,我要展翅高飞!”
拜托!她翻白眼。“翅膀都还没长硬,小心坠落啊你。”
“才不会。”他拍拍胸口。“我有很多好伙伴,我们有青春有热血!”
“顾好你的头颅最实际。”她皱紧眉头。“你离家多久了?”
“今天第二天。”
她眉皱更紧,可想而知老家那边现在肯定乱成一团。“你住哪里?”
“我网友家里。”他咧嘴笑。“我们这个乐团的人都是在网上认识的,他是我们团上的贝斯手,人很好喔。”
又是乐团!他爸妈的忧虑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的,看他玩物丧志到这地步。她咬牙命令:“现在立刻去把你的随身行李拿回来,跟着我走。”
“干嘛?”他一脸戒备。“姊,你不要当小人去告密喔,也不要把我遣送回去,否则我会恨你的。”
妈啊!“你这小鬼,真的很会惹麻烦!”她的拳头快痒得受不了了。
“我才没给你惹麻烦好不好!要不是我们不小心在街头碰到,我才不打算通知你呢。不然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他忿忿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她拉住他,眼见道理一时讲不通,只得说:“你别麻烦人家,搬到我家来住。我不会告密,只会报平安,而且保证你不会被强制带回去,这样行了吧?”
“真的?”他偏头瞧她。“姊,‘一言九鼎’这句成语可是你教我的喔。”
“你这死小孩,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明明就有。你以前还跟我说小孩子是从桃子里蹦出来的。”
“你给我闭嘴!”她尖叫一声。
深知那是她发飙的前兆,他这才乖乖闭嘴,领路带她前往网友的居处。
路上,她没好气地问:“你从哪学来那种不入流的手段,跟人当街搭讪?”
“姊,你过时了啦!现在大家都嘛这样泡妞,来电就在一起喽!”
她冷冷道:“怎么,你对我的背影来电?”
“呃、呵呵……”他一时语塞,赶忙转移话题:“对了,姊,你怎么瘦了?”所以他才认不出她的背影。“伙食不好哦?”
“我业绩压力大啦。”随口乱掰。
“是喔。”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你刚刚蹲在街上在干嘛?肚子痛哦?”
她抿紧唇,加快脚步。“笨蛋,不准问!”
死小孩,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提起她的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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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在第四次改拨她家电话,终于有人接听时,高悟森松了口气。
“你没开手机?”他问。
“啊?喔……对不起,没电了啦。”
“你怎么了?”声音听来怪怪的。
“没、没啊……”
大概猜出她在心虚什么,他说:“你不用担心,我爸说——”
“咦!”她惊叫一声截断他的话。“他他……他全跟你说了?”
“应该是。”想到她故作生疏的表现,他问:“难道你想一直在他面前隐瞒我们的关系?”
“我……我……那个……呜……对不起啦。”
听她语调仓皇失措得像只因森林失火而受惊的兔子,他不觉将声音放柔:“你不用道歉。”他只是不解,而且……不悦。原来他会因此而不悦?他微讶发现。“我爸说他不介意。”总算将句子完成。
“什么?真的?!”她脑中空白好几秒,嗫嚅道:“那……那会不会是客气话?”
“他不会说客气话。”事实上,他爸还兴高采烈地说他们很相配,因为他沉闷的生活正需要一点来自她这种个性的活力。“他约我们有空一起吃饭。”
“真的?!”她脑袋又瞬间空白了。
“真的。”她夸张的反应令他感到有些好笑。
“呼……”她松了好长一口气。“那你现在要回来了吗?”
从她恢复元气的声音,他几乎能看见她期待的模样,不禁微笑。“对。”
“那今晚我——喂喂喂,不要乱弄!那个很贵的!”
他一愣。“什么?”
“喔……没什么啦!一个……那个……亲戚来家里。那我等你回来喔,拜拜!”她一反常态,匆匆说完,匆匆收线。
他感到有点疑惑,盯着话筒几秒,才着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路经王叔办公室,听到里头笑声不断,显然久违的两人尚未叙旧完。
他敲门入内,对两人一颔首。“爸、王叔,我先走了。”转向父亲,又问:“爸,你确定不到我那住?”
“嗯。”高父笑着点头。“难得我回台湾一趟,才不要只待在台北发呆,等下我就要出发到南部去拜访朋友了。不过下星期公演那天我会回来,记得帮我留个位置啊。喔对,跟你和你女友的饭局我可没忘……到时再约吧。”
“好。”他点点头,道别离开。
开车回到家,在家门前停顿一下,改变方向走到隔壁门前按铃。
等了一会儿门才打开,陶菲菲的脸出现。“啊,你回来了。”
见她神色没有预想中的雀跃,反而有些疲惫,他奇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啦……”她揉揉眉心。“对了,今晚我有点事,晚饭各自解决吧。”
他大感意外。原来那句“那今晚我——”后面剩下的句子是这样的。她当时兴奋的语气使人全然无从联想。他停顿几秒,递上手中的东西。“短剧的票。”
“啊……好!”她接过票,这才流露笑意,正要说些什么,屋内传来电话铃响,彷佛知道是谁打来的,她顿时换上一张苦睑。“我去接电话。”
“需要帮忙吗?”看她的模样,实在不像没事。
“喔,不用不用啦!”她笑开脸,看来很高兴他出言关心,随即叹了口气,说道:“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好了,我去接电话。”
道别过后,她关上门,他回到自家门前,正在按开密码锁,她的门忽又打开,她探出头来,一手拿着无线电话,一手捣着话筒,对他说:“忘了跟你说,晚上我也有事,你不用来找我,也不用等我,自己去遛狗吧。”
“……好。”
她朝他一点头,边带上门边开始讲电话:“你听我说,他的个性我最了解,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而且……”
砰。门被关上。
他在宁静的廊上木然伫立了十秒左右,才重新伸指输入密码。
当晚九点,他如常遛狗一小时。明明没改变,却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甚至连“灵感”似也因少了她而有些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回到家,洗好澡,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打她家号码。
“嘟嘟嘟……嘟嘟嘟……”通话中。
他挂上电话,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像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怅然若失。
是因为少了她在身边吗?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左思右想,只归纳出这个可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把她的陪伴当成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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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高悟森的爸爸全没怪罪,陶菲菲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却没有太多余裕高兴;事实上,打了一整晚的电话,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快虚脱了。
通知妈妈小痞的行踪后,不出所料,她又急又气,马上联络了小痞的爸妈,要他们亲自上台北抓人,陶菲菲花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他们别轻举妄动。
小痞的个性她了解得很。若把他强制遣送回家,不但会破坏亲子感情,也是治标不治本,收不到理想成效,以后只要一逮到机会,难保他不会再逃家:而且说不定下次会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与其如此,不如让她花几天时间好好开导他,再怎么说她也是他小时候马首是瞻的表姊。
最后,阿姨跟姨丈语气沉重地托付:“那我们家小痞就交给你了。”
她不但压力很大,还错失跟高悟森培养感情的机会,而那罪魁祸首在她家白吃白住就算了,隔天她一下班就赶回家烧饭给他吃,竟还被他要求东要求西。
“姊,我真的好怀念你做的胡萝卜muffin喔!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她拿起碗架上的平底锅就往他头上敲。哐一声代替回答。
“哎唷!”他惨叫。“姊,你想把我敲成白痴啊?你老是这么凶暴,以后怎么嫁人啦!”见她目露凶光,丢下平底锅改拿菜刀,他面色如土抱头鼠窜大声嚷嚷:“饶命饶命姑奶奶饶命!我是无心的!”
“下次再乱说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是是!”他受教地连连点头,苦着脸摸摸自己被敲的脑袋。“说到这个,我怎么都没看到你男朋友啊?不是听说他住你隔壁?”
她诧异。“你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啊。”他耸耸肩。“那些大人们是同气连枝,没有秘密啦。”
说的也是。她不再说话,转身开始准备晚餐。
“对了,你有没有跟你男朋友说你表弟现在住这啊?”
“没有。”还没机会说。
“咦!这样好吗?要是他看到我而产生什么误会就不好了耶。”他搔搔头。“要是我看到女友家里在可疑时段出现陌生男人,一定二话不说出拳扁他。”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那你大可放心。”她洗菜的力道不觉变得用力,哼道:“那家伙理智得要命,从来不吃醋。”
奇怪?他怎么感到有一股怨气?他小心翼翼地瞄她,迟疑半天,终于决定问:“姊……你们的感情是不是出问题了啊?”
她回过头恶狠狠瞪他一眼。“少胡扯!我们可是恩爱甜蜜如胶似漆。”反驳的语气却略嫌虚弱。唉,真悲哀,连说谎都没说服力。
他们之间的进展的确超越了朋友界线,但还有很大很大的进步空间啊!早就明白跟他谈恋爱想修成正果绝非一蹴可几,却还是忍不住心急。
“好吧,那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量开口。”他拍拍胸口,毛遂自荐,大概是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她有点感动地回望他。这小子还挺有良心的。“谢谢你啦。”
“没什么,应该的嘛。”他呵呵笑。“其实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人家不是说想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你就做你最拿手的胡萝卜 muffin给他吃,我保证只要是人都会被它收服。”
臭小鬼!讲来讲去还是不忘自己的利益,妄想分一杯羹。她横他一眼,默默切菜不再理他,也懒得告诉他自己的胡萝卜muffin早被拒于门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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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需要小痞帮忙的场合很快就出现了。
即使她已有高悟森的一张赠票,但为了表示支持,她又自掏腰包上网额外买了五张票打算请几个较熟的同事一起来捧场。岂料星期五短剧上演那天,她约好的人正好因为负责的案子临时有状况,一整个小组都得加班,通通跑到厂商那去协调沟通,她一时联络不到别人,情急之下只好求助于小痞。
她在电话中下达指令:“你不是有一堆住台北的网友?不管谁都好,拜托帮我凑五个人头,晚上七点十分在星空剧场集合。还有,记得给我穿正常点!”
晚上七点十分,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抵达剧场,见到小痞跟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她松了好大一口气,欣慰地想:幸好有找他帮忙。
然而,短剧开演没多久她就后侮了。
因为票不是一起买的,陶菲菲的位置在他们后面一排,但仍能看得到他们的行为。其中一对情侣开始交头接耳打情骂俏,其中一人拿出随身听开始听自己的,另一人公然梦周公去;至于小痞,虽试图全神贯注,神态却呆滞无神,呵欠接着一个呵欠,看来离睡神不远矣。
闭幕后,他们一行人站起得最迅速,再把睡着的叫醒,准备找其它乐子去。
其中那个从头睡到尾的还很大声地叹道:“唉,真是有够无聊的,浪费我的时间!”引来许多不以为然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