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良玉差点气晕,而这一次,她成功地把他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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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并未因一名少年的骤逝而停止运转,生活照样得继续。
在数天丧假后,钱良玉重新回到学校,又开始念书、考试,像所有快升高三的学生一样,为大学联考冲刺。
撇开失去亲人的不幸,她的日子与从前并无不同,除了她正对项朝阳生气。当然,这并非什么新闻,只是这次她的怒火已经持续了一个月。
想到那天的事,钱良玉就忍不住一阵暴躁,双颊不争气地又开始发热。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她曾感激项朝阳提供了一副让她哭泣的肩膀,可是他后来恶劣的行为马上就抹杀了那一丁点谢意。
那家伙居然偷走了她的初吻!
仿佛出气似的,钱良玉踢开路面上的一颗小石子,背著书包继续朝家门走去。
天色已暗,晚餐时间也过了,这一个月来,她总是早早出门上学,下课后又在图书馆待到关门时间才回家,一方面是想避开项朝阳,一方面却是害怕回到那栋弥漫著浓重哀伤的房子里。
她的母亲已经不再跟她说话,而她的父亲,则把自己隐藏在忙碌的工作以及沉默的盔甲之后,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住在一座冰冷的坟墓中,处处是死亡的阴影。
钱良玉缓缓地拉开步伐,这时,一阵啪哒啪哒的声响传来,她不必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她还是抬头。项朝阳正在篮球场的灯光下踢球。
她微微一顿,决定当作没看见他。
但是他看见她了。“小玉!”
项朝阳跑到她面前,钱良玉一脸漠然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她可不打算这么快原谅他!
“小玉!”他急忙拦住她。“我一直在等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若非她故意不用正眼瞧他,她会看见那张黝黑的脸上罕见的郑重。“让开,你挡到我了。”
项朝阳没移动。“我要搬家了。”
“什么?”钱良玉怔住,她一定是听错了……他不是要来跟她道歉的吗?
“我爸被调派到西班牙,我妈跟我会一起过去。”项朝阳抓了抓头发,显得有些懊恼。“这是前阵子就决定好的,可是你家出了事,后来你又不理我,我一直没机会说……”他迟疑著,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钱良玉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要搬家了……不是搬到台中,不是搬到高雄,而是搬到西班牙……她只有在地理课本上读过那个国家呀!
她吞咽了下,强作镇定,她从来不知道问个问题竟是如此困难。
“什么时候?”
“学期一结束就走,我爸妈想尽早过去熟悉环境。”
可是再过两星期就放暑假了。
他怎么可以搬家?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一个人?!
强大的恐慌毫无预警地袭来,又快又猛,连她自己都被心中激烈的反应吓到了。
看到她的脸色发白,项朝阳试著解释道:“我也不想搬家,可是我爸妈不肯让我一个人留下来,而且……”他顿了顿,俊挺的脸上出现歉疚。“而且他们答应我,一到西班牙之后就让我参加正规的足球俱乐部,那是我实现梦想的机会。”
又是足球!她不要听!
一股毫无道理的愤怒油然生起,但是钱良玉拒绝显露出来,于是她选择用冷漠武装自己。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轻嗤。“又不关我的事。”
“别难过。”相识数年,他已经学会判断她的情绪。“我会给你写信,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看你。”
“谁说我难过?别自以为是,我高兴都来不及,你愈早离开愈好,省得一天到晚来烦我。”没错!她告诉自己,这个讨厌鬼,缠人精就要搬走了,她应该放鞭炮庆祝才对。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对,不是。”她固执地忽视他脸上那种受伤的表情,不带感情地又说:“其实在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希望你搬走,老天有眼,现在我的愿望终于达成了,我应该到庙里上香还愿才对。”她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么魔,恶毒的话语就是成串地冒出来。“谁管你是搬到西班牙还是北极,我只希望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他的脸色终于变了,钱良玉却一点胜利的感觉也没有。她的心里有愤怒、有沮丧,还有许许多多她无法辨认的纷乱情绪,独独不见一丝喜悦。
为什么会这样?终于得回清静的日子,她应该感到高兴的,不是吗?
不愿多想,她绕过他,把他丢在夜色之中。
“小玉!”这声叫唤差点让她停下脚步,但是她没有。
“我会想你的!”项朝阳对她的背影喊道。
钱良玉没回头,反而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来,没人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刺痛著。
项家离开的那天,钱良玉以温习功课的理由待在朋友家里,一直到翌日中午才回到社区。
到家之前,她在篮球场边呆站了将近半小时。
第五章
他回来做什么?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集英高中,还成了体育老师?
他不是应该在那个斗牛国踢球吗?
钱良玉坐在讲桌后,疑问像泡泡一样在脑子里不断冒出。
上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好像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她在大学联考前夕收到的一张明信片,上头只有简单的几句祝她联考顺利的话,后来她搬家了,也就没再收过任何从西班牙来的邮件。
当然不是她在意这回事,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在乎项朝阳到底是在欧洲还是在大洋洲,所以她从来没回过他从西班牙寄来的任何信件。后来频繁的信件变成久久一次的明信片,她也毫不关心,一点都不。
那家伙只是她遥远记忆中的一小部分,非常非常小……而且是极不愉快的部分,她绝对不会任他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即使她不幸地跟他在同一所学校工作,更不幸地跟他共用一间办公室。
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敏感小女生,她冷静、成熟、理智,要应付那个惹人嫌的家伙绝对绰绰有余。
钱良玉陷在思潮中,神色愈来愈阴郁,却没发现讲台下的四十五双眼睛正集中在她身上。
“老师……”一个迟疑的声音喊道,却在好几秒后才得到注意。
“什么?”钱良玉抬头看向那个当班长的男孩,她是这个高三班级的导师。
“我们把题目做完了。”十分钟前就做完了,只是没人敢吵这个冷面班导而已。
“把考卷交出来你们就可以下课了。”这是她每天放学前给学生的英文小考。教室里的男孩女孩面面相觑,没人动。
“有问题吗?”
没问题。所有学生赶紧收拾起书包,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静。
忽然,一个不合作的声音冒出来。“老师,你忘了出作业。”
四十几双眼睛立刻寻找害群之马,想用目光杀死那个大嘴巴。
钱良玉想了想,道:“把今天教的两首短诗背起来,明天默写。”
“厚~~狗腿强,你别那么多嘴会死是吗!”有人忍不住低骂,其他学生则怨声连天。
“就是咩──”
“怎么?不够是吗?”钱良玉轻扯嘴角,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所有学生开始头皮发麻。“那么就加一篇两百字的短文,要用到‘used to’和‘to be used to’两种句型,主题不限。”
妈呀~~众人在心中哀嚎,却没人敢再出声。大家都知道他们班导是学校里的狠角色,连校长都得让她三分,惹不起的。
学生们识相地交出考卷,然后开始收拾书包,钱良玉带著考卷离开教室,没有直接回教师办公室,反而去了图书馆。
她花了一个多钟头改完考卷,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朝办公室走去,在她抵达时,其他老师几乎已经走光了。
很好,看来那家伙也已经下班了……
可是当她来到停车场时,才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项朝阳正跨坐在她心爱的Ducati机车上。
“漂亮的宝贝。”项朝阳一手放在握把上,一手轻抚著黑亮的车身。
“下来。”钱良玉眼角抽动,声音足以冻死人。那辆二手的复古型Ducati是她的心头肉,目前仍在分期付款中,谁碰它谁就跟她有仇,要是项朝阳刮坏车身的烤漆,她会把他的皮刮下来。
“小玉,你真冷淡。”项朝阳笑著轻斥,尊臀连动都没动。“这么久不见,我本来想说第一天上班,你会带我熟悉一下环境顺便叙叙旧的,没想到你从早上离开办公室就没再出现,害我只好在这里等你。要是我神经纤细一点,还真会以为你在躲我。”
她只是懒得跟他纠缠不清而已。不过钱良玉不屑多说,只想尽快讨回自己的爱车。“请你从我的机车上下来。”
他朝她伸展双臂,咧开嘴。“除非你先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她只想把鞋子砸到那张笑容灿烂的脸上。
“还是一点都不热情。”他叹息著收回手,认真看著她。“我想念你,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
心蓦地跳漏一拍,但是她保持漠然无表情。“对不起,先生,请问你哪位?我们见过吗?”
“啧、啧……”项朝阳摇头,神情却是愉快的。“你总是知道该怎么伤我的心。”
“你不知道我离开台湾那天有多难过。”他接著道。“整个社区的人都来向我们道别,独独你不在场,我就是无法相信你连句再见都不给我。后来我又给你写了几百封信,结果你狠心到连一封都没回。”
“胡说八道,明明就只有十几封,后来还变成明信──”钱良玉猝然住嘴,只想马上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恶,她中计了!
他又露出那种让她想一巴掌打掉的笑容。“承认吧,你一直都没忘记我。”
冷静,保持冷静……钱良玉提醒自己,暗自深呼吸,直到她能控制情绪。
“请你马上离开我的车子,我没时间跟你闲扯。”尤其是这种会害她内伤的无聊对话。
这回他耸耸肩,从重型机车上跨了下来。钱良玉正要松口气,却发现他迈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呼吸顿时大乱。
钱良玉懊恼地发现,她严重地低估了敌方。
现在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十七岁男孩,他似乎比以前高大许多,稚气不再,浑身散发著一种令她感到备受威胁的侵略性,像个陌生人。
当然,他仍是那么厚脸皮,仍是那么招摇,可是也同时多了几分世故男人的自信与狡猾,似乎有些难以捉摸,也令她穷于应付。
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的改变,更不喜欢自己心中那种慌乱,无措的感觉。
“告诉我,小玉。”项朝阳俯视著她,眼底有著关切。“我听以前社区的邻居说,钱伯伯在你考上大学之后就把房子卖了,带著钱妈妈搬回台中娘家,从那时候起你就独自留在台北,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钱良玉胸口揪紧,费尽全力才没让自己躲开他的目光。
她的母亲怨恨她,甚至无法忍受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她的父亲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决定搬到台中乡下,把她留在台北念大学。这十多年来,除了父亲偶尔会打电话告知他们的近况之外,她母亲从没跟她说过话。
这么令人难堪的事实真相,教她如何说得出口?
“我的生活相当令人满意,不劳费心。”钱良玉语调平板地又说:“现在请你别再挡著我,我还有事。”她无法在那道审视的眸光下佯装太久,只能逃开。
“最后一件事。”
“什么?”她警戒地看著他。
“听其他老师说,你好像特别偏爱黑衣服,可是我觉得你要是穿别的颜色会更好看。”项朝阳笑咪咪,不觉得自己的话题大转弯有何不妥,钱良玉却呆了下。
第一天上班就学人家八卦!她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不是每个人都爱打扮得像只孔雀。”
“你不觉得我穿得很帅吗?我今天是特地为你打扮的耶!”项朝阳露出一个受伤的表情,下一秒却忽地低头凑近她,把她惊得又往后退一大步。
他、他、他居然朝她眨眼睛、抛媚眼!这家伙到底在西班牙学到些什么?!
“听说孔雀开屏的目的是求偶。”
“那你发春找错对象了。”即使心跳如擂鼓,钱良玉还是回了他一个冷眼。
“我猜那表示你不愿跟我共进晚餐。”他又笑了。“明天见,小玉。”
项朝阳挥了下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停车位。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辆特骚包的大红色保时捷就是他的。
看看他,连走路方式都痞痞的、懒懒的,跟高中时那种活蹦乱跳的模样截然不同。
钱良玉轻蔑地撇了撇嘴,取出安全帽戴上,跨上自己的爱车便骑向后校门。
项朝阳坐进车内,望著那疾驰而去的黑色身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他记得小玉从前就讨厌穿鲜艳的衣服,总是一身素素净净的,但是从头到脚的黑、日复一日的黑,未免太过,她什么时候开始对黑色产生这种强烈的偏爱?
项朝阳向来不爱黑色,因为在他看来……
黑,是种哀悼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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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高中共有三间大型的教师办公室,其中一间,在近两星期来,出现前所未有的热络气氛。
像是舞台上的焦点,所有的好戏都在这间办公室里上演。
戏剧的主角,是刚从欧洲归国不久的项朝阳老师,和一向淡漠、低调的钱良玉老师。
根据诸多目击者表示,教体育的项老师正积极追求教英文的钱老师,怎奈郎有意、妹无情,无论项老师如何示好,钱老师就是冷脸以对、无动于衷。
例子有:项老师送花,鲜花直接进了垃圾桶,众女老师看了都心疼;项老师送巧克力,巧克力马上落在工友伯伯手上,便宜了他那肥大的肚子;项老师请客上高级法国餐厅,结果钱老师替他邀请了全办公室的同事,自己却芳踪杳然。
起初有人质疑,学校里不乏年轻、单身的女老师,何以英俊、爽朗的项老师独独钟情钱老师?虽然身材苗条、五官秀气的钱老师堪称清秀佳人一个,但那一身不祥的黑色及生人勿近的阴郁气质,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后来谜底揭晓,大伙儿才知道这两位其实是青梅竹马,感情有著多年的深厚基础,尽管眼下情况看起来不像,但事情的表象有时候是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