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嘴,把笑意抿进心坎,带着微微的得意下楼。
回到餐点送出口,所有因小恶搞得到的愉快很快地散去,她斜靠在墙板上,眉压着眼,胸垒郁郁。
已经连续四、五次了,只要匡政到店里用餐,她第一时间通知骆家珍,制造两人的不期而遇,她唯一能接触匡政的时间,仅仅送餐那短暂几秒,之后,再闷闷目送着两人相偕离去。心知他温文有礼,一定拗不过骆家珍央求,礼貌性地送她一程,但看着看着,总是升起了一种难以遏止的微妙妒意,眼眶潮潮地转身。
初尝媒人兼间谍的苦涩滋味,生活的动力很快失去了,她慢慢察觉,匡政的影响力一点一滴浮现了,即使早已知晓自己永远不会被选择,心还是无端地感到寂寥。
她深深吸一口空调排出的沁凉气息,打起精神再度送餐。
来回数次,两腿终于僵了,喉头泛酸的感觉稍稍淡了。她走到餐桌间,收拾着视线所及的空碗碟,叠满了一托盘,正使力抬起,肩头挨了率性的一记。
「喂!程天聆!」
她吓了一跳,手一松,碗盘匡啷匡啷全数倾到,其中两只滑出桌面,碎了一地,声音响亮,四周视线顿时聚焦在她身上。她慌乱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元凶也跟着蹲下,掩嘴道:「程天聆,妳手脚也太拙了吧!」
她没好气地压着胸口,「骆小姐,妳没事别吓人行不行?」
「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来了!」骆家珍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来了,妳这里面口味太咸,我受不了,真不知他为什么百吃不厌!」
「妳真的不来了?」心头一喜,她四面瞧,没看到匡政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务要留下来处理,不送我了。不过妳先别高兴,」立即浇了盆冷水,声音越压越低,「陪他吃饭没意思,他老顾着吃,不说话,明天周末,这个地方有书画展,妳约他去看展,到时候妳借口闪人,我再出现。」说得顺理成章、势在必得,显然周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托,我对书画一窍不通,怎么约得动他?」她咬牙。
「放心,那个书画家是他大学时的教授,他以前还买了一幅他的水墨画送我爸呢,他一定会去的!」骆家珍放了张宣传卡在她围裙口袋,「记得,上午十点。」
这一刻,她真有冲动想气魄地把卡片撕个粉碎,但她是孬种,这家店才刚开始,三天两头有人闹事任谁也吃不消。骆家珍沉稳不足,胆大有余,匡政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轻易下赌注。
六神无主地抬着一盘碎片回厨房,正与匡政看着帐务表的叶芳芝回头见状,低呼:「原来外头摔破盘子的是妳啊!我当是哪个冒失鬼呢!」
她尴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倾倒,托盘一放下,两只手掌忽地隐隐刺痛,她摊开掌心,暗吃一惊,几道纵横的刮伤缓缓渗出微量血丝,她竟浑然不觉!
她咬牙不出声,张望搜寻着面纸的踪影,手腕忽被身后一只大掌紧握抬高,拉到水龙头下,用滤过水冲净。「小心上面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骤跳,是匡政,她的异样必然逃不过敏锐的他。
她不敢回头,厨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伤口,她若推却,反倒显眼。
他从上柜取出药膏,替她暂时涂抹,柔声道:「今天别做了,回去吧!」
她缩回手,擦碰到口袋里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时若钟摆摇晃,左右难决。
「没事吧?疼吗?」她一声不出,心事憋得两颊通红,是骆家珍的出现让她不平静吗?但今天并非家珍第一次上门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制两人关系的平衡,让她失望是在所难免的了。
「我没事!」她突然一鼓作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眼角余光见无人注意,冷不防塞进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这里逛逛?」她说反了,是该问他有没有兴趣参观,不是陪她。
她懊丧地扯了下头发,直想一头撞昏自己。
他读了一遍卡片内容,意外地看着她,「妳对这有兴趣?」她别扭了半天,原来是想约他看展?摔破盘子是为此心神不宁?他让她感到说出这个请求是如此艰难吗?
他满腹疑窦,观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湿意,硬起的心肠软化了,脱口说出他自己都觉得不妥的决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点可以吗?」
她一脸惊讶,事情有这么容易?「你真的要去?」表情完全不是他预期的惊喜交加。
他忍俊不住,疑问:「妳希望我拒绝吗?」
她登时支支吾吾,有些仓皇,「这样?那……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跑得可真快,围裙都忘了脱下了。
他抱臂倾思──他突然有兴趣探一探,一向藏不住心机的她,除了他,何事能让她慌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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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直觉没错,程天聆称不上百分百外放,但体内的一股青春活力是可以轻易感受到的,要说她对这项需潜心钻研的静态活动产生兴趣,未免不相称了点,对她而言,那一幅幅苍劲有力的墨宝和花鸟工笔画,不过是「恐龙的嗜好」的代表吧!
从一踏进展览会场,那双眼晴就没好好凝聚在一幅作品超过十秒钟过,不时飘移到会场入口,若不巧和他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立时堆笑,说些应景但全是外行的评语,比方说──「太猛了,这荷花跟真的一样耶!」、「啊?三百多个字!如果写错其中一个字不就要从头来过?这个人会不会常常抓狂?」、「是不是要像那个古人王羲之一样把一缸水写完就可以变这么厉害了?」
他终于耐不住了,不动声色问:「妳常看这一类作品展览?」
她漫不经心答:「是啊!」入口处彷佛有块大磁铁,不断吸引她的目光。
他不再多问,直接将她拖到一幅雨中山林水墨画前,指着画的右上方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淡声道:「既然涉猎不少作品,应该知道这上头写些什么吧?念念看!」
她愕然,想不出借口拒绝这项超级任务,僵立着辨认一群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变形字。她硬着头皮,似学舌鹦鹉念出:「料……春风……吹酒醒……微……山头……」后面几个字听不见了。她不想贻笑大方,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暗自咒骂着迟不出现的始作俑者。他径自接口替她念了一遍:「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原来不难嘛!她学生时代听过、背过这阙词,知道它的涵义。他静视她,温凉如水的目光变得深邃幽远,抚平了她的臊意,他笑道:「这么多作品里,我最喜欢这一幅,知不知道为什么?」
她咬着唇,默立着,强烈地接收到了他眸光中辐射出的讯息,有些怕说错地启口:「你遇过一些事,让你难受过,现在累了,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被打扰。我想,我打扰了你……」
他面有讶色,意外于她年纪轻轻,竟有善解人事的灵敏!她沮丧地低下头致歉:「对不起,我不应该约你来的,可是……」眼角濡湿,模糊的光影中扫到了一袭曼妙紫色身躯,逐渐迫近这里,她冲到喉口的话吞了回去。「那不是……骆小姐?」焦点转得生硬,他依着她视线看去,面色突变古怪。
「匡政,真巧,你们也在这里!」骆家珍朗笑灿亮。
他扬扬眉,「家珍,来这里做什么?」出现此地绝不会为了怡情养性。
「在附近拍平面宣传照,刚结束,绕过来瞧瞧啊!」极顺口地解释。他微觉不对劲,但无意深究,他知道她最近和骆进添交好的模特儿公司老板签了约,虽然玩票性质居多,还是得不时配合公司的活动赶场。
「哎呀!我、我想起来了,」程天聆突喊,一副惊醒貌。「我还有事,差点忘了,现在得赶到幼儿园布置教室,下星期一是教学观摩日。对不起,两位,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参观。」
无论这个理由多蹩脚,她都不能再待下去,不能再承受匡政的暗示。她喜爱这个背后一片模糊的男人,想看到他快乐,她不该带给他困扰,包括她的情意,一丝丝载重都会是他的负荷。
她迫不及待地奔至出口,不敢回头望,离开了那栋建筑物,尘嚣声四起,阳光炽盛,刺花了她的眼,她微觉晕眩,朝印象中的公车站牌走去。
一手举在额前遮挡阳光,泪翳中,她看不清驰近的公车号码,指腹轻捺过眼睫,再擦抹在牛仔裤上,泪水被布料吸收了,一腔神伤仍旧浓重。
等候不久,垂摆在身旁的手在惊骇中被人强执起,将她的身躯带往另一个方向,她被动地随之奔跑在激活的公车排烟中,踉跄地跟着跳上了公车后门。
门一关,靠在门旁横杆上,在咳喘中望见带领她的人,正深深凝视着她,唇畔泛笑,「在发什么呆?妳差点错过公车了!」
她视线又模糊了。这男人,不必做什么事,就可以使她又欢喜又忧伤。
「匡政,我该怎么做?」她喉声沙嗄。
「做妳想做的。」
她破涕为笑,想了一下,把脸埋进他胸前,两手圈住他的腰。几秒后,她背上也多了只手臂,轻揽住她,她得到了梦想中的拥抱。
第七章
停在那道红铜色大门前,他俯视她,露出一丝莞尔,「我可不可以开一下门?」
她现出赧色,会意地放开从上公车开始就没有离手的暖掌。他一直任她牵系着,直到他的住处,她全身充斥暖洋洋的恍惚感,忘了他开启大门需要两只手。
进了门,她忽然失去了平日大方无畏的活泼,半喜半腆地站据一方,瞄着可以透露他私密一面的天地。
没有雕琢的惊艳、没有低调的奢华,只有出乎意料的素净。
敞亮的客餐厅,冰洁的青石板地上,唯一的白色布沙发似碧波上的孤帆。简单的几个有历史的古旧收纳木柜靠墙放着,装饰性的摆饰一概缺乏,墙上有一帧中年女人的旗袍半身黑白照,顿有文秀书卷味,大概是家中长辈,算是唯一的挂饰了。
太简单了,简单到彷佛这里的主人提一只行李箱就可以远走他乡,全然不必牵挂多余的身外物,他真是十足的里外合一了。
「想一直站着吗?」他倒了杯水给她,解释着:「抱歉,没什么好招待妳的,让妳来这没别的意思,在这里说话不容易被打扰。」
没别的意思吗?她倒是希望他对她另眼相看的。他总是节制有礼,未曾表露过对异性的本能渴盼,她也不认为自身条件能让他心向往之,今天得到他释出的近似动情的讯息,已超出她的预期了。
「没关系,白开水很好。」像证明什么似地,她咕噜喝了大半杯,走到白纱轻扬的窗边俯瞰周边的街廓。
原来他们住得得这般近,他到程家馆子才能如同家常便饭。
「这些天做这些事,心里不好受吧?」他在背后开口,她吓了一跳,不是他的语气,她没见他抬高嗓门过,他一贯的沉静安定,似缓缓流淌的河,她惊异的是他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了?」她结巴。
「小义想办法找到了拍照的人,拿到了照片。」他原本以为的不明动机,不过是屡战屡败的骆家珍得不到响应后的放手一搏,令他啼笑皆非。「家珍有个有求必应的父亲,很难不任性,我是她少有的挫败,真要到手了,就不会是宝了。」
「那──今天为什么要去?」是在试探她吗?
他细思了一下,「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妳快乐。遇见我之前,妳烦恼应该不多吧?」
她呆了呆,不敢抢白,凝神以待。
「妳很喜欢我吗?」他微笑问,语气无异于常。
她楞住,没想到含蓄的他会直截了当问了这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呃……嗯!」只迟疑了两秒,便重重地点下头。
没什么不可承认的,喜欢他是件好事,她愿意让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只作他的朋友,她想要……完完整整的拥有他。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不惊也不喜,表情控制得当,但多了一份凝思,像是接到一份十分棘手的工作任务,需要审慎妥当的处理。
「不用烦恼,这是我的事,如果你没有一样的感觉,不必勉强为我做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感情,你放心,店里的事不会受到影响的。」她极忙为他转圜,她可不想他的敦厚性情发挥在男女之情上,那比拒绝她更令她难堪。
「别忙,我没说不喜欢妳。」她的确很紧张,很把他放在心上。
如果,时光多倒流几年,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她是年轻了点,但并不幼稚,行事总会考虑到对方的感受,即使在不对感情想望的现在,她的一颦一笑仍能带给他如初夏般明亮的喜悦,和熏风拂身的自在。然而越发如此,他越不能躁进,他不能阻止她钟情于他,却可以控制未来伤害的发生。
「你真的……也喜欢我?」她唇角漾开了惊喜。他能想象,再多给予她一点强烈的字眼,她就会像拿到期盼已久的耶诞礼物的孩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了吧。
他平静的心翻动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得面临这一刻。他真不忍心破坏她的快乐啊!不为了保有自己,纯粹是为了她。
「我,并不如妳想象中的那样好。」一说出口,他便从她的脸色得知了这是很不高明的开场白、很糟的拒绝理由。无视她黯然的瞳眸,他继续说下去,「妳能不顾一切的喜欢有过很糟纪录的男人吗?」
她释怀地笑,「我知道你有过婚姻,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伤过许多女人的心?」
他垂下眼,还是一脸平静。「妳想知道,我不会隐瞒妳,听完了,妳再决定,是不是要继续投入下去。」
她不说话了,认真地看着他。
他轻轻替她拂开几根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温柔地笑了,「记不记得,妳告诉过我,有关妳母亲定情的故事?」
她点头,目不转睛地。
「那是个令我羡慕的故事,我的母亲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十几岁她到台湾念书,爱上一个刀口舔血的男人,那男人也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和骆进添,家珍的父亲,曾经替他们所属的集团立下许多功劳,替上头的人拓展了他们所谓的生意版图,黑白两道沾染涉足,一般人所熟知的娼、赌、包工程,无一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