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没有羞恼,倒被逗笑了。平静后,她正式致歉,「匡先生,对不起,给你困扰了。今天的事,可不可以别让我妈知道?」
他笑,「当然,我等着她点头答应我的建议呢!对了,妳知道我的名字,我们是不是在别地方见过?」
「嗯?」她顿住,偏开脸。「噢,我妈向我提到过。」
他不再追问,心知那是搪塞之言。他正式向叶芳芝提到自己的全名是这几天的事;她因意外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却是一星期前的事。
「该回去了,妳妈会以为妳失踪了。」他提醒她。她瞄了眼表面,低喊:「真的出来太久了,我得走了,改天见。」
她微欠身,转身离开。他忽又叫住她,细腕被他牢牢握住,她讶异地回头,还未出声询问,他已经将那罐茶叶放进她掌中,笑道:「别忘了,拿回去吧!算是对妳说的故事的一点致意。」
她紧握着,不想再花时间推辞,摆摆手道别。
走出邀月坊,明知他不会在窗口逗留,还是抬头扫了一眼,手腕上,隐隐留有男人的余温环绕。
*** bbs.fmx.cn *** bbs.fmx.cn *** bbs.fmx.cn ***
面摊里,碗盘刺耳的洗涤碰撞声不时传出。
「够了,程天聆,妳给我看了两天脸色了,再对妳妈没大没小,我就──」娇嗔的凶相只维持了几秒,立即转头对甫上门的客人嫣笑,「欢迎光临。吃些什么?」记下客人的点餐后,叶芳芝手脚麻利地下了面。
程天聆停下手上动作,声音沉沉地充满怨意,「我是妳女儿,妳什么都不告诉我,还得从别人嘴里才知道妳的展店大计,我应该要很开心吗?」
一勺面「吭」一声重重敲进碗公里,叶芳芝也低着嗓响应身旁的女儿,「我还在考虑啊!这可不是小事,总得想周全些才能决定啊,妳干嘛这么凶!」
「就是大事才该让我和大伯知道,大家商量商量,妳一个人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她声量忽大起来。
「我才不会自找麻烦哩!什么事一到你大伯那里还不打回票?理由一堆的,说穿了,就是把我当傻子,老觉得我不成事。我决定了,这件事我说了算,你们别插手。」叶芳芝噘起樱唇,捧着托盘走向客人。
她暗惊,叶芳芝变了,昔日除了厨房之事,凡事总是马马虎虎的迷糊相渐渐褪去了,匡政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吗?
「这事有重要到连爸的祭日都不管吗?」见母亲回来,她酸溜溜道。
「哎啊!妳这孩子,那天妳弟弟要联考,我不去陪考难不成让妳请假陪考?」终于被惹毛了。「老说我不管妳弟,这次我要尽母亲责任妳又酸我!」
尖昂的嫩嗓引起了食客的注意。她随手翻了翻墙上的月历──没看花眼,父亲农历祭日和大考就在同一天!
她无言地将洗好的碗碟晾在架上,走到收银台前坐好,闷不出声。面摊内流转着异样的空气。叶芳芝蹭到她身旁,探看她藏在垂发后的表情,软下口气,「我想,今天匡先生应该会来的,晚一点吧!」
她微愕,不解地瞇眼,「什么意思?」
叶芳芝犹豫了一下,「从他出现后,妳老是心神不宁,没事净瞧着人家发呆,还差点被车给撞了;前几大又抢着送还他手提包,和他聊了老半天才回来,这两天他没上店里来,妳诸事不顺似地给我脸色瞧,我可不笨,平常不管店的妳怎会为了合伙这件小事找我麻烦。妳别看我只跟过妳爸,我可是知道喜欢一个人时,什么怪模怪样都有。妳甭担心,我要是答应他了,他上门来的次数就多了,到时不愁没机会让他喜欢上妳。」话里充满了理解的温柔。
听罢,她霍地从椅子上跳起,惊骇地指着叶芳芝,「妳……妳别胡扯──」
「害臊什么!」叶芳芝格开她的手,不以为意道。「我是还不清楚他的身家,不过感觉他人挺正派的,人也体贴,妳得多等一段时间,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妳,别贸然就一头栽进去,可不是每个人都跟妳爸一样表里如一。」
她有理说不清,掬了把冷水搓搓脸,气急败坏地蹬腿,「妳可别多事,谁喜欢那个人了!」两手扠腰,她吸口气,瞪着叶芳芝,背对着门口,无奈地撂下话,「算了,我不管妳的事了,妳也别管我的,真倒霉!」
「最好是啦!」叶芳芝翻翻白眼,忽然转个调,扯开嗓子,「嗨!匡先生,今天比较晚喏!吃点什么?」
她头皮一阵发麻,看也不看,拔腿就跑,叶芳芝在后头咯咯笑起来,「口是心非。看妳还强不强嘴?」
她陡地止步,偏头一看,根本无人上门,她凶神恶煞般地逼近叶芳芝,「程太太,我哪里得罪妳了?干嘛捣乱?」
「小聆,跟妳妈凶什么?没大没小!」程楚明悠哉地登门,看到一对母女不畏客人异样目光,似斗鸡般怒目而视。「快!来碗红糟肉面!」
「大哥?」叶芳芝惊喜不已。「怎么有空?快坐!快坐!」愉快地向前揽着程楚明入座后,回头一古脑抱出几碟精致小菜上桌。
程楚明朝程天聆使个眼色,她板着面孔走过去坐下。
「那家伙最近还来不来?」他很快瞄了眼忙着张罗的叶芳芝,不动声色问。
她顿住,神色有异,「没事的,是我搞错了,他们没事。」
「妳确定?」特定上门一趟,能和男人会会是最好,若不能,从叶芳芝身上也可以看出端倪。
「确定啦!」她决心不再蹚这浑水了。
「那就好!」显然松了口气,吃兴挑起,夹起冻牛肉片往嘴里放。「嗯!好吃!水准维持。」
「大伯,你高兴什么?」她狐疑地凑向他,「妈再嫁人不好吗?」
「小鬼说什么混话,我是这种人吗?」他挺直脊梁,拧眉想了想,又低头窃声道:「妳还是看紧一点好,这姓匡的不出手也能搞得骆家珍神魂颠倒,必有两把刷子。虽说从命盘上看去他人是不坏,也能干大方,不过身边麻烦事不少,和他牵扯要费上太多心神。总而言之,妳妈傻乎乎的不是那块料,姓匡的未来福祸难定,全凭他一念之间,我看,还是谨慎点好。」
她不甚感兴趣地挥挥手,「大伯,我说了,他们没事,匡先生未来是富贵中人还是穷途潦倒都不关我妈的事;再说,匡先生人普通得很,一点都不招摇,哪来的麻烦啊?相命之说只能当参考,哪能步步为营、事事当真?这样活着不痛快,还不如不活!」
他冷哼,捏了她一把腮,「黄毛丫头,凉话别说得这么快,打从见到骆家珍,我心头就不舒坦,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虽不是通灵活佛,预测靠的是师父传的白纸黑字的钻研功夫,可人看久了,直觉是会有的,妳别不信邪。」
她揉揉发痛的颊,挤着眼揶揄,「大伯,你这么紧张,把我妈娶回去算了,别把每个接近她的人说得跟牛鬼蛇神一样,弄得人心惶惶。」
「妳──」他瞪眼,大手忍不住又向她腮帮子袭来,她机伶地往后一跃闪开,脚后跟重重踩中突然出现的鞋尖,结实地和一堵肉躯撞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连串致歉,对方一声不哼,扶稳她站好。
「哎呀!匡先生,今天终于来了!」叶芳芝高声招呼,程天聆猛然回头,她踩中的倒霉鬼就是刚进门的匡政。
「小聆,还不招呼一下。」叶芳芝喊,女儿的惊呆相真让为人母的泄气。
从匡政有异的眼神,程天聆可以想象她此刻的脸和红蕃茄没两样,她指着门口的空位,用变调的声音勉强说着:「请……请坐。」
她匆忙转身,微乱急躁地对叶芳芝低道:「我明天得早起,要带那群小鬼远足,我叫小弟下楼帮妳收店。」
叶芳芝看着女儿像阵风般窜进里间,转了转脑筋,弯下腰,对凝神打量着匡政侧影的程楚明问:「大哥,你铁口直断,可不可以替我看看,门口那位刚坐下来的先生,画相怎样?作人可不可靠?」
程楚明蓦地一楞,慢吞吞收回视线,对上眼前的瓜子美人脸,斩钉截铁道:「弟妹,我拜佛之人不打诳语,他不适合妳,一点都不适合,妳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第三章
雨不大,细如飞针,飘落在身上毫无所觉,他一跨出车厢,头上立即有一把黑伞撑开,隔绝了雨水纷落。
「小雨罢了,不要紧。」他主动接过了伞,不愿烦劳驾车的年轻男子。
两个人在一家装潢施工中的店面前站定,观看工程进度。
他收了伞,踏进满是刨木屑的前厅所在,仔细审视每一处细节。里头正和工头商议的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见到他出现,笑着大步迎过来。
「匡先生,您来了!正要跟您商量,地板是采用暗红复古砖,还是亮橘色?这两天就要铺上了。」
匡政环视了一遍完工一半的现场,默想了一下道:「亮橘色吧!活泼明亮,坐在这心情会舒展些。」
「预计一星期后完工,到时活动家具就可以进驻了。」中年男子殷勤道。
「您做得很好,多谢了,罗先生。」
他礼貌地颔首,姿态令中年男子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是匡先生不嫌弃。」
他微笑不语。身旁年轻男子的手机乍响,男子接起,唯唯诺诺应了两声后,掩住手机,对匡政低声道:「是骆小姐,接不接?」
罗姓男子识趣地走开了。匡政眉轻蹙一秒,接过手机,应道:「家珍?」
接下来,他的回答范围就那么几个简字──「嗯」、「可以」、「今天不行」、「改天吧」、「听话」、「太吵了」、「去玩吧」……
淡淡的告别后,他将手机交还年轻男子,「走吧!小义。」转头踏出店面,雨变大了,他不再撑伞,直接钻进车厢。
「大哥,今天骆小姐生日,你真的不去?」转动方向盘,林义觑了眼后照镜。
「我这么闷,到那恐怕大家都会不自在吧!你如果想去玩,就去吧!今晚别跟着我了。」车窗起雾了,他用袖口拭去薄雾,在一方清晰中注视雨中街景。
「要喝要玩去夜店就行了,何必伺候大小姐!」嘴角撇起一抹不屑。
他轻笑,「那我就该去问候了?」
知道说错了话,褐肤上立时起了暗红。「我不是这意思,骆小姐对大哥不一样──」
「无论一不一样,结果没什么不同。」
冷气环流在车厢里,后照镜中的眸瞳,浮起了一层波光,模模糊糊地,林义起了一种错觉,匡政人根本不在车厢内。高大的身躯每天近在咫尺,他却从不觉得那温热的实体和灵魂是合而为一的,深幽的目光时而落在无法探知的远处,拙言的他无从问起,通常,沉默是他们最常有的语言。
「大哥,你确定叶小姐会答应吗?」林义不是很明白,匡政为何对开家餐厅如此热衷,从策画到咨询专业意见都一一参与,在讨论中,低调的他才会从中燃起生活的热度。然而一家餐厅,能有的利润不会太惊人,匡政并不似在玩票,身边的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但平时生活极简素的男人,因何贪恋起美味了?
「她会答应的。」声淡而笃定。
「那当然,如果你对程小姐有兴趣的话。」林义打趣。
「别胡说。」他轻叱,拿出牛皮信封中的文件研读起来。
林义咬着唇,笑意仍不禁流泄。他熟稔地转进住宅区内的巷道,狭窄的巷宽是单行道,路边停满了房车,前方一辆中型幼儿娃娃车忽然慢下,林义无法超车,只能减缓车速,轻按喇叭。
娃娃车没有加速,反倒停了下来。车门拉开,先出现一朵伞花,接着下来一名绑着马尾,穿著轻便白色运动衫、紧身牛仔裤的苗条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抱出一名男孩,男孩搂着女子亲吻,女子笑着将男孩交给等在公寓门口的外佣,转身又上了车,车子立刻开动。
是送孩童回家的娃娃车。林义稍加油门,车行不到五公尺,娃娃车又停下,林义被迫跟着踩煞车,耐着性子等待。
同一名年轻女子又下了车,有力的左臂将一名小女孩抱下,交给门口等待的家人,还叮嘱了几句。
他抬头扫了眼两旁高级公寓,户数不少,巷子不短,这样一路走走停停,要待何时才能转出巷子?他不该选择这条快捷方式的。
娃娃车三度停下,女子又下了车,这次只见到女子的两臂伸进车厢,却没有抱下幼儿,哄诱的表情似乎在安抚不肯下车的幼儿,双方在进行拉锯战。
他心浮气躁地盯着女子的动作,女子的伞掉落地上,瞬间湿了半身,他在雨刷拂开车窗水珠的同时,看清了女子没被遮掩的五官,发出「咦」一声。
「大哥,那不是程家小姐?」
匡政放下手中文件,抬头顺向望去,摇下车窗。雨幕里,程天聆手忙脚乱地抱出一个不断叫嚷的小女孩,小女孩张牙舞爪地扯着程天聆马尾,尖喊着:「我不要回家,妳听到没?妈妈不来接我,我不回家──」小腿用力踢蹬,皮鞋鞋尖击中程天聆肋骨,她一吃痛,手一松,女孩顺势滑下,小小身子窜得很快,一溜烟消失于眼下。
匡政没有多想,开门下车,往小女孩奔跑方向追赶;女孩边跑边回头,咧嘴得意地笑;程天聆落后匡政几步,四处张望,惊慌夫措地寻找小女孩;三人彷佛在进行一场追逐游戏,在巷道中的车阵里穿梭。雨势加大,小女孩转瞬间便冲至车来攘往的巷口;他加快脚程,擦撞了几名行人,在女孩奔进车流之际,伸手一把揪住后领,将女孩硬生生拖回。
女孩惊见陌生男人,张着凶气的大眼,怒喊:「干嘛抓我?你是坏人,你是坏人……」小嘴滚出几句流利的美式英文,都是嫌恶的骂词。
「闭嘴。」匡政一手将女孩高高拎起,像抓只小猫。「再乱跑就送妳到警察局关起来。」
女孩愤愤地噤声,两条胖腿在空中晃踢,见到脸色刷白、随后追来的程天聆,转了个面孔委屈地哭起来,「老师,坏人抓我,救命──」
程天聆讶然脱口:「匡先生?」
他点点头,把孩子交还她手中。「快回去吧!都湿透了。」
她瞧了他几眼,他不也浑身湿透了?姿态一般镇定,含着鼓励的笑,雨珠沿着发梢似小溪般滴落面庞,亦不伸手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