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奉天城的车道上,因为一场豪雨使得道路泥泞,人车稀少。
疲惫不堪的雁翎步履维艰地在雨中行走,雨点伴着寒风像针尖一样狠狠地扎向她的面颊和裸露在外的肌肤,她急促地呼吸着,身子不时地窜过一阵哆嗦。
深秋之际,到处是收割后的旷野,除了零星的麦垛、散乱的高粱秆外,几棵高大的树木也因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哑而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作用。
她蹒跚走着,总算看到在离城墙不远的地方有棵高约百丈、树枝粗壮、叶片阔大、冬夏长青的胡杨树。此树夏能遮日,冬能挡风,阴能避雨。她欣喜地走过去靠在树干上喘息。
然而,彷佛故意考验她的意志般,在她好不容易躲到树下,大雨却如同来时那样突然地停了,阳光倏然穿破重重束缚,从厚厚的云层中放射出绚烂的光芒。
一阵大风吹来,树上的叶子和枝条上淅淅沥沥地掉下水珠。
雁翎离开树下,走到阳光中。虽然是夕阳,但依然带给她一丝温暖。
她继续艰难地往城门走去。看着比辽阳城更雄伟的城门,雁翎感叹地想,她终于到了关外最大的城市,在这里,猛子应该找不到她了吧?
抚摸着酸痛的腰和沉重的腹部,雁翎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一定能为自己和孩子找到一份工作。
进城后,看看大雨后寂寥的街道和昏暗的天空,她并不慌张,经过这段时间的「逃亡」,她已经不再害怕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只是她很纳闷:为何这个大城市似乎远不及辽阳城热闹,屋子那么少,还显得十分荒凉?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她进的是北门,北门通常为兵营所在地,自然很少民房与店铺,更没有高大豪华的建筑物。
就在她寻思着今夜还是得先找间破庙住时,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不得不停住脚步,弯下腰,用双手捧着肚子。
天哪,孩子,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来折腾娘啊!
她忧心地祈祷着,抬头再次打量着四周,看看是否有可以容她避身的屋檐,看见远方有一片低矮的房屋,她踉跄地往那里走去。
腹部的疼痛再次袭来,她抽着凉气,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
那撕裂般的痛彷佛是由腹中最深的地方发出,渐渐扩散到她的全身。她咬紧牙不让痛呼逸出口。
似乎过了很久,又彷佛只是一瞬间,那痛感减轻,她急忙站起来,继续前进。
可是仅仅几步后,孩子又在踢她,她再次跪倒在地。
「求求你,宝宝,不要踢娘,哦──」椎心刺骨的疼痛令雁翎颓然跌坐在泥地上。
「猛子……」极度的痛苦中她不由自主地低喊,尽管她知道是自己拚命要逃离他,而他也不可能会出现。可是此刻她痛苦地呼喊着他,想念着他,似乎喊着他的名字,能减轻她的痛苦似的。
然而依然是痛!越来越剧烈的痛、撕心裂肺的痛!
「老天爷,不要这样惩罚我,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仰头注视着灰暗的天空。
「是我错了,我不该爱上不该爱的人,不该不听娘的话将陌生人带回家!」她哽咽地向冥冥中的上苍哀求。
是的,自从她救了那个名叫「猛子」的男人后,她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而她尝到的痛苦也更甚以往──
因为爱上了这个总要抱着她才能睡着的大男人,这个吃着她做的粗食野菜也津津有味的男人,她平静的生活和心境改变了。
虽然在他的怀里她看见过天堂,可是最后,他将她带入了地狱,让她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她张开嘴努力地喘气,或者说是张开嘴,让冰冷的空气滑入她的喉咙,因为此刻的她已经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了。
多久了?她坐在这里多久了?疼痛已经令她记不起。
她盯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再看看天边凝聚的乌云,知道自己应该赶快起来赶路,因为不久后一定还会有一场大雨──足以覆盖她、摧毁她的大雨到来!
小腹的疼痛伴随着下坠感再次向她袭来,她呻吟着抱住肚子。她知道孩子就要出世了,可是她却没有一件干净的衣物来迎接她的宝宝,起码她得去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避难所,否则在这泥地里,她和孩子都活不成。
此刻,寒气透过夹袄直袭她的肌肤,被风卷起的落叶飘飘洒洒地飞落在她的身上,日头已经落下,空茫茫的四野寂静得令人恐惧,可是对于这些她并不很在意,过度的痛苦使她对外界的感觉已经麻痹了。
在她的记忆深处,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与现在相比,甚至在她十二岁时随铁大叔去打猎,不小心摔下山崖,摔断了腿,铁大叔不顾她的哭喊硬将断骨接回去,又用草药将她的断腿捆扎起来,那时她疼得晕了过去,可是现在她觉得那时的疼痛,绝对无法跟现在这种无以复加的痛苦相比。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抚摩着那块已经不再像是自己身体一部份的肌肤,感觉到肚子里面正在被人撕开,里面的胎儿好像变成了一块烧红了的烙铁。
「噢,娘啊!」她心里喊。「求妳帮助我,让我的孩子平安无事!」
有种黏呼呼的东西正在令人不安地顺着大腿内侧向下流淌着。她从来不知道生孩子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会这么痛。
「难道我和我的孩子都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吗?」她绝望地想。
这时,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听到了隐约的车轮声。
「喔,有人来了!」她心存希望地想,不管来者是谁,她都要抓住这个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求救!
于是她奋力地直起身,可是她只能跪在泥泞的地上,再也无法站起来,巨大的疼痛感逼着她不得不抱紧腹部。
果真,一辆悬挂着防风灯笼的华丽马车从前方驶过,车速并不快。
雁翎想大声呼喊,可是她的声音被一波一波的痛苦吞没,她只好解下颈子上的围巾朝着马车摇晃。
显然她用力挥舞的围巾引起了车夫的注意,那辆马车速度更慢了,并略微掉转了头,向她驶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看到车夫跳下车向她走来,她心头一松,颓然倒下了。
当她被抱进车厢时,她看到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正慈祥地看着她。
「夫人,请救救我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后,她再也无法坚持地晕了过去。
第十章
数月后
奉天「将军府」──是由皇帝赐书特准一等建威将军都统公彭翊,在康熙二十五年修建的私宅。宅子不大,但结构十分精妙。
院门为砖木结构挑角门楼,下置八仙石砖,装设木雕垂花门。一进院门是迎客楼,主要为招待宾客之用,有大厅、书房,门前有下马石、拴马桩。
穿过迎客楼,是条四通八达的青石甬道,甬道南是车马大院,甬道西是砖木结构带拱形大门的守卫大院,甬道北是两座楼院。
东面的楼院是彭家儿子们的住所。这是个里十外三的双进四合院二层楼房,院内筑花栏、修花园以分隔庭院。
北楼为主楼,同样是二层楼房。前有出檐设廊,砖砌窗户外圆内方,七架木结构房顶,木构件上都雕有吉祥花纹,建筑工艺十分精湛。这里是彭翊夫妇的住所。
这几天,整个府宅充满喜气,一是老将军六十生辰即将到来,届时彭家的儿子们都会回来祝寿;二是去年高中武状元,在朝廷任一等侍卫的小儿子彭峻龙,新获提拔擢升为阿勒楚喀府三品守备参军之职,经兵部核准上任前回家小住两个月。
为此,彭府上下忙晕了,彭夫人更是天天盼着儿子们的到来,她有太多心事想跟儿子们说,特别是他们的婚事。
有谁能知,在天下人看来家富名显,志得意满的彭老将军夫妇心中却有难解的愁苦?他们那四个被世人称颂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姻缘不顺,难遂他家支繁盛,儿孙满堂的愿望,这真是他们的一大心病!
天气虽凉,但天空晴朗。
彭夫人伫立在窗前注视着庭中的花坛,那里有个少妇正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娃娃晒太阳,那少妇的苍白与孩子的红润在阳光下显得那么不协调。
「怎么了?」醇厚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于是习惯性地往后一靠,靠在熟悉又宽厚的怀抱里。
「你看青青跟那孩子在一起时,一点都没有病状,可为什么就不能与成年人正常相处呢?不然也许与猛儿还有希望。」
彭翊轻轻按摩着她的肩,劝道:「妳就爱瞎操心,孩子们的事由他们去吧。」
「可我怎么能不操心呢?猛儿的情形我们都看到了,虎儿定亲多年,却始终不愿娶,以前说对方年纪小,可眼前,人家姑娘也十九了,还能拖吗?威儿呢?把好好的雨儿气跑了,到现在也没个着落。再看龙儿吧,这机灵鬼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唉,你们彭家的列祖列宗一定恨死我了。」
「不会的。」听妻子这么说,彭翊笑了。「彭家的列祖列宗只会感谢妳嫁给了我,为彭家生养了这么多有出息的儿子。」
彭夫人转过身望着他。「你真的这么想的?」
「当然,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彭翊的眼神一如当年那样专注而深情。「我们每个人,包括孩子们都感谢妳,只要有妳在,我们就有好运。」
他的话令盈盈双眼盈满了泪,她默默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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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是约好了似的,彭家的四个儿子都在彭老将军生辰的前两天回到了家。
当晚的家宴可谓是热闹非凡。
然而就在饭后,大家齐聚北楼花厅饮茶话家常时,一个稚嫩的童音在峻猛和峻龙的座位之间响起,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呆呆……呆呆……」
「哇,这是谁的孩子?这么可爱?」峻龙抱起那个看起来不到一岁的男孩。好奇地问。
最常在家的峻威说:「这孩子跟他的娘可都是咱娘救的喔。」
「真的吗?」峻龙一听,对母亲笑着说:「娘,您真是菩萨心。」
「那也不算什么,那日我去北城兵营,路上见到他临产的娘,顺道就救了他娘俩。他娘没去处,人长得好又识字,缝补手艺也不错,我就留下她跟青青做伴。」
盈盈夫人随口解释着,想伸手抱过这个显然跟她很熟稔的孩子。「来,宝宝,到奶奶这儿来。」
可是孩子不应,只是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用胖呼呼的手指戳着峻猛的胸口。「呆呆!呆呆!」
「什么呆呆?」峻龙笑着捏捏孩子的鼻子。「他那么聪明,怎么会呆?」
孩子不理会他的逗弄,仍一个劲儿冲着峻猛喊「呆呆」,可是因为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峻猛又一直不理他,他的小嘴一瘪,要哭了。
「喂,不许哭喔。」峻龙瞪眼威胁他。
「哇──」孩子嘴巴一咧,哭声刚起,峻猛赶紧把他抱过来,对小弟说:「龙儿,我们难得回家,别让孩子哇哇哭着吵了兴致。」
没想到,那孩子到了峻猛腿上不但不哭了,还破涕为笑,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腿上又跳又笑,连声喊:「呆呆──抱,囡囡……」
听到他叫「囡囡」,盈盈夫人恍然大悟。「欸,这宝宝恐怕不是喊『呆呆』,而是喊『爹爹』。刚学话的孩子发音不准,他就是管他娘叫『囡囡』。」
「真的吗?」峻威不信地跑到大哥面前,指着大哥,对跳得正欢的孩子说:「宝宝,他是爹爹?」
孩子笑了,连连点头。「啊,啊,呆呆!呆呆!」
峻威又指着自己,问:「我是不是爹爹?」
孩子连连摇头,用手拍着峻猛的胸脯。「呆呆!呆呆!」
峻龙也凑趣地指着自己,再指着二哥来测试宝宝,可那娃儿还是一样的反应,冲着他们都摇头,只是抱着峻猛喊「呆呆」,看来已经认准了他。
峻威当即傻了眼。「喂,宝宝,你很偏心喔,这里我们哥儿几个就我跟你最熟耶,你怎么偏偏认大哥做爹呢?」
宝宝不理他,依然一个劲地冲着峻猛喊「呆呆」。
峻龙说:「三哥,没用的,你没发现宝宝长得很像大哥吗?」
「是有点像。」峻威看看大哥,再看看孩子。「不过也有点像二哥,咦,好像也有点像你喔。」
「别闹了,孩子还太小,看不出来的啦。」盈盈夫人笑着对儿子们说:「你们几个早点成亲生子,不就可以做爹了吗?别拿人家的宝贝寻开心。」
这时,厅门口走来一个瘦弱的女子,她的肤色配上身上的白衣裳更显得苍白。
她轻轻地走到夫人跟前,小声地说:「娘,宝宝不见了。」
她声音很小,但因大家见她进来都停止了谈笑,所以人人可以听到她的问话。
盈盈夫人一笑。「青青啊,妳回头看看,那不是宝宝吗?」
罗青青怯怯地回头,看到那个调皮的娃儿正在一个男人的腿上蹦着,不由得笑着走过去。可是等她看清抱孩子的人时,笑容倏地消失了,但她还是伸出手一把夺过孩子,飞快地消失在门外。
峻猛拉平被孩子扯乱的衣服,心里也纳闷那孩子对他的反应。
「娘,她还是那么神经兮兮的吗?」峻龙看着门口,不自觉摸着颈子问。
「龙儿,不许那样说话。青青对宝宝最是耐心仔细,从那孩子生下后,每天都陪着孩子玩,一点都没有病。你们也要多包容她。」盈盈夫人说着看着长子问:「猛儿,你后来娶的那位姑娘一直没有找到吗?」
「没有。」峻猛简单地回答。
他后来有将雁翎的事禀告过爹娘。当明白他是真心爱着雁翎后,爹娘也没有反对他娶了她,反而还一直关心着他寻找的结果,为此,他很感谢爹娘。
一直没有加入他们谈话的彭翊这时插话道:「你可以将她的画像画出来嘛,也许我们可以四处找找。」
「不用。」峻猛疲惫地将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说:「爹娘不要操心,她如果真心要离开,找到又有什么用?」
峻龙也安抚着忧心忡忡的爹娘。「就是,您二老就别操心了。娘说过的,人算不如天算,姻缘线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说,没准我们四个一下子都娶了妻,生了孩子,大家拖儿携女拽老婆地往家里奔,那还不把您二老烦死?」
他的话和活灵活现的描述把大家都逗笑了。
峻威在他后脑勺上一拍:「天下就你四龙儿最怕女人,看哪天哪个女人把你给连骨带肉地收拾了,我们倒都省心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