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继续使,让我看看你总共能走几招。」男子暗含赞许的声音传了来,萧子灵心中一喜、精神大振。
原本杂乱的剑招渐渐有了头绪,虽然还是没有从头使完一套剑法,但是萧子灵却觉得从未如此畅怀过。随性所致,信手拈来就是一招,来不及想起适是哪一门派的剑法,顺手就又是一剑。等到他不再挂怀之时,只登得灵感泉涌而出,记过的、没记过的,混雉杂了一起,尽管还是有些混乱,但是萧子灵开怀地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练剑的时候忘却了血海深仇。
「好,很好,可以停了。」男子温煦的声音传了来。
萧子灵收起了剑,还有点意犹未尽。
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汗水,他随手擦了一下,就是急忙奔回男子身边。
「太好了。」男子简单的一句赞美胜过千言万语,萧子灵兴奋地瞧著男子。
汗水从萧子灵的发上缓缓滴下,男子拿过了一旁的外袍为萧子灵盖了上。
「披上吧,盖著头,别让风走到脑子里。」
萧子灵还是十分兴奋。
「抱歉,三更天了,我们得回去了。」语声里,男子似乎笑了笑,不过萧子灵从他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笑容。
「走吧,十日之后我会再去找你。在这段时间,你做个功课,把你刚刚使的剑招想一想,看看哪里有缺点,设法自己把它了齐。」
「是。」
「好,我们走吧。」男子牵起了萧子灵的手。
走了几步,萧子灵的步伐有些不稳。
「你累吗?走得动吗?」男子问著。
「灵儿走得动。」萧子灵连忙说著。
「是吗……你的脚还在抖著呢。我背你可好?」
「不,师父,徒儿全身是汗,会污了您的衣服。」萧子灵受宠若惊。
「你身上的锦衣只怕买下一个普通人家的房子都绰绰有余了,怎会怕弄污了我的衣裳?」男子轻笑的声音,在这寒风刺骨的荒郊野外中,却仿佛初春的煦日。
萧子灵愣了。
惊呼一声,男子已经把他背了起来。
「抓紧了。」男子嘱咐著。
萧子灵牢牢攀著男子的颈项,涨红了一张脸。
男子足不点地奔回京城的方向,尽管是如此飞快,萧子灵却连一点微震都感受不到。
男子身上的淡淡松香气息,是萧子灵累极而睡之前最后的记忆。朦胧之间,直以为自己回到了父亲的怀里。
「爹爹……」萧子灵喃喃说著梦话。
这一日,长安特别热闹。文举的殿试、武举的埸试,都在同一天举行。壮阔的长安城被来自各地的应考者挤得水洩不通,共襄盛举的百姓、商人把这拥挤的情景再添上了三分。
正在练剑的萧子灵,听到外头的喧闹声音,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自从萧家庄被灭之后,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再怎么说,一个十岁的男孩还是禁不起天生好动的性子。收不回心,萧子灵暗叹一声,决定收起了剑。
走到前院,隔著大门望去,城里真是十分的热闹。
「子灵?」
听到了叫著自己的声音,萧子灵回过了头。大厅里的杜杨将军正向他招著手。
此时的杜将军,披上了战甲,朗目剑眉,显得威风凛凛。
萧子灵走向了杜将军。
「今日我要主持武举,你要不要跟我来瞧瞧,顺道开开眼界。」
萧子灵考虑了片刻。
「还是你要人宫去瞧瞧殿试?圣上好像有意在今年的举人里挑几个作你的师傅,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你自己去选?」
萧子灵皱了皱眉。
「我去武举。」
「好,去换个衣服,我们等会儿就要动身了。」
无趣。这是萧子灵待了一个时辰之后所做成的结论。
杜将军坐在主考官的座位上,旁边还留了张小椅给萧子灵坐。日头炽烈,众人挥汗如雨,几个平民百姓因为禁不起高热而昏厥了过去,擂台旁黑压压人群中零零星星出现了几声惊呼。
然而,这点太阳对武人来说,自是算不得什么。尤其是杜将军,厚厚一身甲,光重量都要压死人的,杜杨还是面不改色。侍从们想替将军撑个伞,都被打回了。
然而,杜杨却怕萧子灵受不起曝晒,一个命令之后,萧子灵头上登时撑起了三把油伞,还有五把扇子在身后死命扇著。
萧子重托著腮,看著埸中的比试。
考官向杜将军望了一眼,杜杨微微点了点头之后,考官就向埸中宣布:
「天山、碧天苍鹰、胜!」
一名魁武的男子立刻不可一世地向四周的人群抱拳示意。
「下一埸,钻天遁地五虎爪,对,飘邈一仙翁。」
考官拿起了名册,朗声念了一句就远远退了开。埸中两人拱手作揖了半天,惺惺作态的假相在考官的一声「开始」之后立即崩毁,横眉竖目的两人,招招不留情面。
萧子灵瘪了瘪嘴。
什么什么爪……什么什么翁……他们的名号怎么都不取得特别一些……
「子灵,你渴不渴?」杜将军注视了埸上一会,转头问著萧子灵。
「有点。」萧子灵有气无力地说著。无聊到有气无力。
「拿一碗冰镇酸梅汤上来。」杜将军唤著一名下属。
「我可不可以回去了……」萧子灵叹著。
「累了吗?」杜将军问著。看了看日头。「武试可能还得两个时辰才比得完,你要不要进宫去顺道看个文试,圣上可惦记著你。」
萧子灵考虑了片刻。
「好吧。」萧子灵不情不愿地说著。
「那我派些人送你进宫。」
「我自己走。」
「不行,如果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跟圣上交代。」
所以,现在十来个穿著战甲的士兵,团团围著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小孩子,这埸景,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受不了众人好奇的眼光,本来坚持不坐软轿的是萧子灵,现在吵著要坐轿的也是萧子灵。
坐上了轿子,众人更加好奇了,瞧这轿身,金滚边、银铺面,里头的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贵,再加上十几个战士开道,这该是亲王出巡了吧!
四周沸沸扬扬的谈论声、赞叹声,让萧子灵就算捂住了耳也挡不住。
坐在轿中的萧子灵噘著嘴,十分不高兴。
守宫门的侍卫、太监,一见到是萧子灵,躬著腰就放行了。
一进宫,萧子灵就跳下了轿。
「萧少爷!」
「够了,送到这里就行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萧子灵叉著腰。天晓得,他好手好脚的,为什么大家都把他当娇滴滴的小姑娘看。
「萧少爷,违反军令是要杀头的。」几个士兵哀嚎。
萧子灵颓丧地放弃了己见,就跟以前的许许多多次一般。
远远看到了皇帝,一群人(不包括萧子灵),立刻就跪倒在地。
「平身,别多礼。」玄武说著,顺便牵起了萧子灵的手。
「灵儿,你来得正好,我正闷得紧。来,我们去瞧些好玩的东西。」玄武笑得开心。
「那殿试怎么办?」萧子灵疑惑地问著。
「我早交给赵翰林主持了。我肚里的那点墨水,光听适些之乎者也就绚我头大了,听了三个时辰,也不是很懂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反正我只是名义上的主考官,与其坐在龙椅上打瞌睡,还不如等结束之时再现身就好。」玄武毫不在意地说著。
萧子灵还想说些什么,就被玄武拉著走了。
一路上,压根想不到皇上会离开前殿的婢女、太监,慌张地跪满了一地。
「要去哪啊?」萧子灵不耐烦地问著。
「南方进贡了几匹布料,我们去挑挑,选张你喜欢的,给你做件衣裳。天气热了,得再做些新的给你。」
「不用了吧,去年的我还没穿完。」
「小孩子长得快,尺寸早不合了。」玄武笑了几声。
「啊,对了。」玄武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我有东西给你,我们拐个弯去藏宝库。」
「什么!」玄武不愧当了一年的皇帝,龙颜一怒,管库房的太监立刻趴伏在地、全身颤抖。萧子灵看著看着几个太监,怀疑他们会屎尿齐流。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太监哀求著。
「我不是说那对玉谁都不给的吗!好大胆的你们!」玄武大喝著,太监们简直是整个身子都要贴在地上了。
一名年少的太监畏颤颤说著:
「启禀圣上,是皇后娘娘来取的……」 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一名年老的太监一巴掌打了下来,小太监登时和著鲜血跌落两只门牙。
「皇后……你们眼中还有肤的存在吗……」玄武冷冷说著。
老太监这时才真的急了。从小看著玄武帝长大,知道他一向禀性宽厚,就算捅了多大的篓子,顶多就是捱几棍了。可是如今扯到了皇后就不得了了。皇上和皇后一向不合,碍于右丞相以及太后、太皇太后的情面,皇上也许不会动到皇后,可是,他们这些奴才可怎么办?雷霆之怒一旦打了下来,只怕就成了焦棍,没头的焦棍。皇后可不会为了他们适些奴才跟皇上撕破脸。
「圣上饶命,圣上饶命……」眼见玄武气得脸色都白了,只怕自己即将成为玄武即位以来,第一个被处死的宫人,老太监可真的吓到要失禁了。
小太监莫名奇妙捱了巴掌,先前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事到如今,看到老太监的样子,也知道自己小命也要不保了。杀……杀头……想到这里,裤裆就湿了。
玄武的手还牵著萧子灵,萧子灵可以感觉到玄武正气得发抖。抬头看著玄武,萧子灵并不晓得为何玄武突然会暴怒。
老太监见识何其之广,光看圣上几次亲自带著这个小孩儿在宫里到处溜达,就知道皇帝有多疼这个孩子了……
一念至此,不顾已破半百的年纪,转往十岁孩子的方向磕著头。
「老奴求小主子救命!小主子救命啊!」老太监声泪俱下,面对可以说是唯一的希望,老太监磕得声声作响,额头都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萧子灵有点不忍心。
萧子灵拉了拉玄武的手。「不就是对石头,犯得著生这么大的气吗?」
玄武咬著牙。
「我气的不只是这个。这些狗奴才也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日我不杀鸡儆猴……」
众太监噤声了。脸是贴在地上,却都竖起了耳朵。他们的老命、小命,都系在这个娃儿身上了。
「他们也没有不把你放在眼里吧,不是你妻子来拿的吗?你的不也就是你妻子的吗?
玄武登时哑口无言,他要怎么跟萧子灵解释宫廷里的这些事情。
「再说,你要生气,也该对你妻子生气,不是吗?欺负这些下人,就能叫你气消吗?」萧子灵的话语,让玄武顿然醒悟。
是了……我这不就是恃强凌弱……
玄武静了下来。
察觉到主子脸色的和暖,众太监忐忑不安的心也终于安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算了。」玄武勉强从嘴边吐出了两个字,众太监立刻开始歌功颂德。
「走啦,玄武。你不是要带我去挑布料?」虽然是自己求的情,可是萧子灵也受不了这些令人作呕的言词,拉著玄武就离开了。
一路上,玄武一直闷闷不乐。
「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萧子灵疑惑地问著。
「很多。」玄武牵著萧子灵的手,停了下来。
玄武叹了口气。
「你不是皇帝吗?把他们抓去砍头,不就全部解决了。」
玄武有点好笑。「不行……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那又怎么样?」
「太早砍了他们,只怕我先……」玄武在自己脖子比个个砍头的手势。
「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
玄武的眼睛睁得好大。
「他们如果敢动你,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萧子灵豪气万丈地说著。
虽然是童言童语,可是玄武却真的感动万分。
「为什么你要保护我。」玄武蹲下了身,带著迷人的微笑。
「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萧子灵疑惑地看著玄武。
玄武只觉得眼眶有点热。
「我可是皇帝喔,你要怎么保护我?」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萧子灵可是自信满满地说著。
「你的武功很利害了,是不是?」
「是啊……啊,也没有很利害啦……」萧子灵也觉得自己是讲得太高兴了,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过也没关系啊,顶多我们一起逃走啰。」
「……那,这皇位怎么办,我就做不成皇帝了。」玄武轻声说著。
「……反正你也做得不开心,就不要做了。」萧子灵拉著他的手,眼神纯真地让玄武甚至有一些心痛。「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家?」
「是啊,回萧家庄,虽然爹爹不在了,我家依然欢迎你。」
「……就算我害得大家……」玄武说得越来越轻。
「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我会找他们算帐,你不要再难过了。」
玄武看著萧子灵,却是没有再说话。
「怀疑我?我再练个几年剑,绝对可以……」
「我不是说这个……」玄武的声音很轻很轻。
「不然?……喂喂喂……放手啦!很痛耶!」
玄武紧紧抱著萧子灵,怀中的小孩子拼命挣扎。
「我好高兴……灵儿……我好高兴……」玄武大笑著。
不久,赵翰林派人来请玄武回前殿,于是玄武叫了几个太监把萧子灵带到御书房。
「我去御书房干嘛?」萧子灵不耐地说。「我饿了,我想回去了。」
「等会宫里要设宴款待新科举人,只要稍待一下,就有山珍海味可以吃了。」玄武几乎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我要等多久?」萧子灵翻了翻白眼。
「一两个时辰吧。」
「咦?这么久?我不等,我要回去了。」说走就走。
「灵儿……」玄武拉住了萧子灵的袖子。「就当陪我吃个饭吧。」
萧子灵心里一软,瘪了瘪嘴,勉强算是同意了。
御书房里藏书众多……只可惜都看过了。
萧子灵嘟著嘴,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无聊……无聊……无聊到要发疯了……
椅子还没坐热,萧子灵已经跳了起来。
打拳吧。
右掌一推,萧子灵轻吐出一口浊气。
反手一抓,低下身来斜扫了一腿,挺腰、转身、踢。
踢翻了一张桌椅。
「小主子,有什么事吗?」门外的太监着急地喊著。
御书房对他们来说是个禁地,如果不是主子召唤,是不得任意踏进御书房的。
「没事。」萧子灵回喊了回去。
幸好砚台上的墨水已然半乾,萧子灵以极快的速度把这些杂乱复归原状。然而,当他捡起一块墨的时候,不禁呆了片刻。
淡淡的松香味道。
萧子灵盯著手上的墨瞧著。上等的松香墨,握在手里不会玷污了手,温润、坚实,有如玉一般的质地,磨出来的墨汁漆黑中带著微微的亮采,字迹可留百年不褪色。
萧子灵展开了案上的几束绢纸。
赵飞英……萧子灵轻轻抚过那端正秀丽的署名。